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后。
司香院中,端木琛正在看賬本,卻聽得門被輕敲,墨玉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三少爺,水姑娘求見。”
“告訴她我有事,她若能等便等,若不能等,改日再來!
“是!
不一會,墨玉來覆,“水姑娘說能等!
“那讓她等著吧。”
“是。”
端木琛這一“有事”,就是半個多時辰——從小的習(xí)慣,要做什么事情,一定是做到完,要看賬本也是,那本不翻完,他不會放下。
終于看完,他放下賬本,對外喊了一聲,“進來伺候!
話剛說完,很快有四個漂亮的大丫頭推門而入,一個給他理衣服,另一個則扭了干凈的手巾給他擦手臉,第三個接著奉茶漱口,最后一個則給他梳頭,又將他腰上的月種冰玉重新系過。
四個丫頭眼睛閃閃,三少爺這么好看,太太人又好,若能被看上收個姨娘,那日子真不知道要多好過了,只是想起綠茴姊姊的交代,便只是想想,不敢動作——要是敢爬三少爺?shù)拇,直接打死?br />
“外頭還有些涼,少爺要披風(fēng)嗎?”
“不用!
端木琛大步流星,推門而出。
經(jīng)過抄手游廊,就見大廳外,綠茴站立等候。
見他,綠茴立即行禮,“三少爺,水姑娘在里頭等著!
他點點頭,跨檻而入。
桌上有清茶,有點心,不過分待之,也不刻意冷落,對待方式就像所有的客人一樣。
水云路著桃色緞面云繡披風(fēng),長發(fā)挽成簡單的半梳,一支琉璃鏤金步搖,黛眉,紅唇,妝容高雅精致,挺直背脊顯示良好的教養(yǎng),身邊兩個大娘子,卻是不見那日厲害的刀疤嬤嬤。
見他進來,水云路起身,“見過三少爺!
端木琛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那日回來雖然憤怒,但靜心過后想起來,這圈太大太深,可不是水云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可以設(shè)出來的,大概就跟鐘側(cè)妃的娘家妹妹一樣,都是棋子。
是故雖然內(nèi)心不悅,卻也沒口出惡言。
他已經(jīng)打定,自己絕不開口,看她們怎么說,娶是會娶,只不過總不能都是他吃虧,至少這口他是絕對不開的。
屋里一片靜默。
過了一炷香,水云路身后的黃衫娘子清了清嗓,“小姐。”
端木琛沒聽到恭敬,只有濃濃的提醒意味。
真是棋子。
還是個身分十分低微的棋子。
水云路美目閃過一絲無奈,遞出手中的小紅紙,“這是我的生辰八字,請三少爺收下,九月初九,乃是六十年一次的金凰之日,適百吉,還請三少爺花轎迎人!
他惱怒中又有點想笑,居然連日子都自己算好了。
黃衫娘子見目的已達,便扶了水云路起來,“就不打擾三少爺休息了!
“慢著!倍四捐〉溃骸白隆!
黃衫娘子一呆,但倒也沒有違拗,又扶著水云路坐下。
“你們兩個出去!
“這,三少爺,孤男寡女的……”
端木琛挑眉一笑,揚了揚手中的紅紙。
黃衫娘子顯然也想到了,這都給八字了,孤男寡女又怎樣?陪笑說:“這,小姐出來這么會兒,怕是累了!
“那怎么辦,我想講講話,還沒過門,架子就要端起來嗎?”
“自然不是!秉S衫娘子在心中叫苦連天,這端木琛搞什么啊,怎么突然要留水云路說話?刀疤嬤嬤交代了,給了八字即可,她都站得累死了,還講什么話,但這情形似乎又違拗不得,又推托了一下,實在沒辦法,只好離開。
看著兩位娘子離開的背影,水云路微一欠身,“失禮之處,還請三少爺多擔(dān)待。”
端木琛翻弄著那小紅紙,“什么是金凰之口?”
