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我……可以作證!”
寢房門口傳來一道氣息不穩的婦人嗓音,在小文和彩兒的攙扶之下,從肅雍堂一路找到寶善堂。
芝恩滿臉詫異地看著乞婦!按竽?”就連大夫都說她熬不過這幾天了,一個瀕死之人,居然有辦法走到這里來,還能開口說話,簡直匪夷所思。
“八姑,你還認得我嗎?”乞婦靠著兩個丫鬟的攙扶,吃力地跨進門檻,然后惡狠狠的看著對方。
聞言,八姑仔細地端詳眼前的婦人,當她終于認出對方,表情和口氣倏地跟著變了。
“你是……你是瑞珠?”
瑞珠忿恨地說:“你沒想到我還活著吧?”
“瑞珠?”云景琛大吃一驚,要找的人竟然出現在自己府中,一定是老天爺特意安排的!澳闶钱斈晡夷锷磉叺逆九鹬椋俊
她眼底閃動淚光,馬上曲下雙膝,跪在云景琛的面前。
“你是……二少爺?奴婢終于見到二少爺了……還有,大姑娘?你已經長得這般亭亭玉立,就跟大太太一模一樣。”看到亭玉的臉孔,瑞珠就想到枉死的主子,不由得淚如雨下。
云景琛口氣流露著急切!拔夷锂斈昃烤故窃趺此赖模康降资亲约和毒,還是被人推下井死的?”
“大太太是——被八姑和吳嬤嬤聯手推到井里淹死的,她們之所以這么做,全是因為太夫人的命令!比鹬殒告傅莱稣嫦唷
“就因為太夫人不能容忍原本應該安安分分守寡的媳婦兒,有一絲一毫失節的行為,那不只會讓云家,更會讓得到御賜貞節牌坊的她成為徽州百姓的笑柄,與其將大太太活活打死,或是浸豬籠,不如讓她因為羞恥慚愧,自認做錯了事,選擇投井,來得好聽些,所以那天晚上……”她先緩了口氣,才繼續說。
“太夫人突然帶著八姑和吳嬤嬤來到肅雍堂,把她硬押出去,不管大太太怎么解釋,就是不肯聽,奴婢跪在一旁哀求也沒用,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把大太太推下井……太夫人還威脅奴婢,要是敢把大太太的事說出去,自己也別想活命……奴婢只能閉上嘴巴,一個部不敢說……因為如果死了,誰來告訴大少爺和二少爺真相……大太太的冤屈永遠無法平反……”
他喉頭緊縮!敖又婺妇桶涯阗u了?”
“沒錯,為了不讓奴婢泄漏半個字,太夫人便把奴婢賣到外地,這么多年來,不管過得再苦,奴婢也沒有一天忘記大太太……想盡辦法也要回到徽州、回到云家來,一定要將真相告訴兩位少爺……”瑞珠啜泣不已。
“就是不希望你們以為大太太真的做了對不起大老爺的事……”
云景琛嗓音干啞!拔夷铩瓫]有與那名姓紀的帳房私通?”
“當然沒有!”她嘶聲叫道。“大太太只愛大老爺一個,大老爺死后,天天想他,被思念折磨到都快瘋了……而紀長升又是大老爺最信任的手下,每次出門辦事,一定會帶在身邊,他和大老爺相處的時間,可是比大太太還要長……所以紀長升就會把過去和大老爺在外頭的點點滴滴,跟哪些人說過話、又做過什么,全都告訴大太太……大太太聽他描述那些景象,就好像大老爺還活在眼前似的,臉上總算有了笑容,人也精神起來……”
他有些明白了!八阅锊艜䲡r常把那名帳房叫到肅雍堂來?”
“為了避嫌,奴婢每回都跟在身邊,我可以對天發誓,大太太和紀長升真是清白的……”瑞珠頭部一陣暈眩,身子也愈來愈冷,不行!她的話還沒說完,再給她一點時間,只要再一會兒就好了。
“可吳嬤嬤卻不知是怎么跟太夫人說的,說什么兩人衣衫不整、舉動親密,根本沒那回事,她真的死得好冤……二少爺一定要相信大太太……”她把額頭用力磕在地上,懇求地說。
“吳嬤嬤早就死了……”云景琛再次瞪向八姑。“祖母也無法回答任何話,那么就只有你了,當年為何要誣賴我娘?”
