闐暗的戲院里,溫語涵看著身邊空蕩蕩的位子,發覺安至雍這通電話說得好久,她納悶地起身,小心翼翼地踩著階梯,步出戲廳。
暗紅色的地毯吞沒了她的足音,她往長廊走去,在轉角的休息區撞見一對男女正親密地擁吻著。
她羞窘地轉過身,正要跨步離開時,一陣熟悉的男音卻扣住她的步伐。她好奇地側過身,隱匿在墻角,傾聽他們的對話!
安至雍冷淡地推開傅喬雅,拿出手帕拭著唇上的口紅漬。
“喬雅,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至雍,我不在乎你已經結婚的事,我知道你和溫語涵不是真心相愛的,你們簽定了一張契約婚書,為了取得‘星頤電影公司’的經營權和股份,你不得已才會和她結婚的!我不介意等你解除婚約,我愿意等你!”傅喬雅固執地說。
“你怎么會知道?”安至雍訝然道,沒想到連這么私密的事她都能打聽到。
“上回去公司參加試片會時,我無意間聽到張書穎和溫語涵在洗手問里的對話,這才得知你們結婚的內幕。”傅喬雅略感不好意思地垂下眸,說:“我不是故意要偷聽,是剛好在陽臺抽煙,才會知道的。也就是因為這樣,才使我不顧一切地放縱對你的愛,你們的婚姻不會對我造成阻礙,我不在乎!”
安至雍目光沉凝地看著她,思忖著該如何徹底斬斷她對他的情意?他一方面要顧及她的尊嚴,一方面又礙于她是“茉莉物語”的投資者,兩人還有多年的同窗情誼,這錯綜復雜的關系令他苦惱,怕話說得太狠會傷了她的自尊,令兩人日后相見都難堪,又擔心拒絕得不夠徹底,會惹來她的癡纏,影響了他和語涵的感情。
現在連他結婚的身分她都不在乎了,還有什么理由能澆熄她的熱情呢?
“我愿意等你的婚約結束,我真的可以等!”她鍥而不舍,只要有一點點的可能性,她都不想放棄!
“……喬雅,來不及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什么意思?”
“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和語涵結束婚約的,不管我們是因為什么理由而結婚,那都不重要了,F在我有責任和義務要照顧她一輩子,所以這輩子我只會有她一個妻子,不可能再接受別人!
“為什么不能結束?你們的婚姻關系不是只有三年的期限嗎?”傅喬雅焦急地追問。
安至雍臆想著,他和語涵簽定契約婚書是事實,若在這時候說他已經愛上語涵,一定不能說服喬雅,倒不如改走苦肉計,博取她的同情,也許能教她知難而退。
“因為我的緣故,間接使得語涵發生車禍,她左耳聾了,再也無法恢復聽力,我不能拋棄她!卑仓劣罕吹卣f。
“她發生車禍,左耳……聾了?”傅喬雅像挨了一記悶棍,整個人都痛醒了。
“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前陣子康定路上有一臺運鈔車失速沖撞上大貨車,造成連環車禍,許多名乘客受了傷,語涵就是那場車禍的受害者之一。若不是我一直責備她的迷糊,催促她快點趕到錄音室去,或許她就不會趕上那場連環車禍,也不會造成身體上的殘缺。所以,我不能離開她,我不能這么做……”安至雍話說得委婉,期待用語涵可憐的遭遇來逼退她。
“你同情她的失聰,所以不會離開她?”她往后退了一步。
“語涵需要我,不管是生活上或者心理上,我都是她的依靠。我不能選擇在她最脆弱、最無肋的時候離開她。就一個丈夫的立場與責任而言,我有義務要照顧她。我答應過她,這輩子不管發生什么事,我都不會離開她,會一直照顧她!
傅喬雅難過地跌坐在椅子上,忽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好卑鄙,居然想跟一個有殘缺的女人搶一份愛情。
罪惡感如潮浪般淹沒了她的心,令她理智回籠,開始嫌棄起這樣自私的自己。
安至雍無奈地嘆息,安慰道:“喬雅,你是個好女人,會有很多男人喜歡你,他們不會讓你陷于第三者的窘境里,不會讓你為難,更不會令你有罪惡感。只要你愿意敞開心胸,你就能得到幸福!
“我明白……”她垂下眼,點點頭。
“對不起,語涵她需要我!蔽乙残枰。他默默在心里補了一句。
“不用跟我說抱歉,我明白你的處境,換作是我,我也會作出相同的選擇。”她眼中藏著酸楚。
“謝謝你的體諒!
