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表現憤怒的方式不同,羅父的個人特色就是會徹底忽視那件引他發火的事,而這也就成了他們父子之間的現況。
“那就是冷戰了?”聽了他的敘述,她這么問。
“也不全然是!彼麩⿶赖厝嗳嗝夹!八是每天笑笑的,對我的態度跟平常沒兩樣,唯獨對我們的事采三不政策!不談不理不聽。”
“換個角度想,還好他沒火山爆發。”
他苦笑嘆道:“你不明白他的個性,說真的,爆發出來還好點,至少代表他正視了。”不談不理不聽,意即永不承認啊。
她沉吟道:“既然如此,下次我們還是不要約在你家巷前會合好了,免得被他撞見,讓他更不愉快就不好了。”這次是他堅持他們才這么約的。
“放心吧,照現在的情形看來,就算目睹我們兩個在家門前抱成一團,他也只會把我們當隱形人!彼米猿暗恼Z氣說。
她愣了下,哈哈笑道:“真這么夸張?你爸好有個性!”
“……是嗎?”他很佩服她還能笑得出來。
“哎呀,別擔心,現在是過渡期,我有預感,將來我們一定能處得很好。”
這下他也笑了。幸好還有她安慰自己……安慰自己?他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跟她發起牢騷來了,拿分內之事來煩她,太不應該。
察覺他面色有異,她問:“怎么了?”
“肚子有點餓!奔记尚噪x題。
“這有兩站就到夜市啦。”她好奇問道:“奇怪,我記得你不是很討厭去夜市人擠人?怎么今天忽然說要來?”
他笑了笑,聳肩道:“心血來潮。”
出了捷運站,他們先在附近各買了杯飲料,他就牽著她向前走,快步穿梭人潮中,像是有既定目標。她困惑地喝著奶茶,正要開口詢問,熟料他竟停步了,然后叫她等一下,上前買回兩份蔥油餅,一份給她,她一口咬下,呆了
“這不是……”她愕然移目看向那攤販,顧攤的分明是個生面孔啊。
“那是以前老板的兒子。”身旁的人適時為她解惑。
“你怎么會知道?”
“上次我問過他,他說他爸以前在國中旁邊設攤,后來跟地主起爭執,就搬到這來了。不過他爸前幾年腰出毛病就退休換他繼承!
她搖頭道;“我是指你怎么會知道這里!
他停頓了下,說道:“之前經過學校,順便問了一下附近的店家,想不到打聽到那家攤販好像搬來這間夜市,上次來找了一下,居然真的找到了”
他說得輕松,但她曉得過程必更曲折,而且——“無緣無故,你怎么會經過呢。”所以她根本不信他所謂的順便。
他看著她,溫柔地說;“因為我作了一個夢!
夢中,他們還是國中生,放學后,天落大雨,她不顧雨勢要去光顧那家蔥油餅攤,卻遍尋不著;他說回去吧,也許今天下雨,所以休息一天啊。但她堅持不肯罷休,像怕錯過這次就再沒機會。所以他們又找了很久很久,他忍不住又勸她回家;她說那你先走吧。不知是不是混著雨聲的關系,那聲音聽來像是快哭了……
醒來之后,他記不起夢的最后他們到底有沒有找到目標,卻記起先前他們被風雨困在騎樓內時,她臉上惆悵又感傷的神情,于是他明知希望渺茫,還是跑去碰運氣,結果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獲。
如果可以再作一次相同的夢,他要牽起她的手告訴她,我知道在哪里,我會帶你去的,所以不要難過了,笑一個吧。
而她沒有問他那是個怎樣的夢,因為她知道——“那一定是個很傻的夢!彼圆艜屗肿隽诉@樣的傻事。
新地方、新攤子、新老板,什么都新,幸喜美味依舊。
啊,還有,陪在身邊的人也依舊。
味蕾即嘗到的不只是蔥油餅,而是記憶,以及他的心意,燙得令人幾欲流淚,她微笑道:“什么心血來潮啊……騙人!贝筚M周章才是真。
他老在幫她的回憶做維護工作,破碎的部分他想辦法修補鑲嵌,蒙塵的部分他想辦法擦亮上漆,最后這些一度殘破的部分也因他而再次美好。
她感動得不知該怎么報答他才好,而此時此刻,她只能順從本能地撲上前緊緊抱住他,情不自禁地在他耳邊大喊一聲:“我愛你!”
喧嚷的周遭像是突然靜了幾秒,接著是口哨聲此起彼落,伴隨哄笑震天。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拉著疾步離開;從他身后,她看見他耳根泛紅一片,緊握自己的手也散發高溫。呃,糟糕,害他這么丟臉,她認真反省了,但真的不介意讓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有多么喜歡他。
。
如果讓他爸知道她有多喜歡他,會不會對目前僵持的情況有所幫助?
那天下班后,在公車上,她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思考著。過了一會,到站停車,習慣性瞥眼前方的顯示廣告牌,是公園站。
說起來,她記得以前曾有一次在這個公園碰到他爸跟人下棋,當時閑來無事就混在圍觀人群里湊熱鬧。從旁人的閑聊中聽來,那里好像是一群棋友的常駐之地,想來他爸也是其中之一……咦!她驀地愣住,因為見到最后上車的乘客好像正是自己剛剛才想到的那個人!
定睛一看,果然沒錯,正是羅父。怎會這么巧?啊,對了,今天星期一休市,他去公園找人下棋娛樂也不足奇。
公車上乘客不少,雖還有立足之處,卻已滿座。她坐在前排,羅父還沒走到面前,她已先站起身來,禮貌地讓座。“請坐!
