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風莊”的隸屬之下,有不少的商號,這在其中有一處總號,負責指揮調度,除了重大事項的裁量之外,還有學小官,也就是學徒的培養,也都是在這里完成初段,再分派到各分號去。
這幾天,喬允揚忙著接見從各地來的相與,“龍揚鎮”位處中原與朱蜃兩國的交界,說起來是中原的地域,但是,朱蜃國的人卻出入頗多,還有遠從西方各國經絲路而來的人才。
他們之中有人是異教徒,有人是醫者,或者是工匠、通譯、釀酒師,有人懂建筑,或是擅制磚瓦,甚至于還有人是制作彈藥的高手,這些人來到“龍揚鎮”,大半都是慕喬允揚之名而來,他們聽說對于有才之人,他向來不吝手筆,因為得到善待,所以這些高手都甘心為他所用。
“找個機會試試這些人的身手,檢驗一下他們做的東西,看他們是否如同自己所說那般厲害!
喬允揚與幾名手下從內院走出來,還不到總號的前堂,就見到一群人圍在穿堂前議論紛紛,伙計們看見他到來,絡繹為他讓路。
這時,他瞧見了一個很熟悉的背影,不過,那纖細的身子此刻穿的不是尋常漢女子衣衫,而是一件金橘色牡丹花連枝紋路的立領窄袖胡服,甚至于學起男子穿長靴,如絲般的長發松挽成墮馬髻。
“風爺!惫鼘捠强偺柕恼乒,他知道主子剛才與幾名手下在屋里議事,不敢過去打擾,此刻見到他到來,不禁松了口氣。
夏侯容容聽來人是他,笑著回眸瞅他,一臉狡黠的笑意,似乎在等待他會有什么好玩的反應。
但她等了好一會兒,只見他沉靜地盯住她,一語不發。
“怎么?不好看嗎?”
夏侯容容被他盯得渾身不對勁,回身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衫,以右手拉了拉左邊的窄袖,不太明白他為何要用這種眼光看他。
“你穿成這副模樣做什么?”喬允揚揚手,示意身旁的手下可以先行離開,走到夏侯容容面前,唇畔勾著抹淺笑。
“當學小官,穿胡人的衣裳活動比較方便。”夏侯容容見他的神情在一瞬間變得陰沉,忍不住笑得更加燦爛耀眼。
“你說當什么?”
“學小官。”她不吝以甜美好聽的嗓音替他重復,“又或者你可以稱我為小官或學徒!
“我知道學小官,我是問你為什么要當學小官?!”喬允揚伸手為她拉整了下豎起的衣領,很勉強才捺住性子,柔聲道:“你是‘懷風莊’的莊主夫人,怎么會成為學小官?這成何體統?”
“對,‘懷風莊’的莊主夫人不可能是學小官,而我現在是學小官,所以,你要說我不是‘懷風莊’的莊主夫人也可以!”說完,夏侯容容扯開他的大掌,轉身踱開,懶得再理他。
喬允揚知道她不高興的理由,因為他竟然以“懷風莊”莊主夫人的身分來壓她,這是她現在最最不想承認,也最不想被提醒的身分!
“郭掌柜,我不準你收她當小官。”他轉頭對郭稟寬命令道。
“風爺,如果您能打消夫人的念頭,那自然是最好的!
“我說不就是不,與她的意愿無關!眴淘蕮P渾厚的嗓音里多了一股霸氣,不容許任何人有異見。
但就在此時,夏侯容容走到他的身后,軟聲笑道:“誰說與我的意愿無關?我說,郭掌柜非得聽我的話不可!
“為什么?”他回過眸,挑起眉睨她。
“因為,就如同你說的,只要你把我當成你的女人,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他們的主子,他敢不聽我話,就是瞧不起主子,那依你說,他該不該死?”
“你這是存心與我拗上了?”她當小官的舉動,是存心與他之間的爭執不快搬上臺面,鬧得眾人皆知嗎?
殊不知,夏侯容容懷的才不是這份小器心思,但今兒個被他兜頭潑了冷水,惹得她心里不高興,“我不管,我就是要當小官,從今天起,我就要在這里當差學習,郭掌柜,你說,現在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請夫人……不,請容小官自便,要做什么都可以!痹趩淘蕮P過來之前,郭稟寬已經見識到他家夫人刁鉆的功力,實在不想再領教。
“好,那我自便了!”
