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城街衢縱橫,兩旁店鋪連綿三里,是東秦王朝西南方的大城,繁景似京城,遂有淘金之名。
一輛馬車徐徐停在酒樓前,酒樓匾額上是宋繁所題的“攀華樓”三個大字。
酒樓里,燕回大步走出,有禮地上前道:“大掌柜,今兒個有幾家莊子有意跟咱們酒樓打契,也找了幾個廚子在廚房里試手藝,還有,二爺傳來了消息,就說今兒個有個管事會過來!
“管事?”香兒下了馬車,將李子靜給抱下來,不解地朝著里頭道:“小姐,二爺不是說了酒樓的事要全部交由你打理,怎么又說要派個管事過來?”
瀲滟下了馬車,拉了拉帷帽,無所謂地道:“怕我不管用吧!
離開京城近十日,光是車程就費了六七天,她幾乎是一到 淘金城就馬不停蹄地著手找廚子跑堂和處理其他雜項,為的就是讓攀華樓可以在下個月正式開張。
“大掌柜說的是哪兒的話?二爺就是看重大掌柜,所以將酒樓交給大掌柜打理,而今兒個要來的管事其實是要送帳本過來的!毖嗷刳s忙解釋著。
瀲滟抽了抽嘴角,就說李叔昂不會那么簡單就放過她!把嗷兀阕屇切┣f戶管事都在哪里候著?廚子的菜色試得怎么樣了,有沒有照我想要的去做?”
“我讓莊戶管事在一樓后頭的小廳里候著,廚子的菜色要是煮好了,會馬上送過來。”燕回一一回答著。
瀲滟滿意地輕點著頭,拉著又蹦又跳的李子靜進了酒樓。
才剛坐定,幾個莊子管事好似頗意外攀華樓大掌柜竟是個女流之輩,面有嫌棄,但還是一一上稟了農作種類和價格,當然也各自送上一些農作,作為見面禮。
瀲滟則將農作當試用品,畢竟總得煮過才知道滋味如何。
幾輪問下來,瀲滟心里有了個底,便讓人先回去,待農作煮過之后再作打算,預定兩日后必會回復。而等人一走,剛上工的跑堂便將廚房的菜給端了過來,剛好讓大伙充當午膳。
瀲滟一一品嘗,記下各道菜的優劣和可以改進的方式,正打算喚來燕回將幾名大廚請來好生討論時,燕回適巧從外頭走來。
“大掌柜,外頭有自家栽種的農戶想要和咱們打契,不知道大掌柜要不要見他們?”燕回一進門便問。
“好吧,你將他們請進來!
“是!
一會,燕回便將人給請了進來,瀲滟尚未抬眼,便聽有人喚著,“瀲滟!”
她一抬眼微怔住,脫口道:“竹音?!”
“你就不知道當年你離開之后,知府便拿天香樓出氣,菊姨不知去向,天香樓都散了,咱們也只好趕緊收拾行當離開,而我運氣不錯,遇到了個農戶肯收留我,最終還肯娶我當續弦!敝褚粽f起話來還是當年的少女氣質,帶著幾分慵懶。
“這樣很好!睘囦儆芍蕴嫠_心。
“你呢?”
“我很好啊,是這酒樓的大掌柜!睉摽吹贸鏊^得還不錯吧。
“不是,我問的是你和應多聞!
瀲滟揉了揉眉角,對這話題一點興趣都沒有,正不知道怎么接時,又聽她自顧自地道:“城里的人都說,京城二王爺叛變,應多聞率軍抵抗有功,又護下了七王爺,皇上龍心大悅將他升為京衛指揮使,這是真的嗎?還是同名同姓不同人?”
瀲滟托著腮,反問:“竹音,我原以為你拉我話家常,是希望我能跟你家相公打契,沒想到你倒是打探起他的消息了。”
“嗯……打契很重要,可是我也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應多聞待你好不好!
“你想岔了,我跟他之間并不是那種關系!
“不可能的,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
瀲滟咬了咬唇,有股沖動想下逐客令了。她還有一大堆雜事待處理,實在不應該再跟她聊這些毫無建樹的事。
“當初我見你被人架走時直覺有異,便趕緊通知他,你就不知道他當時的臉色有多嚇人,而后他不是重傷了嗎?肯定是為了護你才會如此……而你,不也是為了他,把自己賣給了那位李二爺?”
