下了一夜的雪,清早起來,竟是難得的艷陽天,燦爛的陽光灑在厚厚的白雪上,閃爍著有些刺眼的光芒。
紫蘇扶著云淺淺在園子里散著步,說是園子,其實也不過是浮云閣后的一處林子前頭,因為老爺疼姑娘,所以特地讓浮云閣與后頭的梅林連成了一片。
正值隆冬,又剛下過雪,委實沒什么奼紫嫣紅的名花可賞,但那一片面積不小的梅林綻放的模樣已經(jīng)足夠讓人贊嘆。壓著積雪的枝頭隱隱露出點點嬌嫩晶瑩的燦紅,給單調(diào)清冷的雪景添上了幾分色彩與生機。
眼見云淺淺一手試探著伸出手在空中摩挲,紫蘇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微涼的手,語帶幾分勸戒的說道:「姑娘,快別頑皮,咱們可是偷溜出來的,若是著了涼,只怕又要躺在榻上不能下床好一陣子了!
雖然被制止了,但云淺淺的臉上并沒有太多的不悅,反而帶著一抹有些遺憾的笑容,然后愛嬌的說道:「難得蘇嬤嬤答應讓我出來透透氣兒,好紫蘇你就別再管著我了吧!」
「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管著姑娘,只是求姑娘可憐可憐咱們這做丫鬟的,若是沒有善盡勸告的職責,到時姑娘又病了,只怕老爺、夫人和大少爺都不會原諒奴婢的!
說著說著,紫蘇的臉上恰如其分地流露出可憐兮兮的模樣,才九歲的云淺淺看著那模樣頓時心就軟了,也不敢任性,乖乖地收回想要捧住雪的小手,攏住了另一只手上的琺瑯纏金絲的小巧暖爐。
雖然從善如流的聽了紫蘇的話,可眼底那一抹渴望終究還是沒有褪去,她打小身體就不好,幾乎是在藥里頭泡大的,所以爹娘總是小心翼翼地管著她,又因為早慧,懂事的她從不抱怨父母的管束,其實心里著實渴望能夠更自由自在一些。
若是……她的身體能好些就好了,就像大哥、大姊和二姊一樣能跑會跳的話,她就不用連摸個雪都要令人憂心了。
暗暗嘆了口氣,一張玉雪可愛的臉龐少了笑顏,倒讓方才一心想要阻止她伸手碰雪的紫蘇心中生出了悔意。
同云家所有的主子一樣,這個她一直伴著的主子就是她的心頭寶,她最是受不了主子受到任何的委屈。
即便那股委屈沒有出口半分,但光看那失了光彩的臉龐就足以讓紫蘇心中懊悔不已,然后立馬改變了立場,伸手接了一捧雪就送到了云淺淺的面前。
「姑娘不是想要摸摸雪嗎?現(xiàn)在蘇嬤嬤已經(jīng)進屋去了,咱們偷偷摸一下,應該也是無妨的!
聞言,云淺淺臉上頓時又漾開了一抹燦爛的笑容,可才伸出了手,就想到方才紫蘇的話,若是自己又受了寒,只怕娘親又要大驚小怪的處罰紫蘇了,于是那看起來有些軟胖的小手便又頓在半空中,很是遲疑。
日夜朝夕相伴,紫蘇又怎會不知道自家姑娘那軟得一塌糊涂的心思,只好帶著笑意開口哄道:「姑娘莫怕,只不過是摸一把雪罷了,只要咱們摸了后就好好地捧著手爐,待會回房再喝碗姜湯,便會沒事的。」
「嗯嗯!」
就算心思再沉靜成熟,終歸不過是個九歲的半大孩子,好哄的很,放下手爐,立時朝著紫蘇手心的那捧雪伸手,那冰涼的白色雪很快全數(shù)落入了她的掌心,可她仍嫌不夠,自個兒彎了腰,又從地上捧起一堆雪,然后揚手灑上天際,瞬間勾勒出一片銀白色,那銀鈴般的笑聲更是從她那小巧可愛的菱唇中歡快的逸出。
手心傳來冰冰涼涼的感覺,這對云淺淺來說是少有的經(jīng)驗,畢竟在她爹娘的緊迫盯人之下,奶娘可是恨不得能將火爐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掛在她的身上。
「紫蘇,這雪可真美,軟軟白白的!