水云路大概沒想到他把人支開,竟然開口問這個,神色有點意外,側(cè)過頭,發(fā)上步搖微微晃動,“天象萬喜之日!
“那么,前兩日呢?”
水云路自嘲似的笑了笑,“深鴉之日,月隱,云濃,伸手不見五指,夜風(fēng)定向吹,傳說中凌娘喚風(fēng),趁的便是深鴉之日!
“宜?”
“雞鳴狗盜,萬惡大吉。”
端木琛點點頭,好個雞鳴狗盜,萬惡大吉,“我非君子,心胸亦狹窄,水姑娘如此害我,不怕我報復(fù)與你,甚至牽連他人嗎?”
“無一日不怕!
“只是你,更怕太子?”
“太子爺仁慈,知道小女子有恙到南方養(yǎng)病,命人寫信照顧,小女子不怕太子爺!
水云路說完,站起身,接著便雙膝跪下,額頭叩地有聲。
端木琛皺眉,“這是做什么?”
“小女子乃庶出,自幼沒學(xué)過規(guī)矩,也沒學(xué)過手段,不善馭人,身邊娘子剛剛?cè)堑萌贍敳豢欤請三少爺別跟賤命之人計較,謝過三少爺大人大量。”語末竟是已有嗚咽之聲。
說完,竟是又要叩頭下去。
都到這分上,端木琛自然明白她有口難言,口口聲聲賤命之人,只怕是家中其他人,想跟他討?zhàn),又不能明說,只好繞著圈,聽到她又是往地上一叩,連忙伸手把她拉起來。
水云路臉朝下,他自是沒看到她閃過眼中的笑意,只是一站起來,又是一臉身不由己跟楚楚可憐。
端木琛看她額頭上的紅印,泫然欲泣的眼神,倒也說不出什么嚇人的話了,連個娘子都能嚇唬她,恐怕也就只是個傀儡小姐。
“綠茴!
綠茴很快進來,看到水云路額頭上的印子,雖然驚愕,卻也沒多問。
“伺候水姑娘回桃花苑,派人把玉膚膏送過去。”
半月后。
春日百花盛開,水云路望著庭中美景,忍不住嘆口氣。
她額頭上的紅印在兩天后轉(zhuǎn)成黑青,涂了那藥膏,幾天后也好個七七八八,現(xiàn)在根本看不出來她曾經(jīng)拿這額頭狠叩青磚地,但代價很值,他既然扶她起來,基本上就不會對她娘出手,外人說端木琛心狠手辣倒也做不得準,玉膚膏那么好的東西居然也給她了……
這時候突然慶幸自己是庶出的庶出,這樣夾縫求出的環(huán)境訓(xùn)練出的偽裝能力,已經(jīng)超過一般人所能判斷,可憐有三種:小可憐,楚楚可憐,萬分可憐,她在水家之所以能平安生存,靠著就是這大招,看準時機,正確使用,可保安康。
牡丹見狀,向前一步道:“小姐,婢子去做些點心給小姐吃吧!
“我看起來像是那么貪吃的人嗎?”
“婢子只是想讓小姐心情好一點……”
“你要想讓我心情好,就想辦法把刀疤嬤嬤攆回京!
牡丹干笑了兩聲,“小姐這么聰明都做不到了,婢子笨,當(dāng)然更做不到!
“那過來給我捏捏肩膀吧!
聽到小姐總算吩咐事情,牡丹高興起來,立刻站到水云路身后,捏了起來,想起唐嬤嬤的吩咐,小心翼翼的說:“小姐再過五個月就要成親了,不做些繡活嗎?
三少爺,太太,姨娘,大姑,小姑,姑爺,兩位甥小姐和快出生的甥少爺,鞋子肯定來不及,帕子跟荷包倒是可以趕一趕!
“刺繡太麻煩了,我不做!
“小姐這樣會被說的!
“所以我不已經(jīng)吩咐春花去買了嗎,反正沒人知道我的繡工如何,難不成端木家還派人上京拿我以前的繡品,以比對繡工?”