“既然你都知道我把自己賣給了李二爺,就該知道憑我這種身分是匹配不了他,更何況我們之間不過是一份恩情,并非情愛。”
“才不是這樣。”
“竹音……”饒了她吧,老天,她真的不想再談應多聞,她好不容易可以拿一堆雜事忙得不再想起他,為何還要出現一個竹音在她面前大聊往事?
“瀲滟,你還記得我曾經非常喜歡他嗎?”
瀲滟簡直想要直接翻白眼走人了,可偏偏竹音又拉住了她。
“有一天,我見他在后院里走動,便邀他進房,他以往總是不肯的,可那一回他允了,你可知道我有多開心。”
“竹音,你說過了,我還記得!焙芎茫@個厭惡的回憶,也許可以讓她暫時拒絕想起應多聞!八痪褪莻狼心狗肺嗎,與你有了肌膚之親,還收了你的錦囊,隔天又把錦囊還給你,你還哭得梨花帶淚,像這種混蛋,你真的可以對他吐口水!
對,她也可以順便吐上一口!
竹音眨著迷蒙的大眼。“瀲滟……誰跟你說我跟他有肌膚之親的?”
“他在你房里過了一夜,不是嗎?”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她對他萬分厭惡,恨不得他能滾離她的視線之外。
“可是,他只是睡在我房里的榻上,還睡得縮手縮腳的!
“……嗄?”
“他只是心煩不想回你的院落睡,所以便在我的榻上窩了一晚,而錦囊也是我替他更衣時替他系上的,他那時心神都不知道跑去哪了,肯定都沒發覺。”竹音說起往事,不勝唏噓,但也只有一下子。
瀲滟聽得一楞一楞,從沒想過他真的只是單純的睡……仔細回想,他那時也說過,他不過是睡在竹音房里……是她自己篤定認為男女共處一室必然有肌膚之親,可實際上卻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天啊,如果那時候沒有誤解他,如果那時他倆就察覺彼此的情意,也許不用等到李二爺,他早就帶她離開天香樓,也許日子只能求得溫飽,可是在無人識得他們的地方,他們可以過得無憂無慮,不像現在,她怕身分被人戳破,更擔憂他被攪進政變之中。
“雖說我家相公不能與他相比,但我的相公是真正的謫仙下凡,他待我的好,讓我就連來世都想與他聚首呢!
瀲滟看著竹音難掩幸福的眉眼,不禁羨慕起她。
謫仙……她相公,剛剛有見過一面,有點其貌不揚呢……不過,人不重在外表而是內蘊,真的看得出他們夫妻鶼鰈情深。
而她和應多聞,是注定今生無緣了。
命運,從一開始就因為誤解而走偏,如今就算想回頭,也已經無路可走了。
又是一個了無睡意的夜晚,瀲滟躺在床上,望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想起他們第一次的爭吵是因竹音而起,可如今卻教她得知竟是誤會一場……那是她第一次動手打他。后來又打過他一次,是因為她發了春夢,想著,她忍不住低笑出聲,笑的同時,眼淚卻也滑落眼角。
如果能夠廝守,誰會選擇別離?
她不走,他只會為她不斷地求恩典,如果有天真的觸怒龍顏,他又會落得什么下場?一時的圣寵不代表他的仕途順遂,他要是繼續不知好歹,隨便編派個罪名都能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她怎能讓他為了她落到那種地步?任何擋在他面前的絆腳石都得踢除,當然,也包括她。
所以,她沒有做錯,她流淚,只是因為曾經的錯過。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入睡,夢里有他,就站在床邊看著她,輕柔地吻上她的唇……在夢里她不禁想,自己到底有多欲求不滿,為何老是作春夢?!
然而,當吻越發濃烈,纏得她的唇舌發痛,她不禁疑惑這個夢怎會如此真實?她猛地張眼,黑暗之中對上一雙眸子,她雙手一動,隨即被扣在枕側,抬腿要踹,卻被一雙長腿輕易鉗制住,她想也沒想地朝那人的唇舌一咬,咬的力道之大,讓她瞬間就嘗到了血味,可男人仍沒打算放開她,纏吹著她的舌,在她趁隙想再咬他一口時,換她被重重地咬了一口。
她吃痛卻依舊剽悍,瞪著眼前的男人,直到男人離開了她的唇,啞聲問:“疼嗎?”
