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shí)候，媽媽跟她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在某個很深很深的森林里，有一座很漂亮的城堡，城堡外墻是用糖霜砌的，銀白似雪，嘗起來甜甜的。
“那個，可以吃嗎？”她驚奇地問。
“如果全吃了，城堡不就垮了嗎？不過偷偷舔一口是可以的�！眿寢屝χＱ劬�。
“那我想舔舔看！一定跟糖果一樣甜吧？會不會比糖果更甜？媽你說那城堡的顏色像雪，可是雪是什么樣子呢？鈴鈴沒看過��！”
“所謂的雪啊，就好像從天上掉下很多糖霜，你想像一下，至于顏色嘛，就跟我們鈴鈴的皮膚一樣，這么白，這么好看。”
“鈴鈴好看嗎？”
“好看，是最好看的。”媽媽贊得很真心，而她笑得很開心。
從那時(shí)候起，她小小的腦袋瓜里，便悄悄萌芽了一個夢想，有一天，她一定要找到屬于自己的糖霜城堡——
童話，是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變調(diào)的呢？
趙鈴鈴恍惚地尋思，眼前一杯咖啡由燙熱喝成了冷涼，更添幾分難以言喻的苦澀。
是從母親帶著她再嫁那天開始吧？不，或許更早，在她那個不爭氣的爸爸鎮(zhèn)日沉迷于賭博游戲時(shí)，一切便有了征兆。
她呵護(hù)在心中的糖霜城堡，注定在太過鋒銳的現(xiàn)實(shí)中坍塌……
“所以啊，你愿意來嗎？”珠玉般的嗓音在她耳畔滴滴答答地滾動。
趙鈴鈴揚(yáng)眸，幾乎是疑惑地望向坐在對面的女人。
葉水晶，喬旋的妻子，她毫無預(yù)警地出現(xiàn)，宛如春天的閃電，那么突兀又激烈，預(yù)言著某種宿命。
她到底來做什么的？
“你要我，到你們家吃飯？”
“嗯，是啊�！�
“為什么？”
“就像我剛剛說的，我想多認(rèn)識認(rèn)識你��！”葉水晶笑著，瞳神清澄——太過清澄了，反而令趙鈴鈴懷疑。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她試探。
“我沒誤會�！比~水晶很肯定�！拔抑滥闶菃躺镒钪匾呐笥眩鴮λ匾娜�，對我也同樣重要�！�
“為什么？”
“因?yàn)槲蚁矚g他��！”
怎么能夠如此坦然？怎能笑得這般毫無心機(jī)？
看著那樣的笑容，趙鈴鈴覺得自己心跳的韻律，似乎意外地漏了幾拍。
她本以為，葉水晶是個天真又任性的千金小姐，因?yàn)閼偃巳ナ�，便沖動地跟著殉情，為了感激喬旋的救命之恩，又不顧后果地決定下嫁給他。
在她看來，這位小姐有些魯莽，有些視人生為兒戲。
當(dāng)喬旋宣布婚事時(shí)，她覺得他是故意刺激自己，否則怎會選擇這樣一個女孩？
但現(xiàn)在，她不確定了，或許他擇定的妻有她還不知曉的獨(dú)特之處。
“趙小姐，你喜歡喬嗎？”葉水晶直率地問。
“喜歡。”她故意也直率地回答，看對方有何反應(yīng)。
“他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嗎？”
“如果我說是呢？”
“我很高興。”葉水晶微笑�！皢痰母星椴皇菃畏矫娴�，我很高興�！�
趙鈴鈴聞言，悵然。
起初，她甚至猜想也許葉水晶是以正妻的身分前來興師問罪，沒有哪個女人會希望自己的丈夫另有親密的紅顏知己。
“你不覺得我跟喬旋之間……有點(diǎn)復(fù)雜嗎？”這是她的真心話。
不管在外人眼中，或在她自己心里，她跟喬旋的關(guān)系都不是一言以蔽之的，她跟很多男人有交情，有人將她當(dāng)對手，有人欣賞她的處世之道，也有不少人對她有非分之想，但喬旋，是這些人當(dāng)中唯一特別的存在。
她與他，不是戀人，也不僅僅是朋友。
“趙小姐，你相信愛情嗎？”葉水晶不答反問。
她怔住，這問題，就如同她手中這杯咖啡，一樣苦澀。
“我相信�！比~水晶也不知是否看出她的遲疑，主動剖白自己的觀點(diǎn)�！拔蚁嘈湃嘶钤谶@世上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夠愛與被愛。但我也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夠跟自己最愛的人共同生活一輩子�！�
