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多多老板正站在他一生最大的貴人面前,解說多寶齋中檔次最高的各色珠寶。“……這支鳳頭釵純金打制而成,鳳羽細致輕盈,隨著步伐微微顫動,栩栩如生。風頭口中銜了一顆珍珠,此珠產自東海,瑩白透亮,內蘊微紅,暗室中能泛出淡淡光華,極為珍稀。”
朱納雍含笑聽著!巴γ赖摹O矚g嗎?”他笑問向一旁的江太夜。
如果坐在旁邊的是朱納雍過去的紅顏知己們,那么她們早在多多老板打開一個又一個檀木盒時,就都雙眼放光,臉頰泛紅,興奮的盯著那些頂級珠寶;就算再差一等,坐在旁邊的是府中歌姬侍妾們,瞧見那些令人目不暇給的金釵美玉珍珠,心中早在琢磨該怎樣得體又合理的向王爺要求一件首飾為自己添色。
可惜現(xiàn)在坐在他身邊的是江太夜,從小在山林中長大,平日身上帶著的東西除了放錢放零嘴的小茶包,就是系發(fā)的布繩。
“很漂亮。”這是江太夜對那支風頭釵的第一印象,但也僅止于此。
朱納雍親手拿起釵子,尋思了一個位置,為她插在發(fā)上。他欣賞了下,眼眸笑得彎彎的!昂芎每!
其實朱納雍對于稱贊女人的詞匯非常貧乏,通常就是那幾個字翻來覆去的使用。但是一般女人只要聽得他說一個好字,心中早就喜翻天了,哪里能夠明白他說的好、美、不錯、漂亮,實際用了幾分心思在言詞里面,恐怕就跟他隨口說說今天天氣很好的心思是差不多的。
一旁的杏袖和翠袖立即捧來一面銅鏡,讓江太夜照著。
而朱納雍那句“很好看”,就像是按下一個無形機關,杏袖、翠袖、多老板接力似的贊美起天仙般的姑娘與高貴鳳頭釵是如何的相配……江太夜盯著自己鏡中的模樣,越看越覺得奇怪,但是哪里奇怪她也說不上來,而且她覺得頭上有些沉沉的。
忽然,她把頭朝旁邊用力一甩!
見狀,多老板像是又被按下一個無形機關。他中年發(fā)福的身材瞬間迅如流星的接住那支栩栩如生的鳳頭釵。老天爺!這支飛往王爺俊臉的鳳頭釵,只要身軀畫花了王爺那俊俏的臉蛋一下,他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呀!
朱納雍今天手邊那把絲扇還來不及張開擋下暗器,就發(fā)現(xiàn)金光閃閃的暗器被人接走了。
“。∥医K于知道哪里奇怪了。”江太夜看著鏡子,笑瞇了眼。
多老板抖顫顫地捧著那支昂貴鳳頭釵,臉上的冷汗還未抹去,就瞧見更驚人的一幕——江太夜又猛力甩頭。
一支斜插的珠花簪向旁邊飛出,上面連綴著七顆渾圓碩大的珍珠。
一支金步搖往斜邊飛出,上面綴著金質鈴鐺和鮮紅珊瑚。
一枚玉杯向后面飛出。那是翠袖精心裝飾在發(fā)中央的壓發(fā)玉環(huán),豐指般的白玉環(huán),毫無瑕疵。
一切都發(fā)生的電光石火之間。
多老板手中捧著尚未賣出的鳳頭釵,因此那支射向尊貴王爺?shù)闹榛,他來不及表示忠心的為王爺擋下?br />
朱納雍先前握住的絲扇趕不及上次的買賣,正巧能迎上這次的生意。
刷的一聲,張開的絲扇把他的俊臉遮住一半,啪的一下,剛好擋住那支珠花簪,如果沒算上簪子那銳利的尾端刺破扇面,險險戳在他手指邊的話。
杏袖和翠袖手捧沉重銅鏡,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反應也沒那么快,于是只能目瞪口呆的看著事情發(fā)生。
金步搖和玉環(huán)是貼身侍從齊遠接下的。他猿般迅速躍起,接住了去勢甚疾的金步搖,眼角余光瞧見有一物即將墜地,連忙一個板凳折腰,伸手一撈,恰恰好接住玉環(huán),沒磕破任何角角。只是他的腰這般違反人體方向的扭著,差些兒扭傷了。
大廳里,眾人皆驚她獨笑。
江太夜看著銅鏡里的自己,滿意的笑道:“嗯,這樣舒服多了!
這時她發(fā)上只剩下一些纏發(fā)的絲帶,其余的裝飾都被甩了出去;除了兩繒頭發(fā)散了下來,她的發(fā)型并沒有多大的改變,這就要歸功于翠袖梳發(fā)的好手藝了。當然一部分的原因是她仍是未婚閨女,不用整個盤發(fā)挽髻。
成日在山林里奔跑、學武練功,江太夜對首飾哪來那么多的講究。
實用至上!
那些又重又亮的發(fā)飾戴著多別扭呀,恐怕在山林里跑沒幾下,她就被溝在哪枝樹杈上了,不然就是那些釵子自已掉在哪個山溝或落葉里,連她也沒注意到咧!