八姑嘴角輕扯,哼了一聲,知道瞞不下去,終于肯吐實了。
“寡婦就該有個寡婦的樣子,大老爺才死了半年,照理說連男人都不能見到,可她卻跟府里的帳房有說有笑,分明就是不甘寂寞,再這樣下去,大太太早晚會做出敗壞門風、見不得人的丑事來,等到那個時候就來不及了,奴婢也是為了云家的名聲著想,才會那么跟太夫人說的,這也是為了太夫人好!
這番話讓芝恩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澳切┤际悄阋皇帜笤斓模俊
天底下怎么會有人的心腸如此惡毒殘忍?
“大老爺生前那么疼愛她,不但不肯納妾,連侍妾都不收,大太太卻不肯安分地為他守寡,這種不要臉的女人就應該受到懲罰!卑斯藐庩幍匦φf。
云景琛從這番話里頭,看穿了她的私心。“該不會是因為你喜歡我爹,所以才會嫉妒我娘?”
提起這段往事,八姑的表情變得分外猙獰。“原本太夫人有意讓奴婢去伺候大老爺,大老爺卻一口拒絕,沒想到大老爺一死,那個女人就跟別的男人說說笑笑,真是不知羞恥……”
“所以你就要吳嬤嬤在祖母面前扯謊,要她陷害我娘,說我娘與帳房私通?”他恨不得親手殺了她。
八姑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想不到太夫人一下子就相信了,因為她最在乎的還是云家和自己的名聲,怎能忍受被媳婦兒給毀了!
“阿瑞,去把管事找來!”云景琛無法饒恕她的行為。
聽得一愣一愣的阿瑞猛地回過神來,馬上銜命去辦。
“二爺打算動用家法,將奴婢活活打死嗎?”
八姑臉上沒有懼怕之色,她在世上最恨的兩個人,大老爺和大太太都死了,老主子也撐不了多久,她早就累了,死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云景琛死瞪著她,沒有說話。
殺她容易,但是他更想為死去的娘平反,讓整個家族的人都知道從頭到尾她都是清白的,既沒有做出對不起爹的事,也沒有對不起云家。
“大娘……”就在這時,芝恩留意到瑞珠還跪在地上,連忙開口。“你的病還沒好,快點起來……你們兩個快扶她起來。”
小文和彩兒這才趕緊上前,伸手要把人攙起,而額頭抵著地面,呈現跪姿的瑞珠因為有人碰觸,身子跟著往旁邊倒下。
“!”小文發出驚呼。
彩兒也嚇白了臉。“二奶奶,她……”
見狀,芝恩忙不迭地蹲下身來,先讓瑞珠的身子躺平,發現她雙眼緊閉,早已氣絕,可是表情安詳,嘴角還噙著笑容,她總算為大太太洗刷冤屈,可以安心地離開人世,終于可以休息了。
“她……死了!敝ザ鬟炻暤卣f。
以為瑞珠的病情有了好轉,才有辦法走到這里來,還說了那么多的話,可是才一眨眼工夫,人卻斷氣了。
原來只是回光返照……
為了替主子伸冤,才會努力到現在……
云景琛不禁感慨地說:“多虧娘有這么一位忠心的婢女,否則真要含冤而死了,瑞珠,你就安心地去吧!云家會好好厚葬你的。”
待管事趕來,他第一件事就是囑咐要辦妥瑞珠的后事。
見瑞珠被抬出去,八姑不禁想起許多過去的事,她們曾經是一對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可為何到了最后,卻變成了仇人?該說造化弄人?還是老天爺不公平?或是因為自己命賤,活該得不到男人寵愛?
“……立刻派人走一趟西遞村,到祖宅那兒把伯公和堂叔他們請過來。”云景琛將管事叫到跟前。
管事雖然還沒把事情弄清楚,可也不敢違抗,趕緊吩咐下去。
而云貴川夫婦則是聽到奴才稟報,只說寶善堂這兒出事了,還以為是纏綿病榻多年的娘親過世,趕緊醞釀情緒,好在人前當個孝子,要哭得最大聲,孫氏心想婆母終于死了,這下可以分家了,結果卻是空歡喜一場。
“你、你說什么?”云貴川吶吶地問著侄子。
云景琛俊臉一凜!鞍斯靡呀浻H口承認,當年是她故意陷害我娘,我娘根本沒有與帳房私通,兩人只不過是在聊我爹的事,祖母卻因此命八姑和吳嬤嬤將我娘推下井淹死了!
