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柳樹隨著陣陣晚風搖曳憲章,四周悄無聲息。好一個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的好日子啊。
那座華麗莊嚴僅次于皇城的大宅邸的朱色屋檐上,靜靜伏著一個幽暗的身影。
屋瓦已被揭起了一方,往下探去,宮紗燈火暈黃溫暖,陣陣白色煙霧裊裊飄散,不時響起的嘩啦水聲中,不難想象此刻屋里的人正在沐浴凈身。
那伏伺于窺視的雙眼晶亮,宛若夜幕中閃動的兩顆星子。
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迷人的肌膚紋理滑落,像最敏感的指尖悄悄愛撫而過,該凹的地方凹,該凸的地方凸,在微微跳動的光暈下,顯得分外神秘火熱誘惑……真是秀色可餐,美不勝收啊!
「啯……」偷窺之人忍不住吞了好大一聲口水。剎那間,那正在沐浴的身形倏然頓住,冷冷抬頭望向上方。
糟糕!
那偷窺之人來得及擦口水卻來不及躲,只得尷尬地沖著他燦爛一笑!改莻……風哥哥好,風哥哥晚安,風哥哥在洗澡呀?真巧,呵呵呵!
「妳不就是相準時機來的嗎?」他沒有遮掩強壯誘人的體魄,濃眉微挑,面無表情。
「風哥哥真聰明!顾Φ煤瞄_心,一點女兒家該羞的模樣也無。「阿靈就知道風哥哥知情識趣……所以你準備好娶我了沒?」
「永不!
這兩個字挾帶而來的強大殺傷力,對臉皮厚如萬里長城、心臟強韌可比犀牛皮的章靈而言,全然無關痛癢,因為這么多年來已經聽得滾瓜爛熟啦!
「不用這么快給我答復嘛!」她滿臉笑嘻嘻,好不隨和地擺了擺手。「瞧,值此明月清風良辰美景,正是適合思考關于你我終身大事最好的時機―」
風滿樓懷疑她根本聽不懂別人的話。幸虧他最不欠缺的就是耐性,眉毛連皺都不皺一下,繼續無動于衷地沐浴著,讓一瓢瓢熱水不斷自強壯寬闊肩背上淋下;反正她也只有看的份。
章靈從小追他追到大,又豈會不知今晚這招「偷香竊玉」,用在他身上又失效了?
唉,她縱有萬把過墻梯,也敵不過他的一招張良計,看來今天只得暫且收手,擇日再戰了。
認命地胡亂收拾攀墻繩索的章靈暗暗嘀咕:「運氣真差,還以為今天晚上一定能夠逼你就范的……」
嘴里嘟嚷著,她依舊拖拖拉拉,戀戀不舍地巴望著英挺裸男「芙蓉出水」的那一刻。
「離開前記得把我家的瓦片放回去!癸L滿樓頭也不抬的提醒。
「……好啦。」嗚,真是不甘心。
只是在臨離開前,章靈猶依依不舍地回首瞥了那活色生香的古銅色矯健男性誘人體魄一眼……唉。嗯,沒關系,日子長得很,將來有的是機會啦,呵呵呵。相較于那個小人兒轉悲為喜的樂不可支,坐在熱水里的高大男人依舊面不改色,平靜如故。
因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這樣的大大小小突發意外,他已經應付不下數百次了。
所以,小意思。
風清清水盈盈,楊柳處處黃葉紛紛。
京師南城素有「小江南」美譽,以水為路,筑橋為信,牽引起古老典雅院落和巷弄幽徑,秋冬之時,有煙波綠水小舟輕渡;春夏之際,有兩岸柳絲低垂點漣漪,四周桃花彌漫嫣紅香霧。
無論是四季變幻,盡是美得如詩如畫、似夢若幻。
風府是這南城之主,家家商號連接著戶戶地產,勢力龐大,祖上曾做過尚書、將軍、御史,甚至還有個四姑奶奶入宮受封為妃,深受先皇寵愛。盡管風府隨便搬出一座靠山來,都能輕易壓死百來個大小官員,但是風府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富而不驕、貴而不傲的行事風格。一如此刻,風府大當家風滿樓坐在酒樓雅座上,英俊臉龐淡然地注視著眼前的關東來客。
「風大當家,局勢已經很清楚了。」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粗獷高壯男子滿面怒張胡須,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聲若洪鐘!赴忱侠乾F下就是關東皮貨最大的供貨商,所有上好皮貨只有俺同意才能運往中原,俺說的價錢就是銅鑄鐵打的,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關東來客手中握有中原皮貨商家最為垂涎的豐厚柔滑皮毛料子,去年冬天又一舉吃下了所有關外獵戶和牧場的行貨,蠻橫壟斷為的就是今年開春后,狠狠地痛宰這些中原山思子一筆!
