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陣秋風吹過,天空下起了迎來冬天的第一場小雨。
正是早朝時分,帝王寢宮內,沉睡多年的男人靜靜的躺在龍床上,金蘭站在一旁,督促幾位醫師小心的為玉海濤按摩身軀。
一個時辰后,醫師們離去,宣明下朝歸來。
她遣開金蘭,坐在床沿,為玉海濤掩好被俑,耐心的注視他,心事翻來覆去,不變的是對他的愛意。
許久,宣明輕聲一嘆,正要離開,不經意一瞥,看見玉海濤的臉似乎偏離枕頭。她困惑的眨眼,冷不防一雙緊閉多年的眸子睜開,從中流露出的淡淡光芒教她的一顆心險些靜止。
“太……傅?”她的身體不自覺的顫抖。
玉海濤定睛看著半空,意識混濁,耳邊回蕩著宣明焦急的呼喚,他想轉頭看她,卻發現自己全身僵硬,難以動彈。
他開口試著說話,試了好幾次,只能發出一些破碎的音調。
宣明迫不及待的喚來太醫,為他查看。
昏迷數年,冰封在雪地深處,玉海濤不僅沒死,還清醒了過來,如此絕無僅有的奇事,在醫師們的眼中幾乎算是奇跡了。
至于玉海濤是怎么清醒的,會不會遺留什么病癥,幾時能恢復如!瓫]人敢保證,畢竟除了他以外,沒有第二個被冰封之后還能活過來的人。
“一群庸醫!”宣明很生氣,氣憤之余又感到恐懼。
玉海濤的遭遇太離奇,太醫們診不出一個明確的結果。他昏迷時,無法使他清醒。他清醒后,居然
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待。最后只能繼續為他針灸、按摩,再給他服用些活血的藥物。
“別叫……”玉海濤坐在龍床上,看宣明忙前忙后,眼睛微微發疼。
他剛清醒,她便叫來太醫,他喝了些藥之后,終于能順利的說出話,但兩人之間并沒有太多交談,他們甚至來不及好好的把對方看仔細。
“你們都下去!”宣明接收到玉海濤充滿探究的眼神,遣開眾人。
玉海濤看清了她花白的頭發、憔悴的神色,有點認不出她這個人,他想問她,為何變成這樣?
轉念一想,必定是他昏迷太久。從雪地回到皇宮,對他只是瞬間的轉變,然而宣明消瘦的模樣告訴他,必須用足了時間,她才能在正青春的時候,如枯萎的花不再鮮艷。
“我昏睡了多久?”玉海濤方才聽到太醫們口呼奇跡,至于奇跡的內容,他沒聽清楚。
“你會康復的!毙餍χ鸱撬鶈。
她的目光太熱切,面貌柔美,身穿龍袍,膚色蒼白不健康,整個人看起來像個心態異常的病人。
玉海濤盯著宣明半晌,試圖整理自己混亂的思緒。宣明顯然“長大”了一些,容貌更成熟,更像個女人,不知外人怎么看待如此“陰柔”的帝王?
“我為何躺在龍床上?”摸摸明黃色的被褥,玉海濤想起身。
宣明趕緊按住他,“沒人會反對,一切有我,你盡管在這里休養!
她的口吻那么篤定,在他聽來實在輕狂,她是不是比從前任性了?
“王太醫呢?”前來診療的醫師有不少,偏偏沒見到熟悉的人,太多未知的變化令玉海濤不放心。
“去年病了,我讓他告老還鄉。”
“有派人看著?”那人知道他們太多秘密,不該這么快放他自由。
“放心,我不是孩子,我知道如何保護自己。”
“你知道?”玉海濤忍不住掏起宣明的發絲,那黑白混雜的怪異色彩,使他看得胸口發悶!澳阒赖脑,怎么弄成這樣?”
宣明嘴角的笑意漸漸隱去,出其不意的抱住他。
他震了震,沒推開她微微發顫的身軀,從寒風肆虐的雪山回到皇宮,期間的日子她是怎么過的,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雖然他是為了搭救手下的人馬才被大雪掩埋,但是宣明一定會把錯誤全歸咎到自己頭上,她有多自責呢?傷心到頭發花白了嗎?
玉海濤情不自禁的回抱她,輕聲的說:“沒事的,我回來了!
懷里的人兒啜泣著,熱淚浸染了他的衣襟,他的心開始抽痛,明明該藉此時機教訓|她,若非她異想天間的胡來,他們怎么會遇到危害?