云淺淺的贊嘆讓紫蘇心中忍不住一酸,轉(zhuǎn)瞬間眸中甚至浮現(xiàn)了一抹可疑的水光。
明明對旁的孩子是很平常的事,可對姑娘來說卻是那么樣的稀罕。
打從她被人牙子賣進云府以后,就待在姑娘的身邊伺候,那個時候的姑娘還不過是個三四歲的小不點兒。
她甚至還記得自己頭一回見到那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時,心中還忍不住地贊嘆,這世間怎么可能有這么讓人只消一眼就永難忘懷的小娃娃。
那細致的眉眼、小巧的菱唇,就像鋪子里頭賣的那最精致的大阿福,看起來就很招人疼愛。
老實說,那時她心里還挺羨慕這個小娃娃,她不知帶著多大的福分出生在這個世間——
父親是朝廷重臣,若非年紀太輕,皇上怕招人非議,否則他們老爺?shù)墓俾毦蜁钱敵纵o,娘親則是嶺南徐大儒家的嫡次女,還有一個疼愛妹妹的兄長,這可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家世背景。
更別說姑娘還是小娃娃時,在云家那可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但凡她想要的東西,無論多么珍貴,轉(zhuǎn)眼間都會被送到浮云閣,成為姑娘把玩的物件。
但這樣的羨慕卻隨著她待在姑娘身邊的時間愈久便愈淡,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不舍與憐憫。
原本云淺淺從出娘胎及至四、五歲時,都是一個健康愛笑的萌娃娃,可那時先皇遲遲不立太子,本以為先皇還能活個幾十年不成問題,所以先皇不立太子也沒多少人在乎,更何況明眼人都知道,先皇屬意的太子人選是二皇子。
偏偏先皇突然薨逝,變亂頓起,野心勃勃的大皇子為了奪嫡起兵造反,三皇子自然也不甘示弱,以自己的勢力與之對抗。
至于二皇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皇上,他當時雖然也有心抵抗,但因母家不顯,加上初登位根基不穩(wěn),所以并沒有與兩位皇子硬著對干,他本想著自己得以持盈保泰,誰知道三皇子野心不小,竟同時出手對付大皇子和他。
本來上頭神仙打架,完全與云淺淺這個小女娃無關(guān),然而云老爺本是今上的伴讀,自然也一心一意效忠他,當時三皇子攻勢甚烈,逼得今上不得不狡兔三窟以避其鋒芒,便讓皇后和兩個妃子與其子嗣到幾個與之交好的官宦人家家中躲藏。
當今皇后和玉德公主就藏在云家,畢竟云家也算得上是京中世家,云老爺更是少年成名,與今上的交情也很好,所以自金榜題名后就被收攬在今上的手下,深受器重。
如此安排雖然極力隱瞞,卻并非密不透風,時間久了,貴人們躲藏在云家的消息外泄出去,馬上招來一批批的刺客殺手和各種詭譎手段。
當時云老爺為了盡忠,不能讓皇家骨血遇險,只好忍痛將云淺淺與那玉德公主交換身分,用一模一樣的裝扮偷天換日。
爭斗持續(xù)了一段時日,當大皇子和三皇子兩敗俱傷,今上便乘機聯(lián)合朝中重臣以合縱連橫之法,逐漸將政權(quán)與軍權(quán)掌握在手里,最后大皇子敗落,三皇子也被逼得走投無路。
然而狗急跳墻的三皇子竟派出細作遣入云家投毒,想要借此威脅今上,云老爺為了誘出隱匿的三皇子,又不能讓貴人之女涉險,所以竟將云淺淺送去了貴人居住的院子為餌,玉德公主則被送來了浮云閣。
這樣的安排,以假亂真蒙蔽了眾人許久,苦果自然也就由云淺淺承受,小小年紀的她不幸身中奇毒,三皇子以為自己得逞了,有了一線生機,這才露出了行跡。
云老爺是盡了忠,也得到今上的重用,年紀輕輕就擠身閣老行列,但卻苦了云家的三姑娘云淺淺。
雖然今上出于愧疚之情,也傾盡全力讓御醫(yī)們不惜代價的救治,終于將云淺淺的命給救回來了,可卻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每年只要一到隆冬大雪之時,云家上上下下便繃緊了全身,就怕嬌弱的三姑娘有個什么閃失。
今年好不容易撐到了春回大地,只是天氣還是冷得緊,殘雪未褪,但被關(guān)在暖房里幾個月的云淺淺,雖然沒有再如往年那般大病一場,卻著實被悶壞了。