中原人不是東西,個個奸詐狡猾,可碰上他老狼就休想討了好處去。
老狼咧嘴獰笑,彷佛已經見到對手丟盔卸甲,只能任由他獅子大開口。
「貨在你處,錢在我手!癸L滿樓啜飲了一口溫潤鐵觀音,語氣從容不迫,「狼當家如此斷言局勢已明,會不會高興得太早了?」
「風大當家,俺老狼知道你風家商家分號多,但是你想買皮貨就得同俺做買賣,這是大風都刮不走的事實!估侠怯淇斓卮罂诠嘀鵁蹲,滿足地嘔舌哈氣。
「哈哈哈……這份合同,風大當家何不痛快點就簽了吧?機會可不等人,何況這點銀子對你們風家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不是嗎?」風滿樓微笑。
十五萬兩白銀對風家而言,確實不過九牛一毛,無關痛癢。
只不過他天生就是個生意人,所以他有兩個很大的缺點:其一,不做損及利潤的交易,無論大小。其二,他喜歡當贏家,也永遠都是。
「狼當家,如果你還是堅持以往常價錢調高五成,那么我想我們就沒什么好談的了。」他輕輕頷首,微笑著起身。
身后的長隨紹兵和深藏不露的高挑護衛極有默契地退后一步,就要護送主子離開。
老狼滿臉得意神情頓時一僵,所有想好的話全窒住了。
直到風滿樓即將跨步下樓的那一刻,他才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大喊了一聲:「慢著!」
「狼當家還有什么指教嗎?」他微側過首問道。
「你……你當真不怕俺一氣之下把所有皮貨都賣給別人?」老狼又驚又怒又迷惑地叫著,臉紅脖子粗的。「風大當家,你可得想仔細了,關外所有的好貨都在俺手上―」
「狼當家怕是忘了一件事!癸L滿樓打斷他的話,閑閑地道:「關外最大皮貨供貨商是你,但是中原皮貨最大收購主是我!
老狼心下一凜,從沒想到這一點,嘴上卻猶死硬撐住,「那又怎的?屆時相信你風當家的損失會比我老狼厲害數倍,老狼我又有何懼?」
他微笑!咐钱敿邑洸毁u風某,風某自可多些許運費,北上與羅剎商人交易?砷_春后你的皮貨脫不了手,就等著滿滿霉壞在倉庫里,那不更浪費了你不惜用家族礦山向『豐永堂』銀莊押借來做皮貨霸盤的一番『美意』嗎?」
不冷不熱的幾句話輕描淡寫說來,卻不啻是在老狼頭頂打下轟隆隆青天霹靂。
老狼那張壯實的國字臉登時慘白一片,張口結舌,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你…你怎么會知道俺用礦山向『豐永堂』押借了十萬兩白銀的事?」
風滿樓但笑不語,深邃黑眸底諷刺之色更深了。老狼總算在商場上打滾多年,腦中靈光一閃,老臉瞬間悲慘地垮了下來。不、不……不會吧?「狼當家果然反應敏捷,一點就通!癸L滿樓微挑濃眉,幾乎是歉然地一笑。
「『豐永』者,『風』府『擁』有也。狼當家向風家銀莊典借銀子,卻用來對付我風家皮貨商號,似乎是太過了些。」
他話說得徇徇爾雅、婉轉留情,但講白了就是蠢。
老狼臉一陣青一陣紅,尷尬、羞愧、驚駭和敬畏之色同時涌現,高壯如鐵塔般的身軀霎時矮了大半截,半晌后,才結結巴巴地陪笑道:「那個…那個……風大當家,是老狼一時吃屎昏了頭,錯把您當大羊牯敲……」
還想痛宰人家一頓呢,現在可好了,要是惹得人家一個不高興,他老狼立刻被剝掉一層皮都有可能。