朱納雍愣了下,畢竟剛才的事情有些超出他二十多年來的認知。不過,他練了二十多年的笑容,仍是和煦的緩緩漾開。
“江姑娘,你不喜歡這些釵飾嗎?”只要是女人,應該都喜歡吧?至少在朱納雍認知的女人里,不論是青樓名妓、官宦千金、皇宮妃子全都會喜歡。她們經常尋思該如何讓自己的妝奩里再多些珠寶首飾,然后戴上它們讓男人欣賞、給女人羨慕。
聞言,多老板捧著最先被甩出來的鳳頭釵,冷汗別的流了下來。經營珠寶生意的多老板當然不會認為有女人不愛珠寶,他只想到是因為貨色不夠好,讓這位王府的美姑娘不愿戴上。
“你說那些東西?”江太夜微微偏頭。
這時,齊遠已經直起腰,把金步搖和玉環(huán)放在一旁的幾上。
朱納雍點頭。
“一直戴著不舒服。而且,戴著它們能做什么?跑得更快?”
比虎子還快?可是她在十歲時就跑得比山路猛虎還快了,這才會遇到虎子的娘,然后過了幾年遇見出生沒多久的虎子。
聞言,杏袖和翠秀整齊的搖搖頭。女人頭上戴著那些寶貝兒怎能用跑的,光是快步走就很少見了;而隨便一個小釵子就足夠給她們贖身,再開個小店鋪營生了。
好問題。朱納雍難得露出真心的笑容,撫著下巴,想了一會兒,說道:“應該不能。”
江太夜揮手比了比!疤酶?比乖乖的爹跳得還高?”
乖乖的爹是猴王,她在樹上的潛行功夫就是向它學得的。
這問題也很好。朱納雍的笑容更盛。“還是不能!
“力氣變得更大?可以一掌把樹打斷?”她以前曾遇過一只受傷的熊,很兇悍的。為了替它治傷,她閃閃跳跳的,好不容易才被那只母熊接受,當然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先喂了食物給肚子餓的小熊吃。
“更加不可能!” 朱納雍朗聲而笑。他習慣性的拿起扇子想要揚幾下,這才想起扇面上刺插了根珠花簪。
“什么都不能,那我戴著這些笨東西干嘛?你有看過哪些老鷹或是猛虎往自個兒身上套鐵圈嗎?”
齊硯、杏袖、翠袖聽見這句話,眼睛不自覺的瞪大了些;多老板則差些兒要跳起來捍衛(wèi)他那些心愛商品們的正確用途。
不過,齊遠沒瞪眼睛,只是淡淡的笑了,眼里暖融融的望向自家王爺。
朱納雍順手把那支簪子抽出扇面,在指尖把玩了下。“說得好!本王也不知道這些笨東西能做什么用、吃不得、穿不得、戴著又累贅,經常要注意有沒有歪了,偏偏還昂貴得緊咧!
“王爺……”多老板一臉尷尬。
“老鷹和猛虎多自由自在,在天空里飛得高飛得遠、在山里跑得快跑得有勁,它們何曾用得上這些人間欲物了。”朱納雍微笑的贊同。
“對呀對呀!我真要戴著這些東西去山里,虎子和乖乖瞧見了,恐怕會笑得在地上打滾呢!
“你那兩位朋友真是趣人!
朱納雍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她口中的虎子是一只吊晴白額虎,乖乖是一只靈敏的猴子,F(xiàn)場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否則早嚇得蹦起三丈高。
“它們和我一起長大,是我的好朋友!苯挂荒樧院!皩α,倒是那支亮亮的釵子,烏鴉肯定很喜歡!彼赶蚨嗬习逍⌒呐踔慕疴O。
烏鴉天生喜歡晶亮之物。
一旁傳來幾聲噗哧笑聲,但很快的又壓抑住了。
朱納雍瞅著那支鳳頭釵,再想像一只烏鴉戴上它的模樣,頓時笑意涌現(xiàn)!跋嗯、相配!”
越是思索,越是覺得荒謬,越是想笑,后來他笑得連連拍桌。
繁華亂眼的京城,多少人為了寶貴,爭權奪利,勾心斗角,這跟黑抹抹的烏鴉又有何差別?一思及此,他笑得更加大聲,更加暢快,更加癲狂。
他仿佛要借著大笑,笑出心中積沉多年的郁悶。越是禪妙的道理,越是藏在普通的事物里,人啊,最困難的就是跳脫自身習慣,換一個新角度看待那些事物。
多老板苦著一張臉,在旁邊陪笑。這支鳳頭釵至少可以買下五千只烏鴉了,而且鳳凰和烏鴉怎能相提并論……齊遠微笑的看著王爺少見的開懷模樣。
朱納雍暢懷大笑,渾厚笑聲響徹全廳,過了好一陣子,笑聲暫歇,正要抽出巾帕擦掉淚水。
“既然這么說,那你頭上為何要戴著那個鐵圈呢?”江太夜修長的手指向他頭上束發(fā)的金冠。她對于黃金的價值認知,始終停留在一種可以拿來花用的“鐵”,把“鐵套在頭上,不重嗎?”