她抬起頭,臉上有著得不到愛情的狼狽,卻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溫語涵沒有發生車禍,她的耳朵沒有殘缺,你……會不會考慮接受我的感情?”
安至雍望著她泫然欲泣的神情,她看起來像是受到極大的委屈,他回想起她對公司的投資,以及對他的付出,終究不忍再刺傷她的心。
“……如果我還是單身,并且早一點明白你對我的感情,我會接受你的!卑仓劣哼x擇說謊。
“謝謝你。”傅喬雅苦笑道,她已從他的眼里讀出他的心,這番話只是善意的謊言,是為了安慰她,令她好過一點,不讓她太過難堪罷了。
頓時,傅喬雅覺得釋然,仿佛壓覆在胸口的鉛塊被搬開了。雖然沒有得到他的感情,但起碼她努力過、爭取過,不用再承受苦戀的折磨,可以徹底地叫自己死心
闋暗的電影院中,銀幕上的女主角手里捧著男主角的骨灰,乘著船。疾風中,她承受不住哀傷的情緒,大聲地慟哭著,這股哀凄的氣氛從戲里彌漫到戲外,戲院里隱約可以聽見此起彼落的啜泣聲,及擤鼻涕的聲音。
銀幕上白亮的光東映在溫語涵淚眼斑駁的臉上,她哭泣并不是因為電影劇情煽情感人,而是安至雍給的溫柔太過傷人。
原來,他的愛、他的體貼、他的誓帚……所有的一切,皆不是源自于愛她,而是同情她。
他憐憫她的失聰,可憐她的處境,把照顧她視為一生的責任。
如果她沒有聽到他與傅喬雅的談話,或許她還能傻呼呼地賴在他的懷里,享受著他的寵溺。
但是,現在她明白了事實的真相,懂得他心里真正的感覺后,還能自欺欺人、若無其事地待在他的身邊嗎?
她只是他契約婚書里的適合人選,并不是他感情世界中的最后歸宿。
如果他不曾說愛她,她就不會如此坦然地將心交付出去,那么現在的痛或許就會少一些吧?
她難過得連掩飾的力氣都沒有,伴隨著電影里上演的悲傷情節,盡情地讓心碎的淚水在黑暗中流淌著。
電影接近尾聲時,安至雍摸黑走了進來,坐在她的身邊,聽見她擤鼻涕的聲音,不禁附耳低聲問道:“電影這么感人嗎?”
她心里一陣酸楚,點頭不語。
他伸手將她攬進懷里,讓她的頭倚在他的肩膀上,輕笑道:“那我等會兒一定要跟韋振風說他這部電影拍得十分成功,讓你感動到淚流滿面!
她難受地將臉埋入他的肩頭,卻在他的西裝外套上嗅到其他女人的香水味,一顆心頓時揪痛不已,這應該是傅喬雅殘留在他身上的味道吧?
思及他和傅喬雅擁吻的那一幕,她的心幾乎被撕裂了,痛得透不過氣來。
她知道他是一個心軟的男人,卻不曉得他連愛情都可以拿來施舍。因為察覺了她的感情,憐惜她的殘缺,所以想用溫柔來彌補這一切嗎?
安至雍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卻察覺有絲冰冷,立即細心問道:“冷氣太強了嗎?要不要穿我的外套?”
“不用了……”她聲音低低的,從皮包里掏出紙巾拭著臉上的淚水。
他深怕她會感冒,仍是脫下西裝外套罩在她身上。
“我又不會冷……”她細聲抗議,扯下外套,和他鬧起別扭。此刻,對于他的體貼,她感到有一點嫌惡。
“要是生病就糟了,還是穿上吧!”他又將外套披上她的肩。
她不肯,又想伸手扯下,兩人的動作太大,擋住了后排觀眾的視線,惹來幾句抱怨,她只好馴順地將他的外套披在身上。
他淡而好聞的男性氣息充斥在她的鼻間,外套上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密密實實地包覆住她,暖了她的身體,但卻煨不暖她一顆受傷、冰冷的心。
她全副心思都懸在他和傅喬雅的對話上,他說,她是他的責任,他有義務要照顧她。
難怪他會突然變得那么體貼溫柔,會對她呵護備至,這一切全是因為他對自己受傷一事,感到愧疚吧?
所以,他加倍地對她好,為的是想減輕內心的罪惡感嗎?