瀲滟驀地楞住,就在她還理不清思緒時,他的指腹輕抹著她的唇,輕吻著她!氨,我有點光火!
她啞聲問:“你怎會在這里?”
“我來找你!
“你……你怎能隨意離開京城?”雙手一脫離他的鉗制,她隨即坐起身,退到床柱邊,十足的防備。
她當初選擇離開京城,就是因為身為京衛指揮使的他不能隨意離開,可誰知道他竟還是尋來了。
應多聞睨她一眼,抹去唇上的血漬才道:“我出城辦事,拿的是七王爺給的腰牌。”
“怎么……”話未出口,見他欺身過來,雙手就按在她的身側,一雙依舊噙著怒氣的眸直瞪著自己。“你要干么,你……”當他把臉貼在她頸上時,她本要將他推開,然而他額上的涼度教她的手移上他的臉他的頸,驚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應多聞!”
“……傷口大概裂了。”
“嗄?!”瀲滟一把將他扶正,二話不說地扯開他的衣袍,雖然什么都瞧不見,但是他中衣里已是一片濕。
她隨即將他往床上一按,赤腳跳下床找燕回求救。
“這樣就可以了,要是有個什么的,大掌柜再告知我一聲,我去將大夫請來。”燕回替應多聞包扎好傷口,收拾好桌面的雜物后便恭敬地退出房門外。
瀲滟直瞪著應多聞的腰,在未扎上布巾之前,她親眼瞧見那道已結痂的傷口又滲出血,而且傷口邊上堆著不少血漬,代表這傷早就已經裂了,而他根本沒有上藥包扎,就這樣放任不管。
應多聞無視她噙怒的目光,徑自看向她玉白的腳!霸趺催B鞋襪都沒穿?”他略嫌不快地道。
瀲滟怒眼瞪去,一雙美眸都快要噴出火來!澳愎芪掖┎淮┬m!你都沒本事將自個兒照顧好,還想管我!”搞不清楚狀況的家伙,要不要她拿鏡子給他瞧瞧,他現在是什么死德性!
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嘴皮干裂,整個人憔悴到像是剛痛失至親一樣!
他面無表情地直睇著她。“如果不是你突然消失不見,我又何苦如此?”
“不要扯開話題,你這個傷到底是打哪來的?”感覺已經結痂,代表這傷已經有一陣子,要不是他沒好好養傷,這口子不會拖到現在還會裂。
“那是二王爺叛變時受的傷。”
瀲滟不禁怔住!捌咴率艿膫磕阌袥]有搞錯,現在都快九月了!你養了一個月多的傷結果竟養到傷口又裂,你……”中秋見到他時,就覺得他氣色很差,原來他當初受的傷真有那么重,而在那種情況下他竟然又帶傷圍八大宮門!
“我只是一路趕得太急,才會讓傷口給裂了,這傷勢并不嚴重。”瞧她半晌不吭聲,他只好淡淡地解釋著。
“所以這是在怪我了?”她尖銳反問著。“我要你追著來嗎?我既然不告而別就代表我不想再見到你,你還搞不懂嗎?你折磨自己以為我會心疼你嗎?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搞成這樣……你到底懂不懂身為京衛指揮使的責任和義務?沒出息!”
應多聞直睇著她,突地低低笑著。
瀲滟毫不客氣地往他胸口槌下,他輕握住她的拳,將她拉進懷!皠e打,你的手會疼的。”
“你管我!”她就是很想揍他!到底有沒有一個成熟男人該有的思維和身分認知?他要是不懂,她就打到他懂為止。
“別哭了……”他不舍地抹去她的淚。
她用最尖銳的字眼痛罵他,說不在乎不心疼,卻為他流了淚。她可以鐵了心不開門不見他,卻將他寫的家書仔仔細細地收起擱在木匣里。
她把愛意都藏在深處,他全都看得見。
“我是被氣哭的!”
“你如果不在意,又怎會被我氣哭?”
瀲滟怒瞪著他,見他笑意愈濃,她怒意就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