老狼吞了口口水,心下惶惶不安起來。
風滿樓沒有說話,只是直直盯著老狼,英俊臉龐若有所思。
沉默是種無形而可怕的利器,善于運用,往往能讓對手崩潰臣服于那股巨大的壓力下。
果不其然,老狼偷瞄著一發不言,俊臉莫測高深的風滿樓好幾眼,越來越畏懼忐忑,最后忍不住脫口而出:「不如……就照去年的原價買賣吧!」他直視著老狼訕訕然的討好表情。
「就照去年的原價賣,俺不敢再瞎唬弄您了!估侠菓饝鹁ぞさ氐,滿臉懇求。「風大當家大人有大量,就當俺關外來的不懂規矩,冒犯了…」
「加一成!
「沒問題沒問題,您要再多減幾成都行!呃?」老狼錯愕地抬頭,一時呆住了!革L大當家,您剛剛……剛剛是怎么說的?」
「照去年價,我再加一成如何?」風滿樓走了回來,重新入座,好整以暇地親自執壺為老狼和自己斟了一杯鐵觀音。「風某以茶代酒,先干為敬!
「可是……俺剛剛……您剛剛……」老狼不知該喜該傻還是該笑,神情茫然,吶吶的開口,「俺對您不敬……」
「經商之人圖的就是個利字,這點我和狼當家并無不同。」風滿樓慢條斯理道,「只是商人無信則不立,錢財取之有道才能恒久,像狼當家這樣打破行情、毀壞信譽,動不動便玉石俱焚,將來還有誰人敢與你做相與?」
老狼恍然大悟,老臉掠過戚激和慚疚之色!革L大當家,您說得是,俺此番真是受教了。」無怪乎自己在關外也是跺腳全城亂顫的大人物,可這幾年卻做什么買賣都不順當,路子越走越窄,原來就是他一貫囂張跋扈、凡事不留人余地所結下的禍。
「是風某交淺言深了!顾⑽⒁恍。「該說的、不該說的,還望狼當家莫放在心上才好。」
「不不不,風大當家說得很有道理,俺一百個心服口服!估侠怯芍缘馈
「客氣了。」他舉起玉壺,「再飲一杯?」
「哈哈哈!今天老狼可真正服了您這位中原商王。 估侠呛肋~爽朗地大笑,「一杯怎么夠?來人,把你們這里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全拿上來,老狼今日要和風大當家痛飲三百杯,不醉不歸!」
風滿樓面色平靜,唇角笑意微微!讣仁抢钱敿液门d致,風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紹兵和護衛相視一眼,面露憂色。
糟糕了,少爺允文允武、慎謀能斷,可唯一的缺點就是!酒量很爛,酒品更差。一大壇一大壇美酒烈酒流水價般被捧上來,老狼快樂地拍開了酒壇封口,遞了一壇過去!竵!」
風滿樓面色不改地接下,紹兵和護衛急得互使眼色卻一籌莫展。
「風哥哥,你談完生意了沒?」
一個脆生生的笑語突然在窗外響起,霎時引得眾人驚異目光同時望去。
風滿樓捧著壇子的大手穩定如故,唯有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這丫頭……
是誰告訴她,他今日到這「牡丹樓」談生意的?
他冷冷瞥了紹兵和護衛一眼,他們倆打了個寒顫,趕緊一個看天,一個看地,就是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真好樣兒的。他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