再者,無論如何,端木琛都不會給她好果子吃,弄那干么,早知道自己將來會被太子當(dāng)成棋子一樣布置進端木家,就不學(xué)刺繡了,花那么多心血,卻討不得夫君喜愛,真是白費功夫。
唉,這人生啊……
真不知道京城那些貴人怎么會相信這些吉兇占卜之說,不過就是定數(shù)與吉兇循回,還一堆人深信不疑,說他們是傻子,恐怕還不信,若吉兇能測,他們這群庶出子女們哪會被人捏著脖子呢?
當(dāng)初太子妃跟祖父要人,水家?guī)讉適婚年齡的姊妹都推來推去,以水家的身分,嫁給商家是低嫁了,何況此處距離京城幾百里遠,大伙死活不肯,她其實也是不愿意,但母親至今沒名沒分,倒也輪不到她表達意見。
祖母說了,只要她乖,她生母就吃好穿好,意思就是,只要她不乖,母親就吃不好穿不好,這不,親事定下后,母親便寫信來,說太子妃讓人送了一千兩銀子過去。
真沒想祖父祖母這么狠,太子妃跟她說,她賞了五萬兩,到母親手中居然只有一千兩,二哥腰上那塊玉佩都不只一千兩了,居然只給母親一千兩。
“小姐,你說,”牡丹的聲音很憂慮,“我們將來怎么辦?”
水云路原本也很憂慮的,但聽牡丹這樣說,忍不住笑了出來,將來?哪還有什么將來。
經(jīng)過那日交鋒,她肯定端木琛是好人,但也肯定他不會跟太子服軟,恐怕新婚之夜就會把她晾在新房,然后迅速娶汪喜兒為平妻給太子好看,或者把她連人打包到避暑別莊,讓太子吐血,總之,她的人生是到頭了,沒有將來,也沒有以后。
刀疤嬤嬤再厲害,再會設(shè)套,也沒辦法讓端木琛對她好,唯一安慰的是,端木琛是君子,會照顧她飲食無缺,不會因為遷怒而斷她米糧。
說來也足費解,太子明明知道,這種陷阱媳婦,只會讓整個端木家把她當(dāng)賊一樣預(yù)防,什么都打聽不到,什么都做不了,花那么多心力就只為了給端木琛添堵?
真是吃飽沒事干。
但也不能說全無好處,至少娘拿到了一千兩。
至少,刀疤嬤嬤解了她的禁足令——之前為了制造格格不入的詭異感,她們被下令不能出桃花苑,現(xiàn)下目的達到,也沒必要裝神秘了,刀疤嬤嬤說,端木府景致錯落,比起幾個親王府都還奢華,要是她能頂住異樣眼光,盡可出去走走。
開玩笑,她沒事出去走干么?搞不好端木家會有人埋伏在曲橋上推她落水,這世界上哪有什么景致美得讓人冒著生命危險去欣賞呢?桃花苑雖然已經(jīng)走到膩,但至少還算自己的地盤……
“水姑娘!
刀疤嬤嬤的聲音,肯定沒好事。
“太太請姑娘上荷塘水榭品茶吃果,說是想見見姑娘!
“我必須去是吧?”
“姑娘若不前往,于禮不合!
“知道了。”水云路站起身,“嬤嬤跟我去嗎?”
“老奴容色嚇人,就不去驚擾太太了!
老狐貍,分明就是不想管她——對刀疤嬤嬤來說,她的責(zé)任就是想辦法讓端木琛娶她,目的達到,可以跟太子妃交差,至于自己要面對什么問題,什么尷尬,那都不關(guān)她的事情。
“小姐!蹦档ぴ诤竺媲忧诱f:“不換衣服嗎?”
“不用了!睋Q上什么衣服都一樣,總之都是不討喜。
她是這樣進門的,所以,就算她打扮得再端莊,都是不端莊,既然結(jié)果不會改變,她自然也不想白費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