“為什么？”趙鈴鈴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問這句話，但不可否認(rèn)，她對這個女人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因?yàn)槿松�，不是童話故事。在童話里，我們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人生，總是必須有所取舍，想得到A或許就必須放棄B，很遺憾，但就是這樣�！�
很遺憾，但就是這樣。
趙鈴鈴咀嚼著這番意味深刻的發(fā)言，看著同樣也盯著她的葉水晶，仿佛看見天空飄零著朵朵潔白的雪花。
在東京的時(shí)候，每當(dāng)降下初雪的那天，她總會安靜地站在窗前，看細(xì)雪將這世界砌上一層糖霜。
“小時(shí)候，我媽媽講過一個童話故事，在某個不見天日的森林里，有一座糖霜城堡……”
不知為何，她跟葉水晶講起了這個故事，從來不曾告訴任何人的過往，就連喬旋也從未得知的過往，她，告訴了她。
葉水晶聽著，眼潭莫名其妙地開起淚花。
趙鈴鈴不明白為什么。
“你很愛你媽媽，對嗎？”一句話，狠狠地撞進(jìn)她心坎，春雪崩落了，她躲不開，只能無助地被淹沒。
眼睛很痛，心更痛。
“對，我愛她。”
但夾雜著恨。
因?yàn)楫?dāng)那個男人一次又一次侵犯她時(shí)，她的母親明明知道，卻裝作不曉，甚至嫉妒起自己女兒的美貌。
“我有種預(yù)感，我們應(yīng)該可以當(dāng)好朋友��！”葉水晶歡快地說道。
她怔忡半晌，接著點(diǎn)頭，心湖一圈圈地蕩漾溫柔的漣漪。
那天之后，趙鈴鈴時(shí)常跟葉水晶見面。
有時(shí)約在家里，有時(shí)約在外頭，有時(shí)喬旋也在，有時(shí)不在。
當(dāng)他也在場的時(shí)候，總是會用異樣又復(fù)雜的眼神盯著兩個女人的互動，仿佛正閱讀著一本艱澀難懂的哲學(xué)書。
“怎么了？干么那樣看我們？”
這夜，在夫妻倆家里，趁著葉水晶在廚房準(zhǔn)備飯后甜點(diǎn)，趙鈴鈴低聲問喬旋，櫻唇半開，似笑非笑的。
喬旋沒立刻回答，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幾秒，才緩緩揚(yáng)嗓�！奥犝f你們前天一起去逛街Shopping?”
“是啊�！�
“上禮拜一起去看早場電影？”
“嗯哼�！�
“你還約水晶到你家喝茶？”
“你到底想說什么？”微謔的口氣。
喬旋翻白眼，一副“還需要問嗎”的表情�！澳銈儍蓚�，感情也太好了吧？不認(rèn)識你們的人說不定會以為你們是相交多年的姊妹淘呢！”
“那又怎樣？”
“你們啊，讓我想起以前學(xué)校那些女同學(xué)。”
“哦？”趙鈴鈴興味盎然，很想知道喬旋如何評價(jià)她們。
“好的時(shí)候可以好到手牽手，一起去上廁所，鬧別扭的時(shí)候，可以把對方批得一文不值，在班上搞小圈圈派系斗爭�！�
“你這意思是，怕我哪天跟你老婆吵架，讓你夾在中間為難嗎？”
喬旋搖頭�！拔冶容^怕哪天你們真的手牽手一起去洗手間——拜托！千萬不要。”
“怎么了�。俊壁w鈴鈴覺得這男人刻意表示驚恐的惺惺作態(tài)實(shí)在有趣�！熬退阄艺娴母菢幼�，又怎樣？礙著你了嗎？”
“是沒礙著我。只是——”喬旋停頓，墨深的眼潭閃爍著幽微的亮澤�！斑@未免太不……趙鈴鈴了吧�！�
她想，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朋友一向少，女性朋友更是少之又少……不，應(yīng)該說幾乎沒有，或許是因?yàn)樗慕?jīng)歷太“特殊”了，女人們不是敵視她，擔(dān)心她搶走自己的男人，便是鄙視她，不屑與她有所來往。
可葉水晶，絕對是異類。
這個原該與她疏離，甚至敵對的女人，在初次與她見面時(shí)，便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她，同時(shí)也用一種近乎天真的堅(jiān)決，叩她心扉。
而她，竟然有些狼狽地抵擋不住。
“為什么呢？”她悵惘地呢喃。就如同喬旋所說的，那種少女似的同性親密關(guān)系是她從不曾擁有的，也相當(dāng)不以為然的。在認(rèn)識葉水晶以前，她不認(rèn)為自己能跟任何女人成為好朋友�！澳憷掀耪娴暮芸膳�。”
這是她的結(jié)論，三分玩笑，七分認(rèn)真。
“因?yàn)樗辗讼胧辗煜履腥说内w鈴鈴嗎？”喬旋問，好整以暇地?fù)u了搖手中的紅酒杯。
她聽出他話里的嘲諷意味，嬌嗔地橫他一眼。