說完,夏侯容容瞪了“她男人”一眼,調頭就走,跑跳的動作因為身穿胡服長靴而顯得分外靈活。
喬允揚沒忽略過她那抹“懶得理你”的眼神,忍不住好氣又好笑,對著郭稟寬沉聲問道:“知道夫人為什么突然興起要當學小官嗎?”
“回風爺,聽老譚說,是為了假銀錠的事情,最近在幾個地方都傳出收到‘鼎銀’的事情,雖說‘鼎銀’里至少還有六程的真銀在,但比起足紋的九九程銀,還是差了不少,很多商家做了大筆生意卻是血本無歸,夫人說她想查出幕后的真兇,說辛辛苦苦做生意的人,絕對不能夠被那些歹人給害到活不下去。”
聞言,喬允揚默聲一語不吭,轉眸望著夏侯容容兩只手不知道擱在背后磨蹭些什么,但一雙澄濫若水的美眸卻是直直地朝他這方向投過來,一抹淺笑冉冉地躍上他的唇畔。
他心想,若她生就于武學世家,說不準會是個鋤強扶弱的俠女吧!
明明那身子骨如此纖細,根本就是手無縛雞之力,卻總是想拉人一把,見不得有人在她的面前受苦。
“好,若真如此,倒也好!彼暣鸬溃骸澳銈兙蛶椭桑∷胱鍪裁淳妥屗プ,我心里也正想看看,剛好趁這個機會,讓我瞧瞧夏侯家的表小姐究竟有幾分真本事!”
深夜里,從夏侯容容所居住的“知風堂”里還亮著燈火,也同時傳出了呻 吟,那是略帶著一點悲慘與痛苦的嗚咽聲。
夏侯容容沒哭,她只是覺得難受,趴伏在床榻上,讓婉菊在她的身上涂著膏藥,“在背上多涂一些,好痛!
“好好好,小姐,你的手肘紅紅的,疼嗎?”婉菊把買來的膏藥為主子涂上厚厚一層,看見她兩只手肘已經快被自己捉破皮,紅得只差沒出血。
“你說呢?”夏侯容容回眸,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抓了好痛,不抓又好癢,我現在全身都很難受,對了!腿,還有腿,也多涂一點!
說完,她撩起褲管,指著小腿肚要婉菊幫忙涂藥。
“小姐?!”婉菊看清楚狀況,不由得驚聲尖叫。
“婉菊,你小聲一點啦!”夏侯容容捂住她的嘴,可不想讓她大驚小怪,被喬允揚給發現她這一身慘狀。
其實,渾身干癢得難受也不是她自個兒愿意的,說起來也不算是示弱,但她就是不想在他的眼里顯得可憐兮兮,被迫要接受他的幫助!
而且,說不定他根本就幫不上她的忙,何必被他白白給同情了?!
“可是小姐你的腿……也快被你抓破皮了!”婉菊又驚又憐,想她主子一身細皮嫩肉,如今卻是除了臉蛋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有著紅色的抓痕,簡直就只能用“觸目驚心”來形容。
“因為兩條腿也都會癢。 闭f著,她又忍不住想伸手抓,最后是被婉菊眼明手快地逮住手腕,說什么都不讓她碰到自己已經脆弱不堪的肌膚。
“小姐,我求求你,你就別再抓了!婉菊給你多涂點藥膏,明兒個我去問溫陽,看他有沒有什么好法子可以止癢。”
“我不知道我不在的時候,你跟溫陽那家伙交情變得有多深,但他是喬允揚的手下,要是他知道了,肯定會去告訴他主子,所以,婉菊,你要敢去透露一字半句,小心我饒不了你!”
“好好好,我不說,不說就是了!”婉菊忍不住好氣又好笑,她這主子的刀子嘴,不知情的人聽了還以為這位主子有多壞心,其實,跟在主子身邊的這些年,她從未受過半點委屈。
誰敢說她半句壞話,給她半點臉色瞧,主子就會揪著她一起去把公道討回來,想那些年崔嬤嬤與崔容蓮在夏候家作威作福時,她難免會受到一點波及,不過,她的主子就是有辦法讓這對母女下場比她難看!
“快點!涂多一點,你再不涂藥上去,我可是要開始抓了!”
“好好好,我涂!你別抓,千萬別抓!
“快點!”夏侯容容忍不住哀聲催促道。
“好好!”婉菊連忙應聲,挖起厚厚的膏藥往主子的背以及腿涂抹,想她一身嬌貴的身子要受這折騰,眼淚就差點要掉下來。
夏侯容容伏在床榻上,忍住渾身的痛癢,沒再吭半聲。
她不允許自己想太爺爺、想夏侯家、想京城,就怕想了,心里會變得軟弱,怕自己要怨太爺爺為什么鐵了心不要她!