“這、這是真的嗎?”孫氏驚訝到差點咬到舌頭。
八姑冷冷一笑,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不過事后太夫人也都知道了,并沒有責怪奴婢把事情夸大,以及誣賴大太太與帳房有茍且之事,因為她說孤男寡女、干柴烈火,遲早都會出事!
這番話讓云景琛震怒到說不出話來,一向受家族中人及徽州百姓敬重的祖母,竟有一顆扭曲變態的心。
連云貴川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娘……真的這么說?”他從來不知自己的娘親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
“對太夫人來說,守寡是一條艱辛又榮耀的路,同樣身為寡婦的大太太卻有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個男人說說笑笑,當然無法容忍……”她太了解老主子嫉妒的心理,因為都是女人,自然渴望能被男人疼愛。
“你們都不明白守寡有多痛苦,太夫人又是如何度過漫漫長夜,只有奴婢知道!
芝恩不由得看向床上的太夫人,覺得她真是既可憐又可恨。“守寡不是為了別人,更不是為了貞節牌坊,而是因為對相公的愛!
“二奶奶,你還太年輕,又正受二爺寵愛,是不可能理解寡婦的心情……”八姑嘲諷地說。
“太夫人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云家的媳婦兒要真死了丈夫,就得守寡,若能殉節更好,也能留下貞節烈婦的好名聲!
“不要把殉節說得這么簡單!”芝恩說話向來細聲細氣,難得地吼道。
“每個女人都是她們的娘懷胎十月,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來,含辛茹苦的扶養長大,怎能說死就死?難道把年幼的孩子丟下,為相公殉節,真的就是對的嗎?”
亭玉從沒見過芝恩發這么大的脾氣,給她拍了拍胸口!岸┎灰鷼狻灰鷼狻菈娜恕灰硭
聽芝恩說得憤憤不平,八姑逸出一聲嗤笑,小丫頭就只會說大話。“那是因為太夫人比誰都要清楚年輕寡婦想守寡,可說是難上加難,還不如殉節,也可以不必忍受夜晚的煎熬!
經她這么一說,云景琛不禁聯想到什么,目光一凜,旋即逼問八姑!拔掖笊┱媸茄彻澋膯?謙兒說過他娘親口答應,要看著他長大成人,將來娶妻生子,又怎么可能殉節?”
“相公是說……”芝恩一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如今看來,愈來愈有可能。
“難道大嫂是被人害死的?”
他咬了咬牙。“盡管當時祖母已經生病,也無法開口說話,可是八姑自認為最了解祖母的心思,該不會真的做了什么?”
“二爺猜的沒錯,確實是奴婢把毒藥加進雞湯里,騙大奶奶喝下的!卑斯靡菜斓卣辛。
孫氏一手擱在額頭上,簡直快要暈倒了!疤炷模√炷!小翠,快來扶著我。”她叫著伺候的婢女。
“怎會出這種事?”云貴川跌坐在椅上嚷道。
芝恩想到謙兒因此失去了娘,沒娘的孩子有多可憐,她是再清楚不過的,不禁氣到哭了。
“你這人好狠毒!”
“奴婢只不過是遵循太夫人的命令,云家的媳婦兒若有一天成了寡婦,擔心她們守不住,想要改嫁,還不如殉節,換來另一塊貞節牌坊,這一切都是為了云家著想……”
她對老主子的忠誠之心,可不是他們這些外人能夠理解的。
“太夫人盡管口不能言,但奴婢最為了解她的性子,相信她一定會夸奴婢做得對!
“三叔、三嬸,你們可都聽到了?”云景琛鐵青著臉,磨著牙說。“不只我娘,就連大嫂都被這對主仆給害死,等伯公和堂叔他們來了之后,要讓所有人知道她們所受的委屈!