可是在他心里,她永遠是個需要照顧和包容的女孩,就算他的理智不斷的提醒他,必須改掉她的壞習慣,然而見到她悲傷難過,他實在無法擺出嚴師的架式,對她說出安慰以外的話語。
“我不知眼下是什么時候,離我們回京過了多久?你對寰王有何處置?跟我說說。”撫著宣明的發絲,玉海濤嘆氣。她花白的頭發有得治療嗎?
“我從輕發落了寰王和太后的家人……”宣明簡單的說明自己的處置方式!拔也还炙麄儽撑盐遥腋拮约毫钅闶軅,幸虧你活下來了,太傅,你可以懲罰我!
“你若知錯,以后不再犯,我便原諒你。”凝視她朦朧的淚眼,他的神態越來越溫柔。
“我知道自己錯了,但是我想要你的心絕不會更改。”宣明大膽的表白。
玉海濤閉上眼睛,不多時,聽見她小聲抽噎,那聲響如烈火般灼傷了他的心,隨即睜開眼。
“太傅的年紀比你大,人又無趣,總管著你,遲早教你厭煩,給你挑個比我好的,不要嗎?”
“我不要!不要!”她決然的搖頭。
他忍不住笑了,歷劫歸來,災難教會了他珍惜與人相處的時光,耐著性子說話,“我總會先你一步離世,所以要給你一個年輕的伴侶,和你一樣風華正茂,才能陪你到最后一刻!
沒有皇帝和國師在一起的事,即使宣明離開皇位,江山交接不易,為保國土安定,他勢必要協助新君,若局勢不穩,恐怕得再耗三、五年的工夫,到時候宣明多大了?他又是什么年紀?怎么可能讓她癡癡的等?
“沒關系!毙鞑患偎妓鳎J真的回道:“你若先走,我即刻去陪你!
她眸中的深情令他軟弱,有那么一瞬,他忘了彼此的身分,想把自己交給她隨意處理,一瞬過后,他無力的開口,“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愿意的……”宣明哭得難以抑制。
她被花白長發半掩的容顏,隨著哭泣而微顫的身體,帶給玉海濤一次比一次更強烈的心痛。
“太傅只想你平平安安的,長命百歲,有人守護,再不受委屈!
“我不委屈,我失去你五年了,別再離開我身邊,我想要的只有你!”
“五年?”玉海濤驚訝的找出意料之外的情況。
他懷里的宣明傷心得不能言話,緊緊握住他的手,眼淚久久難收。
夜幕降臨,玉海濤服了藥之后,依然待在帝王的寢宮內。
冰封雪地五年后清醒,其中的過程,他并無感覺,從別人口中聽到的情形教他驚誼不已。
“金蘭一直留在你身邊……”聽宣明講述五年之中發生的事,感覺她輕描淡寫的許多事草草帶過,玉海濤的目光轉向正為他們擺放點,心的金蘭。
“若不然,她能去哪?”宣明轉頭,讓金蘭退下,她需要更多和玉海濤獨處的時間,哪怕他己離她如此之近。
“你不是討厭她?”事隔五年,宣明仍坐在龍椅上,說明政局還穩定,只要江山不亂,她過得好好的,他的心也稍稍安穩!拔也辉冢銢]乘機趕走她?”
從前他每次離開,她總會動些小手腳,等他回來再重新安排,兩人掉換人馬的行為,曾經是宮廷一大風景。
“以前是我不懂事,如今留在我身邊的幾乎都是你的人!
她懂事了嗎?目前他看不出來,于是說道:“你明白,我不能留在你的寢宮,無論你用什么方式掩人耳目,規矩就是規矩,你得安排我離開!
“好的!毙鞲纱嗟幕貞。
玉海濤意外了,她居然不嘗試說服他。
“明天我就送你走,你剛清醒,今晚先待著別動。”
“你宮中里里外外多的是房間,我換到別處!
“不,你剛清醒,太醫說了,先臥床休息,不要輕易移動!
“我在這,你又去哪?”他不同意兩人睡在一張床上,哪怕不做任何事,只是單純的休息,即使他也想用更多時間去關注她的變化。
五年,太長久了,而她沒搞得天下大亂……他震驚、懷疑,有太多等待解答的疑惑。唯一不必確認,能夠肯定的,是宣明對他的重視。
僅僅注視她,他便能感受到五年不變的愛戀。
他應該覺得沉重,偏偏心里暖洋洋的,無法強迫自己將她的愛視為負擔。
“旁邊有躺椅,湊合一晚,沒什么的!毙魃裆匀舻恼摗
她不肯分房的意思,他聽懂了!拔仪逍阎埃阄胰绾芜^夜?”