在此之前,他們的交集少之又少,因此她原本猜想他也許不會認出自己,但當他抬頭看過來時,她立刻明白是自己想太多,因為那一眼之后,他別開頭,手握扶把,側過身直接忽視她。
……還真的把她當隱形人耶。她愣愣搔頭,有點尷尬,瞄眼空出的位置,哪好意思眼睜睜看長輩站著,自己卻坐得舒舒服服,只好在旁陪站。
唉,在這種被故意忽視的情況下,她還妄想能讓他知道什么?也許真如羅沐馳所說,他當場發飆也許還會好點,吵架再拙劣,至少也是一種溝通方式。
就這樣兩兩沉默,他早她一站下車,到站時,他取出悠游卡上前刷卡,嗶一聲之后,意外見到錯誤訊息,司機說:“先生,你的卡余額不足喔!
?羅父一愣,連忙打開皮夾,翻看零錢袋,排在他身后的乘客紛紛越過他刷卡下車,更顯出他的窘迫,很快地,要下車的人全走了,剩他一個站在門邊進退不得,司機不耐催促:“先生,麻煩你快點!
羅父臉色微紅?蓯!零錢不夠,只好取出一張面額最小的百圓大鈔想找人換錢,忽聞“嗶”一聲,有人刷了卡。
“司機先生,我替這位先生刷車資了。”好心人是朱皓音。
羅父瞪大了眼,下意識爆出一句:“誰要你多管閑事!”隨即用力閉嘴,忿忿地將那張百圓大鈔投入錢箱!拔易约旱能囐Y我自己付!”說完就轉身下車。
那闊綽手筆讓司機呆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關門開車。
至于朱皓音則呆立于原地,非但不生氣,反而越想越好笑。
怪不得他會跟她爸爸處不來,這兩個人的驢脾氣實在有得拚!
*
朱皓音不氣自己好心沒好報,羅父反而氣她多管閑事,更氣自己的粗心大意。這下好了,給了那死老朱一個大好機會奚落自己。
想不到過了好幾天,都沒見到朱父有所表示。他從一開始的狐疑到最后的放心,想也知道是她沒把這件事告訴她爸……哼呵呵,算她識相。
其實他對她并無不滿之處,唯一的成見就是她老爸太可惡,所以休想他接受他們的交往。他甚至能想象自己一旦答應了,朱老頭會說;“你不是老夸你兒子多優秀、我女兒多不如他,那現在的情況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那副久揍的嘴臉,光用想的都能氣得他跳腳。
為防此事發生,他就是不承認他們的交往,且看他們怎么心安理得!
原本就這樣打定了主意,豈料沒過多久——
那天,他遲了點到店里,居然發現朱老頭在自家柜臺結賬,這下像抓到敵人小辮子那樣又驚又喜,上前譏道:“呵呵,想不到朱老板也會來我們這邊買吃的,以前不知是誰說過我們的菜是臭的。自打嘴巴可有點痛哪,你說是吧。”
朱父付錢的動作一僵,被他的話激得氣往上街,馬上忘了老婆交代過要少跟他起爭執,一心只想戰勝,遂假意嘆道;“唉,我最近才發現自己以前錯了。”
羅父聽了心中大奇。這老家伙今天轉性了?居然會示弱。不過這下更令他理直氣又壯了,笑瞇瞇地說:“既然你承認,那我就原諒你的無知好了!
“謝謝你啦!敝旄赶屡葱。“全都因為你家兒子之前三不五時獻上貢品,吃著吃著就慣了,發現也沒那么難入口,懶得外出覓食就將就嘍。”
“呵呵,愛幻想也要有個限度。你是什么東西,他沒事干嘛進貢你?”
朱父雙手一攤。“這種事情你就得自己問他嘍!
羅父的笑臉有一瞬扭曲,原本以為朱父唬爛,卻越想越可疑……怪不得阿馳有陣子勤奮代班,原來是別有用心!這該死的小鬼!
一整天下來,他臉色難看得可怕,好不容易捱到關店時分,朱父自覺得到比拚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勝利,得意忘形,臨走之前還漏風點火留下一句:“啊,對了,今天的獅子頭沒有上次的好呢,羅老板,請加強品管!
仿佛被一大桶汽油澆到心火上。羅父幾欲噴火,氣到發昏!奇恥大辱、奇恥大辱!他氣沖沖回到家八一見到兒子就失去理智,忍無可忍地終于爆發了!
“你這死孩子,居然用店里的好料去巴結那個死朱頭……”
羅沐馳剛擺好碗筷等他回來開飯,沒想到事情會毫無預警地曝光,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中筷子鏘啷落桌,訥訥道:“爸……”
“不準叫我爸!我沒你這種兒子!我是怎么教你的?啊……姓朱的都是敵人!是敵人!結果你為了一個女人,勾結外侮,賣家求榮,讓老父蒙羞!你!你這個吳三桂,給我滾出這個家門,滾得越遠越好,別再讓我看見你!”
羅父氣瘋了,抓起地上拖鞋就朝他追打,他大驚失色,奪門而出。
到了大街上,他喘息過后,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摸摸兩邊褲口袋……只有一串如今等同廢鐵的家門鑰匙,連打通電話求救的錢都沒有。
這下可真慘了。
天色漸黑,晚風漸涼,他孤立街頭,第一次確切明白什么叫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