云貴川驚跳起來!霸僭趺凑f,她也是你的祖母,要是傳出去也不好聽,咱們自家人明白就好,不必讓云家其他親戚知道……”
“是啊!是!”孫氏也贊同丈夫的話!胺凑愦笊┒家呀浰懒耍不如說是殉節,將來還能得到一塊……貞節牌……牌坊……”
在云景琛厲目瞪視下,她的聲音愈來愈小。
“為了云家的名聲、為了貞節牌坊帶來的榮耀,究竟要付出多少代價,犧牲幾條人命才夠?”他要的不過是個公道,以及還無辜死去的親人一個清白。
“難道真要讓我娘和大嫂含冤于九泉之下才甘心嗎?”云家的名聲若要靠虛偽和謊言才能建立起來,還不如毀了它,重新開始。
“這……”云貴川夫婦登時語塞。
云景琛又看向此刻躺在床榻上,臉歪嘴斜的老婦,掄緊雙拳,恨恨地說:“不必擔心,您還是云家的太夫人,我云景琛的親祖母,身為云家的子孫,會繼續奉養您一直到您咽下最后一口氣為止……”
不知是否聽懂云景琛的話,太夫人眼角驀地滑下兩行淚水,嘴角流著唾涎,發出不明的聲音,像是在祈求孫兒的原諒。
云景琛把頭撇開來,不想再多看一眼,要不是老天爺已經懲罰她了,難保他不會做出弒親的舉動。
“先把八姑關起來,派人好好看著!彼侄诠苁。
管事馬上找來兩個婢女,將八姑帶走了。
沒有任何抵抗,或為自己辯駁,八姑面無表情地跟著她們走了。
就在一個時辰后,八姑多半知道自己死罪難逃,與其死在別人手中,還不如自我了斷,于是趁著負責看守的婢女沒有防備,把簪子刺進心窩,就這么死在血泊當中,結束一生。
真相大白之后,留下的是深深的懊悔。
當天稍晚,云景琛獨自一人走進那扇不再上鎖的小門,站在那口水井前,彎下膝蓋,跪倒在地。
“娘,孩兒錯了……孩兒自始至終都不相信您是清白的,這么多年來,始終認定您是因為做出了丑事,羞于見人,才會投井,孩兒的愚蠢和無知,讓您含冤至今……還請娘原諒……”
他若堅信母親的清白,早就察覺事有蹊蹺,可是卻固執地不肯正視,只會一味怨恨,枉為人子,簡直不孝。
“請原諒孩兒……”云景琛滿臉悔恨地喃道。
而在小門外頭,芝恩紅著眼眶,默默地陪伴著他,并沒有進去打擾。
“二哥在里頭……”亭玉見二嫂躲在門邊,也學她偷看。
芝恩頷了下螓首!澳愣绾茈y過……亭玉進去安慰他好不好?”
“二哥難過……”她口中低喃著,雙腳有自己意識般,走進小門,來到云景琛身邊,跟著跪下。
“亭玉……”見到小妹,云景琛濕紅雙眼。
“二哥沒有保護好你,那天晚上要是住在肅雍堂,沒把你一個人丟下,一定可以來得及找人救娘,也不會害你驚嚇過度,生了瘋病……都是二哥的錯……”
亭玉模仿二哥平常的動作,摸了摸他的頭!岸绮灰y過,壞人抓起來了,不怕不怕……”
“八姑已經死了,不會再有人受害,娘和大嫂的冤屈得以昭雪,相信她們地下有知,也都能夠瞑目了!彼孕牡卣f。
她聽得似懂非懂,不過見二哥有了笑意,也跟著傻笑。
既然已經證明母親是清白的,云景琛當務之急便是將她的牌位迎進云家祠堂,誰也沒有資格再說她不是云家的媳婦兒。
而能夠還云景琛的母親一個清白,云家的長輩們自然開心不已,不過對于當年她是被太夫人給推下井一事,還是意圖掩蓋,只因為太夫人在家族中的地位崇高,更受到徽州百姓的贊揚,不容玷污。
見伯公、堂叔他們為了保護一塊貞節牌坊,個個拚死拚活的,甚至不惜跟自己下跪,就是求他別毀了云家的名聲,讓云景琛只覺得可笑透頂,名聲究竟是什么?說穿了不過是為了面子。
最后,云景琛答應以“母親為了證明自身的清白,才會以死明志”的理由,讓她的牌位可以順利進入祠堂,不過又提出一個交換條件,那就是在族譜上載明大嫂是遭府里的婢女毒害,并非殉節,以正視聽,幾位長輩私下研議再研議,硬是拖了半個多月,總算勉為其難地同意這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