難道除了同情與憐憫之外,他對她就沒有一點點的動心嗎?
黑暗中,兩人的手親密地交握著,她握住了他的手,卻未曾掌握過他的心。
電影結束,燈光驟亮,掌聲響起。主持人拿著麥克風上臺,請導演、演員和相關工作人員們上去接受記者的訪談,暢談拍片心得并發表首映會的感想。
安至雍被幾名工作人員簇擁上臺,鎂光燈此起彼落地閃著。她隔著喧鬧的人群,幽幽地凝望著他。
臺上的安至雍意氣風發,接受眾人的掌聲,在媒體面前侃侃而談。
“……語涵?溫語涵?”傅喬雅揚高音量叫了她幾次,發覺她好像沒聽到她的聲音,這才輕拍她的肩膀,引起她的注意力。
語涵回過神,緩緩地轉過身,發現傅喬雅不曉得何時來到她的身邊。她來不及收拾起慌亂的情緒,水亮的眸底閃過一絲愕然。
“……喬雅學姊,好久不見。”她疲憊地擠出一抹微笑,干澀的喉間艱難地吐出話來。
再次見到傅喬雅,她的心情顯得十分復雜。要是以前,自己一定能夠坦然開朗地和她打招呼,但是她幾分鐘前才剛得知對方也是愛著安至雍的,兩人的心都懸在同一個男人身上,她還能大方地裝作若無其事嗎?
“有一陣子沒在公開場合見到你,在忙什么?”傅喬雅試探道。
她對于溫語涵左耳失聰一事有些許的疑慮,但是方才叫了她幾聲,發現她反應遲鈍,不像是在偽裝。
她端視著溫語涵的左耳,在耳廓和發際間看到膚色的膠帶,未覆蓋到的地方顯露出一小道淡淡的疤痕,驀地,她可憐起她的遭遇。
“因、因為身體不舒服,所以沒有出席公開的聚會!彼细祮萄盘皆兊哪抗猓乱庾R地撫摸著耳朵上手術后的疤痕,有些不安及自卑。
“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备祮萄诺哪抗庥瘽M同情。
“謝謝!彼c頭,努力要避開這個令她難受的話題!皢萄艑W姊,今天怎么會來呢?”
“因為我代表‘傅氏企業’投資了這部電影,再加上又是今晚首映會的贊助商,所以總要來看看影評人和觀眾的反應怎么樣。”傅喬雅依戀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安至雍,盡管嘴上說得瀟灑,但是多年苦戀的感情不是一句話就能收回的。
語涵點頭不語,在心里暗笑自己好蠢,找錯了話題,這只會對照出自己的難堪。
她怎么忘了,傅喬雅愛著安至雍,為了討好他,不惜投注大筆資金讓他籌拍新片,也不在乎他已婚的身分,甘愿虛擲青春等待他……
此時,主持人高聲呼請這次的贊助廠商傅喬雅上臺,傅喬雅對她投以微笑后,優雅地提著裙擺,穿過人群,定上臺。
看著安至雍和傅喬雅并肩站在臺上,偶爾接耳低語著,這一幕深深地刺傷了她的心。
耳邊再次回蕩著安至雍說過的話——
因為我的緣故,間接使得語涵發生車禍,她左耳聾了,再也無法恢復聽力,我不能拋棄她。
我不能選擇在她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離開她。就一個丈夫的立場與責任而言,我有義務要照顧她。
……如果我選定單身,并且早一點明白你對我的感情,我會接受你的。
她殷紅的眼眶閃著被愛情刺傷的淚光,靜靜地望著鎂光燈下的安至雍。
他給了她愛情,教會她被愛的幸福與甜蜜,給了她夢想,讓她嘗到感動與掌聲。
然而,他卻也同時讓她明白,他的溫柔有多么殘忍。他把她的不幸歸咎在他的疏失上,把照顧她視為他一生的責任。
殊不知,她根本不想要他包裹著愛情糖衣的憐憫,那只會讓她更顯得難堪、可悲而已。
如果不是她的殘缺、不是那場意外,他會奮不顧身地撇下她,選擇傅喬雅吧!
傅喬雅可以給他愛情、給他事業、給他夢想,不會拖住他人生的步伐,而她呢?她能給安至雍什么?
她下意識地撫著受傷的左耳,自卑的情緒如毒蛇般緊緊纏住她,一點一滴地啃噬著她脆弱的心。
望著鎂光燈下那個耀眼的男人,她發覺,他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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