兩人四目相接，空氣中霎時(shí)竄過一道奇異的電流，令人麻麻的，有些顫栗的電流。
那是男與女，各恃一方，對決的電流。
“在聊什么呢？”葉水晶輕盈地出現(xiàn)，清脆的音調(diào)自然而然地中和了那電流，她捧著托盤，托盤上是三碟布丁，表面上烤著香酥的焦糖。
“在聊你呢�！眴绦硕ㄉ�，微笑應(yīng)道。
“在說我的壞話嗎？”葉水晶將托盤放在茶幾上，撒嬌似地嘟嘴。
“我們可是在贊美你。”喬旋聲明。
“我不信�！比~水晶輕哼，轉(zhuǎn)向趙鈴鈴�！扳忊彛阏f實(shí)話�！�
“是真的啊�！壁w鈴鈴點(diǎn)頭。
“好吧，那你們到底說了我什么？”
“這個嘛�！�
趙鈴鈴與喬旋交換心照不宣的一眼。
“就知道！你們一定是在說我壞話啦！”葉水晶不依地跺跺腳，身子一旋，輕巧地來到趙鈴鈴身后，玉手勾住她頸脖。“快從實(shí)招來！”
為什么，她能夠那么輕易地接近自己呢？
趙鈴鈴有片刻恍惚，雖然，葉水晶只是輕輕地圈繞著，并未施勁，她卻覺得自己的咽喉仿佛真的被鉗住了，不能順暢呼吸。
不曾跟哪個女人這般肢體接觸過，她有種錯覺，自己像是誤墜陷阱的小動物，不禁向喬旋投去求救的目光，后者也不知是故意不理她，還是沒接收到，自顧自地端起一碟布丁。
“啊，那個不行！”葉水晶連忙阻止他。
“為什么？”
“那里面放了你最討厭的杏仁喔�！�
喬旋聞言，迅速把那碟布丁擱回桌上，像丟開某個燙手山芋，葉水晶見狀笑了，不知不覺松了手。
“知道我討厭杏仁，你干么還要放呢？”喬旋指責(zé)。在趙鈴鈴耳中聽起來，這語氣也像撒嬌似的。
“因?yàn)槲腋忊彾枷矚g吃��！”葉水晶巧笑倩兮�！澳銘�(yīng)該怪自己太挑嘴，這么好吃的東西，居然不懂得欣賞，對吧？鈴鈴�！�
趙鈴鈴接過水晶遞來的布丁，眸光膠著在她耀眼的笑容上，想移開視線，卻辦不到，胸口疼痛地揪緊。
喬旋似乎注意到了，朝她望來，她悄悄咬了咬牙。
夜風(fēng)不作聲，躡手躡腳地由簾外溜進(jìn)屋里，調(diào)戲在室內(nèi)默默滋長的，曖昧的嫩芽。
三人吃過點(diǎn)心，又喝了酒，葉水晶漸漸倦了，纖細(xì)的嬌軀蜷縮在沙發(fā)上，打著盹。
趙鈴鈴跟喬旋都看著她。
趙鈴鈴看著她的唇。
綿軟又略微噙著傲氣的嘴唇，透著淡淡的櫻色，這樣純美的唇，男人會喜歡吧？就連自己，好似也忍不住心動。
“你喜歡她吧？”喬旋突如其來地問。
她怔了怔，轉(zhuǎn)頭望他，他嘴角半勾，像是笑著，俊眸微斂，更顯出眼角的狹長深邃。
“如果我說喜歡，你會怎樣？”她試探。
他啜口酒，微笑更深�！拔視饶愀矚g她。”很像是賭氣的宣言。
“吃醋了嗎？”她笑容可掬。
他神情一凜，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吃誰的醋？她，還是另一個“她”？
趙鈴鈴心弦一扯，寧愿喬旋和往常一樣，總是無賴不正經(jīng)地跟她說話，也不要看他如此嚴(yán)肅。
那會令她……感到抱歉。
她很清楚自己心上有傷，也知道他看見了，但他治愈不了，誰都無法療愈，她的心，是深不見底的黑洞，聽不到一聲回音。
“唔……”葉水晶驀地在睡夢中輕吟，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差點(diǎn)跌落沙發(fā)，喬旋連忙伸手扶住，考慮兩秒，索性將她攔腰抱起。
“怎么了？”她半睡半醒地問。
“你喝醉了，我抱你回房間睡。”喬旋簡單地說明，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那么放心又自在地賴在他懷里，絲毫沒有遲疑。
趙鈴鈴也跟著起身來到臥房門口，看喬旋小心翼翼地將妻子抱上床，然后替她蓋攏被子。
好美的畫面，她喜歡。
“我覺得我好像找到了�！彼朴萍�(xì)語。“那座城堡�！�
“什么城堡？”喬旋不解。
她沒解釋，淡淡一笑�！按蟾牛驮谶@里吧。”
曾經(jīng)那么熱烈地夢想，卻又絕望地?cái)嗄畹奶撬潜ぃ乖谒庀氩坏降牡胤�，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時(shí)候，隱隱浮現(xiàn)。
該怎么辦呢？
趙鈴鈴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床榻上，那個女子馨恬的睡顏，胸臆滿滿地漲著某種情感——
似喜似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