宣明看他一會兒,忽然笑了笑,態度自然,語調輕柔的反問,“我們在一起,這有什么?”
玉海濤搖頭,聽她這么說,只怕兩人一起在龍床上“睡”過很多天了,有多少人看到?消息外傳之后又會造成什么影響?
時候己晚,他在皇宮不方便傳喚幕僚,他的身體暫時也禁不起離宮的轉移,這五年的諸多疑問,他只能按捺住。
“我以為你行事會謹慎些!苯徽勚两,他不認為她懂事了。
“我會的,我能解決你擔憂的問題,太傅,我不想令你煩惱不開心,你希望我走,我就離開。”宣明后退幾步,像在示弱,神態卻沒有絲毫的退卻。
她學會了平靜的、平等的與他對話,意見不合也不急著反對他,收起了當初的孩子氣,她的言行舉止確實稍微像個懂事的人。
“你休息,明天我再來看你。”宣明含笑的退到門外。
金蘭看見她出來,連忙行禮,“陛下,有何吩咐?”
宣明摸摸自己的頭發,“想些辦法,我要將發色染黑。”
她不能讓玉海濤看見她凄慘的模樣,雖然做慣男子,但是仍希望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做個賞心悅目的女人,值得他愛。
淚水再度盈滿眼眶,宣明想著玉海濤能說話,能回應她,開心得不知如何緩解內心的狂喜。
離開片刻,金蘭趕回來。
“陛下,東西準備好了!
“我們到別處去!
夜色漸深,宣明清洗一番,披散著半干半濕已染黑的長發,圍繞著寢宮走了一圈又一圈,想著玉海濤正在里面,她開心得臉上的笑容久不消散。
周圍的侍從見她行為怪異,心生疑惑,卻不敢多看她一眼。
半晌,玉海濤走了出來,神情疲倦,佇立門外。
宣明見到他,先是停下腳步,隨即朝他跑去!霸趺?睡不著嗎?”
“你呢?待在門外,不打算休息?”習武之人敏銳的五感讓他無法忽略她在外面的動靜。
“睡不著,我想走動走動,打攪到太傅了?”宣明感到歉疚,抬起頭,望著他,“我想在離你最近的位置。”
月光灑落在她身上,因為沐浴過后而顯得神清氣爽,她臉上滿足的微笑彌補了不健康的外貌。
“發色染黑了?”玉海濤的目光繞著她轉,最后停留在她的頭發上。
宣明點了點頭。
“進來!彼D身,走進燈火明亮的室內。
她緊跟在后,看見他取出放置的被褥,鋪到躺椅上,忙不遠的趕過去接手。
“我來,你別動,回去躺著!
“這是我的,你去床上。”
宣明猶豫了一會兒,慢慢的將躺椅布置好,然后坐下不動。
紫色的衣袍覆蓋她略顯消瘦的身體,玉海濤與她對視,久久之后,他認命的走向龍床。
燈光下的宣明,男子裝扮,陰柔面容,蒼白的臉,染得烏黑的長發,渾身散發出異樣的美感,超越性別,誘人墮落。
她微微偏著頭看他,眼神漸漸的溫熱,臉上浮現刻意魅惑人的表情,既純真又邪惡。
玉海濤是起眉頭,毫不懷疑這個丫頭在誘惑他,用女人天生的魅力,含蓄的、隱蔽的向他招手。
他背對她,將體內涌起的陌生騷動一一鎮壓。
“早點睡,明天還有早朝!彼哌^燈架,逐一熄滅燈火。
宣明看著他的身影,等他躺上足以容納三、四人的寬大龍床,忍不住嘆口氣,“太傅……我長大了。”
“睡覺!
“我們在一起,好嗎?”
黑暗中,她仿徨的語調惹人疼惜。
玉海濤不說話,想起宣明的母親臨終前將她托付自己照料的情景,那情景建筑起一堵高墻,聳立在他的道義底線上,提醒他不能逾越。
他會照顧她成長,保護她平安,為她挑選最優秀的夫婿,甚至未來繼續守著她的后代,他用自己的方式愛著他的女孩,這么多年來,不讓心里多出一個空位去容納她以外的人。即使她永遠任性幼稚,他也不會真的嫌棄她。
他們一直在一起,以后也會這么過下去,他閉上眼睛,忽略,心底的空洞帶來的感傷,固執的阻止如海浪澎悍的情感決堤。
宣明聽不到玉海濤回答,有些難過,接著又振作起來,努力遐想有一天他答應與她相守,像天下間每一對夫妻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