她居然將金冠稱作鐵圈!
這次連齊遠也瞪圓了眼。
“啊?”朱納雍剛從袖中抽出帕子,愣了下。
“我?鐵圈?”他伸手往她比的方向一摸!斑@個呀……”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用金冠束發(fā)。既然他不喜歡自己的王爺身世,時刻如履薄冰的生活著,活得比一個普通商人還累還束縛,為何不放下這頂象征榮華富貴的金冠呢?難道是他舍不得?
這時,廳中眾人只差沒對那只蔥白秀麗的手指狠狠刻上自己的意見!
大膽妄為!齊氏兄弟眼中瞪著的是這個意思。
目無尊卑……多老板擔心這位美姑娘等會兒會被拉去亂棍打死。
忤逆上意……杏袖和翠袖緊張得幾乎想沖上前,把江太夜伸出的那只手指拗回掌心里,但王府的規(guī)矩基嚴,王爺沒發(fā)話,她們仍只能原地站著捧鏡。
“姑娘說的深具禪理! 朱納雍笑著點點頭。
“禪理?我只是說事實!
江太夜雖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很陰險,但感覺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就像有一次她在雪地里遇見一只聰明的白狐,當時為了和白狐作朋友,她在下雪的山林里四處尋覓,十找九空,白狐像是和她玩捉迷藏玩上癮了,有時匆匆現(xiàn)身,有時露出個大尾巴,有時只留下爪痕,有時卻直撲到她跟前來,只要成功的嚇到她,白狐就會開心地猛搖尾巴。找了一整個冬天,她還是沒和那只白狐變成朋友,后來是虎子和乖乖覺得她冷落了它們,她也就只好放棄繼續(xù)找白狐了。
陰險王爺有時給她的感覺就如同那只白狐,四處藏呀藏,她一定要花力氣去找,卻不知道是要她找些什么,白狐才會滿意。白狐很狡猾,有時還會故意欺負她,在她手背留下幾道爪痕,但她知道它沒有惡意。
只要她沒有危害到白狐的生存,白狐就沒惡意,只是白狐和她玩的方式,玩法與眾不同了些。
朱納雍摸了摸那頂?shù)窨叹毴A麗的金冠,接著動手將它解了下來。黑發(fā)仍用絲帶系著,因此有沒有金冠,其實并沒有多大差別。
“王爺!”齊氏兄弟驚呼。
朱納雍把金冠放在手中細看,第一次如此正視這個綁住猛獸自由行動的“鐵圈”。因為這個象征榮華富貴的金冠,他付出了多少自己視為珍寶的自由呢?
過了半晌,他哈哈一笑,隨手往旁一拋!笆罩蘸笕舴侨雽m見駕,別給本王戴金冠,跑不快、跳不高的,還挺沉的呢。”
山上人的純樸天性,是不大能理解京城人的復雜的。然而,越是簡單的思維,越能夠碰觸到真理。她在單純之中,遇見真理;他在復雜之中,悟出真理。
“江姑娘,本王先前看俗了你,在此向你賠禮。走,咱們去找些別的樂子! 朱納雍起身,順道隔著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她值得他另眼相看、以禮相待。
“樂子?”江太夜眼睛一亮。“玩什么?”這兩個多月來,她忙著趕路,忙著送委托物給陰險王爺,是好久沒出去玩了。雖然被他抓住,但委托物也達達了,總算可以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
“王爺?”多老板輕聲一問。
“找洛總管來。你們兩個和洛總管一起挑些東西,不用給本王省銀子。自由自在雖然不錯,不過偶爾也需要參加大場合。”
杏袖和翠袖放下銅鏡,一臉驚喜的望向那些金玉珠寶。雖然她們沒資格穿戴那些寶貝,但是能親自挑選,也足以令人激動萬分了。
朱納雍就算想一身逍遙自在的做一個逍遙人,仍是需要參加皇家宴會,而且太過高風亮節(jié),博得賢王之名,也是一險。
皇帝不需要皇親國戚有賢有才;实壑灰奈浯蟪假t明能干,足以輔國理政、領軍打仗;视H國戚太過賢能,誰知道會不會另一個篡漢自立的王莽呢?
朱納雍拉著江太夜大步往外走去。他的步伐雖大,但她絲毫未曾落后,兩人邊走邊說話。齊遠一旁跟隨著。
“陰險王爺,你平日都玩些什么?”
“看書。”
“這不有趣!
“畫畫!
“這我不會。”
“嗯?射箭!
“這個行!我們來比射箭!我可是山莊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射箭好手!
朱納雍豪氣一發(fā)。“好!齊遠,去取本王的寶弓來!”
反正他在自己府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飲食起居吃喝玩樂,隨他自由,何必時時刻刻拿著王爺?shù)蔫F圈困住自己,那些探子想報什么就報什么給他們各自的主子知曉。
心頭放下一個重擔的朱納雍,心情歡快的度過一個下午。
不過,也只是一個下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