她閉上美眸,讓自己想該如何查出究竟是哪些人拿“鼎銀”來騙商家,她想要是能揪出兇手,不知要多大快人心呢!
她唇畔勾起一抹微彎的笑痕,仿佛已經可以預見那一天的到來……
“你這小鬼是跟著我做什么?”
大街上,人來人往,夏侯容容定住腳步,轉回頭,雙手擦腰,斂眸瞪著面前這個跟了她一整路的小鬼頭喬裴意。
當然,在喬裴意的后頭還跟著溫陽與婉菊,不過,他們一個是喬允揚派來保護她安全,另一個則是她的貼身婢女,不像喬裴意是不請自來,還大搖大擺在她身后從頭跟到尾。
“我聽說小娘在查‘鼎銀’的事,我覺得自己可以幫小娘的忙,也想知道究竟誰是幕后真兇,所以就跟來了!”
今年才八歲的喬裴意個頭約莫到夏侯容容的肩膀,神似喬允揚的眼眉此刻漾著笑,看起來似乎頗喜歡她這位小娘。
“你叫我什么?”
“小娘!
“誰是你小娘?”
“你!
聽到他最后斬釘截鐵的回答,夏侯容容忍不住心里冒火,但仍舊掛住淺笑,略偏嬌顏,“是你阿爹要你這么喊我的?”
“不是,阿爹說喊你小娘,你肯定要生氣的。”
聞言,她在心里冷笑,喬允揚這男人真的當她肚子里的蛔蟲當上癮了!而令她生氣的是,他幾乎是每說必中,儼然真在她肚子里住過一樣!
“既然你知道我會生氣,又為什么要喊我小娘?”
“因為我賭你說不定……不會生氣!彼f完,低頭斂著眼眉,那逆來順受的模樣,似乎在等她開口罵人。
夏侯容容原先真的已經打算罵他了,不過見他那可憐兮兮的模樣,想他娘親下在身邊,阿爹又一心想要迎娶別的女人,他才幾歲的孩子而已,眼下這情況只怕他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吧!
“算了!”她輕哼了聲,轉過身再度提起腳步往前走。
喬裴意沒等到預料中的責罵,略感訝異地抬起頭,看見她遠走的身影,急忙地追趕上去,不由得在心里笑想道,阿爹果然是阿爹!在小娘面前裝可憐樣,她真的就罵不下去了呢!
他們一路走訪了幾家“懷風莊”旗下的商號,小販小商則不問,因為能收到“鼎銀”的商家,大多有一定的生意規模,要不,光一錠銀子,尋常的小攤販可能要賺上大半年才行,根本就不可能有本錢把銀子給兌開。
幾個商號掌柜早就收到總號的通知,所以夏侯容容人才到,他們已經都做好準備,凡是她有問題,他們就必定回答,絕不隱瞞。
因為在行前就與喬允揚有過約定,她答應不說出自己的身分,免得讓人知道“懷風莊”的夫人當小官,存心要教外人笑話。
對于他的小心眼,夏侯容容頗不以為然,卻不知道他有更深一層的盤算,當日,他將她擄回“龍揚鎮”時,那浩大的陣仗人盡皆知,可是,他卻沒教人知道,他所擄回的女子就是當日逃親的夏侯容容!
而她主動當小官,更是遂了他的心意,如今,人們盡知“懷風莊”來了一個模樣極美的容小官,因為莊主吩咐特別照顧而顯得身分與眾不同,卻沒有人將她與夏侯容容聯想在一起。
“小鬼,在問過那么多人之后,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在回程的路上,夏侯容容不經意地開口,問向喬裴意。
小男孩眨眨眼,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頓了頓,才道:“我想,應該不只是一人所為,因為他們形容拿銀子來兌的人樣子都不同!
“嗯,不過,幕后主使者應該都是相同的!
“為什么小娘可以肯定呢?”
聽他又喚“小娘”,夏侯容容沒好氣地撇了撇嫩唇,卻沒反駁,只是繼續說道:“因為那銀子的底面火色俱是相同,估是同批做出來的,想來應該是來試試反應,我現在怕追得不緊,那歹人會見好就收!
“要是捉不到人,那我們不就白費力氣了嗎?”
“是我白費力氣,你是來鬧來跟的!”夏侯容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又開始覺得手臂干癢,曲起一只手背,輕輕地摩擦另一只手的前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