這幾天更是郁郁寡歡,連她最愛的刺繡或是書冊都不能讓她展顏。
瞧著她這樣悶悶不樂,紫蘇與蘇嬤嬤終是不忍,這才將云淺淺包了個嚴嚴實實之后,由著紫蘇領(lǐng)著她出來透透氣兒。
終于能夠不再呼吸那即使是最好的炭火也難以避免的煙氣,云淺淺深吸了一口雖然冷冽,但卻清新的空氣,向來蒼白的臉龐也因為興奮而染上了一抹淺淺的嫣紅。
「紫蘇姊姊……」玩著雪的云淺淺興奮得原本要說些什么,卻因為突然瞧見梅林前的白雪上那一抹刺眼的猩紅和地上幾乎被白雪掩去的凸起戛然而止。
隨著她的目光,紫蘇自然也瞧到了前頭的異樣,她急著想要扯住云淺淺,誰知已經(jīng)來不及,她連忙跟上自家主子的步伐,她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云淺淺完全沒有絲毫警戒地蹲下身子,伸手用力拂去白雪,露出了一個幾無生氣、氣若游絲的人。
「姑娘,這事不是咱們該管的,咱們先回房,奴婢再喚人來處理好嗎?」
她對于紫蘇的建議抿唇不語,云淺淺只是逕自瞧著這個人,看著他身上那來不及被雪花掩去的衣飾。
向來好說話的她這回顯露了難得的堅持,更是完全不理會紫蘇那小心翼翼地拉扯,伸手探往那個人的鼻端。
直到感受到那若有若無的氣息,她高高吊著的心才稍稍放了一點下來,加快手上扒雪的速度。
隨著雪被撥開,云淺淺的耳邊就響起了紫蘇那粗重的驚喘聲,她定睛一瞧,卻見那虛弱得只剩一口氣的男人,那無瑕如玉的臉龐被一道深深的刀痕從中劃開。
除了臉上的傷痕,云淺淺再仔細一看,就見那男人身上有著許多還淌著血的傷口,手臂上甚至還有一個血洞,顯然受傷不輕。
云淺淺認識他,也見過他,有一回她隨娘親進宮,遠遠瞧過這個少年。
但如此尊貴的男子,怎會重傷臥倒在這兒?其中只怕大有玄機。
低頭看著已然奄奄一息的他,只不過猶豫了一眨眼的時間,云淺淺便毅然地抬頭對著紫蘇說道:「你悄悄地去把蘇嬤嬤喊來,咱們得把他弄回屋子里去,不能任由他死在這兒!
瞧著云淺淺這是打算悄無聲息的救下眼前的傷者,紫蘇心知不妥,連忙勸道:「姑娘,奴婢還是去請示一下夫人吧!」
「瞧這人傷得這樣重,只怕與人結(jié)怨不淺,咱們院子僻靜,借他養(yǎng)養(yǎng)傷也不是難事,若是知道的人多了,消息漏了出去,于他恐怕不是好事,至于娘那邊……我不想讓她憂心,還是瞞著吧!」
云淺淺輕柔的嗓音帶著一抹難得的固執(zhí),許是自小躺在病榻的時間多了,可以想事情的時間自然也不少,她其實很清楚她娘雖然疼她,可是更在乎的卻是父兄的前途,她娘是絕對不會愿意云家牽扯進任何莫名其妙的紛亂之中的。
就算這個人是她所想的那個人,娘親只怕也不敢將人留在家里,甚至……會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
打蛇不死必遭反噬,更何況無論朝堂的變化有多詭譎多變,云家見死不救的消息若是傳出去,就算皇上再怎么感念云家為他的犧牲,只怕仍會產(chǎn)生猜忌或憤怒。
更何況這事于她不過是舉手之勞,她的院子位置偏僻,這又是在后頭,院子里頭伺候的下人多在前頭,想要偷偷將人弄進屋里不是難事。
舉手之勞便能與人為善,無論將來如何,終究是比與人為惡來得好些。
想到這里,云淺淺臉上的神情更顯堅毅。
紫蘇一瞧見她的臉色,心中便暗叫了一聲糟,連忙開口想要再勸,「姑娘……」
「你不必說了,救人一命到底是好事,正好咱們院子里的藥材不少,嬤嬤也精通藥理,于咱們不過是舉手之勞,但于這個人卻有可能是生死交關(guān)的關(guān)鍵,所以就這么辦吧!」
出來的時間久了,又碰上這么一樁事,向來身子虛的云淺淺難免有些疲累,聲音也不似方才那樣靈動雀躍,透著淡淡的疲憊。
可其中的堅持卻讓紫蘇不敢再勸,畢竟這事若是真鬧了出去,于誰都得不著好,她不再多言,轉(zhuǎn)身便匆匆奔回了屋子。
趁著紫蘇回去叫人,云淺淺手捧了一把雪將那人臉上的血污拭去,她愣愣地望著那一半宛若白玉般無瑕的臉龐,另一半?yún)s開了一道血紅口子的傷痕。
心中不無惋惜,多了這道口子,將來四皇子的前途真是難料!
不過也無妨,聽說四皇子的母妃雖然早逝,但甚得皇上照拂,只要沒丟了命,將來做個平安王爺?shù)挂膊诲e。
她才這么想完,剛奔進屋的紫蘇又急急跑來,身后還跟了一個嬤嬤。
蘇嬤嬤一過來,連話都沒說,便俐落地彎身將那少年給背上身,顯然剛剛紫蘇已經(jīng)告訴她情況了。
也虧得云淺淺喜靜,向來不愛院子里有一大堆的丫鬟婆子,父親、母親扭不過她,因此她的院子里除了蘇嬤嬤和紫蘇之外,剩下的只有幾個粗使的丫頭和婆子,平素也被嚴令不得隨意走動。
就這樣,竟也真讓蘇嬤嬤順利的不驚動任何人,將這個垂死之人送進了云淺淺的房里。
一等紫蘇關(guān)上了門,云淺淺連忙對著蘇嬤嬤交代道:「嬤嬤,好在咱們院子里也有小藥房,這人的性命可就勞煩你了!
「姑娘快去休息,您這又吹風又出汗的,若是明兒個生了病,驚動了夫人,只怕咱們也瞞不下。」
「好!」意識到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云淺淺也不逞強,自顧自躺上窗欞邊的軟榻,軟聲對著蘇嬤嬤交代道:「嬤嬤今晚就麻煩辛苦一番,怎么說也是一條性命。」
「姑娘打小就這么心善,若非如此,又怎會落得這一副身子,您……」蘇嬤嬤一邊叨念。
「嬤嬤,那事都過去這么久了,你就忘了吧!」
眼見蘇嬤嬤的念叨有著一發(fā)不可收拾的狀況,云淺淺只好無奈地揚聲試圖打斷她的嘮叨。
好在蘇嬤嬤素來是個俐落人,嘴里叨念雖然不斷,但手上也沒有閑著,與紫蘇兩人快手快腳的將那人的傷口該包紮的包紮,該上藥的上藥。
在一陣忙亂之后,蘇嬤嬤終于處理完她能處理的傷勢,直起腰,忍不住嘆道:「這人瞧著是個俊哥兒,只不過臉上的傷口極深,只怕難免留下疤痕,倒真是可惜了!」
「能活下來便是好事,臉上有傷又有什么要緊的?便是難看些,只要心好就夠了!鬼樦K嬤嬤的話,云淺淺淡淡的說道。
然后又開口讓嬤嬤和紫蘇將人抬到主屋旁的耳房中,方才的擺弄過程中,蘇嬤嬤和紫蘇都沒有發(fā)現(xiàn),其實那個被擺弄的人的掌心竟微微發(fā)力,彷佛隨時都能取人性命的警戒著。
待在一旁歇息的云淺淺卻已經(jīng)注意到了,但她卻選擇了不動聲色,只在他們出門時溫言交代蘇嬤嬤要好好盡心看顧,不要引起太大的動靜云云。
所以到了隔日清晨,發(fā)現(xiàn)耳房空無一人時,蘇嬤嬤和紫蘇一臉錯愕,云淺淺卻沒有太多的驚訝,眼神只在那再無傷者的榻上掃了一眼,便抬頭望著蘇嬤嬤和紫蘇,細聲交代道:「咱們就當沒這回事吧!」
「姑娘,這人好生沒有禮貌,您救了他的性命,他就這么招呼都不打一聲的便走了?」想起昨日的膽顫心驚,卻連聲謝都沒落著,向來穩(wěn)重的紫蘇也忍不住地揚聲數(shù)落。
「你說錯了,這是那傷者體貼咱們的為難之處,如此靜悄悄的離去,甚好!」
一句話說得紫蘇云里霧里,不懂云淺淺的意思,她張口想問,卻見蘇嬤嬤靜靜思索一會之后,便表現(xiàn)出懂得自家姑娘意思的表情來。
蘇嬤嬤到底經(jīng)歷的事比紫蘇多,從昨日那人的衣著看來,不是尋常人家的公子,說不定身分貴重,于是她連忙對著紫蘇說道:「紫蘇丫頭別再多說了,咱們姑娘雖然年紀還不大,但在咱們這種人家,女子的閨譽是頂頂重要的,那人既是悄悄的走了,便是不想造成咱們姑娘的困擾,你就別再喳呼這事了,若是傳了出去,仔細夫人揭了你的皮!」
一聽到蘇嬤嬤抬出了治家嚴謹?shù)姆蛉耍咸K連忙閉上了嘴,那如臨大敵的模樣,倒叫云淺淺忍不住抬手掩唇而笑。
那一笑宛若春風般拂去了她臉上那種讓人心疼的死白,也讓那不及巴掌大的臉龐多了幾許的生氣。
那笑,甚至讓房梁上男子忍不住地多瞧了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