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陷在萬分自責的深淵里,老大夫已經診完脈,回過頭笑呵呵地對他說:「放心,是喜不是禍。」
他一回神,用力瞪他。
這人好壞!想云都病了,還那么高興,她是跟他有什么仇!
「當然是喜啊,傻小子,你要當爹了。」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一時沒能理解過來。
「聽不懂嗎?想云沒病,是有喜了,身子虛了些才會昏倒,回頭我抓幾帖補藥,你再買只雞一同倒進灶里燉煮,讓她補補身就沒事了。」
「所以……所以……」想云沒事,會醒來,沒像爹娘那樣,眼睛一閉就不管他了……
老大夫瞧他這傻乎乎的模樣,忍不住叨念!肝艺f你呀,平日愣頭愣腦的,心眼兒倒比誰都賊,懂得要先下手為強,難怪一村子男人全搶不過你……」成親才半個月,這身孕少說也兩月有余了,難怪急著要成親,嘖!
「我、我才沒有——」他才不賊!阿娘說不能做壞事,他沒有。
「急什么?我又不會到處去說!惯@點醫德他還有。
他張口還想辯解,偏頭瞧見床板上的妻子已然醒轉,連忙趨靠過去,俯身挨靠在她肩旁撒嬌。
「你嚇死我了……」頰容蹭著,要她安撫備受驚嚇的心魂,不忘順道教訓!赶麓尾豢梢粤,知不知道!」
陸想云沒像以往那般摸摸他,給他安慰,讓仰著臉討憐的他有些許疑惑!赶朐疲俊
她怎么了?安安靜靜的,都不說話,表情怔怔的。
以前犯傻的都是他,怎么這回換她了?
「阿風,我想回家……」
祝春風這回可不傻了,回頭看看老大夫,等到對方點頭,才小心翼翼、像抱什么絕世珍寶似地捧抱在懷里,深怕碰了,摔了。
老大夫在后頭搖頭笑了笑。
這人呆歸呆,倒還懂得疼妻寵妻,想云這夫婿,總算沒嫁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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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陸想云一句話也沒說。
祝春風別的不會,最懂察言觀色,也不敢去煩她,乖乖坐在一旁陪著、小心照看,不讓她再有絲毫損傷。
老大夫說,土雞最好,所以他隔天就去阿土伯那里買了只活雞回來,自己宰殺放血、拔雞毛,弄得手忙腳亂。
他沒有燉過雞,阿娘說,灶房是女人的事,不讓他碰,可是想云現在身子不舒坦,他得從現在開始學。
剛剛在路上遇到阿嬸,阿嬸罵了他好幾句,說想云已經嫁了他,要他放精明一點,家里頭就他們夫妻倆,真發生什么事,也只能依靠他了,別只會一逕兒犯傻,那會害死想云的。
他都聽進去了,第一次有人罵他,他不覺得討厭,也沒有轉身走開。
他回來的時候,沒見妻子的人,心想她是去給人送衣裳,也就沒想太多,專注在灶房里忙,等她回來就有補湯可以喝了。
陸想云一回來,就聽見灶房里傳來磕磕碰碰的聲響,循聲而去,竟是從不進灶房的丈夫一獨自在那兒又是生火又是宰雞,忙得灰頭土臉。
「你在做什么?」
他回首,咧嘴一笑。「給你燉補湯。你乖,去歇著,一會兒就好!
依她看,還有得忙吧?
光是生火,就弄得兩手傷傷疤疤,還在努力不懈地奮戰。
她忍不住,上前制止他,抬袖替他擦去臉上的汗水、炭灰,捧起雙掌細瞧幾道燙紅的新傷!覆惶蹎?」
「不疼。」
那么多水泡,哪里會不疼!
「別弄了,我給你上藥!
「不行,大夫說你要補。」不然,要再昏倒怎么辦?
「補什么!這孩子——」這孩子是個錯誤,根本不該來。
如此難堪的話,她怎么對自己的丈夫啟口?
他偏頭等了又等,沒等到下文,視線落在她剛剛擱下的藥包。
「你也去抓了補藥?」他想了想!赶瘸栽钌线@個,明天再吃你那個好了,多補一點,補得壯壯的,才好生孩子。」
她鼻頭一酸,再也沒法在丈夫單純信任的表情下欺瞞他。「阿風,這孩子不能留——」
他一聽,大驚失色。「為什么?」
「你還不懂嗎?成親前,我早就說過了,我不是清清白白的閨女了,這孩子、這孩子……」聲音一哽,她蒙著臉,滑坐地面,無聲落淚,羞慚得無地自容,若早知會如此,她說什么也不會嫁他。
若沒嫁,這孩子她還能留,可是她已經嫁了,怎么能讓丈夫白白替人養孩子,吃下這悶虧?
這些話,她說不出口,他呢?究竟懂了幾分?
「孩子好好的,為什么不要?」他不懂,摸摸她肚腹,孩子明明在那里,乖乖的,沒鬧事,為什么不要?
「那不是你的——」
「是!」沒等她說完,他急急打斷。「我們成親,就會有孩子,阿娘說的。」
「不是那樣——」
「阿娘不會騙我!」他壓根兒不聽。
「孩子已經在你肚子里,我們說好了,要攢著錢,養孩子,小枕頭、小衣服,都給『他』留著——」
他沖出灶房,拖來木箱,好急切地將一箱子物品都倒出來,零零散散落了一地。「你看,這是我兒時穿的,玩的,還有小被子……好多、好多的……」
他東一句、西一句,說得雜亂無章,就怕她是當真的,要把孩子丟掉。
「孩子被丟掉,很可憐……」他也被爹娘丟了,不要了,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哭著、嚷著,沒人理會……很疼,他不要這樣!
「我也不想!」那是她的孩子,她又怎么舍得?可是、可是——
對于夫妻間這回事,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不明白這對他而言是多大的恥辱,要她順水推舟,跟別人一樣欺他無知,連她都不能原諒自己。
嘴里說得好聽,說是還有一輩子,可以慢慢來,那都是自欺欺人,讓自己良知好過一點的說法,她心里比誰都清楚,她對他是近乎親人的感情與憐惜居多,沒有愛情,女人在這種事上頭,沒有愛情為基礎,多少有幾分牽強,新婚那一夜,她其實也暗暗松了口氣,慶幸他什么都不懂……
這樣的她,哪里值得他這般待她?
可他還是全心全意當她是妻子,如此真誠,對她全然不疑……她覺得……很羞愧,瞧不起自己。
「你要孩子,我們以后再生,這個……先不要,好不好?」
「不行!」不管一個、兩個還是八個、十個,都得留著,阿娘說,那是女人肚子里的一塊肉。
「我知道我笨……」他垂眸,低低的,近似自言!肝疫B你都顧不好……」她昏倒了,他還只會傻傻呆站著。
阿娘把她娶進門是要照顧他的,這些他都知道,他不像別人那么機伶、那么有本事,連個丈夫都當不好,怎么當爹?
「所以、所以連你也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可以當好一個爹……」
「不是的!」她沒瞧不起他的意思!
「但是我會學,你教我,我認真地學,每一句都記得牢牢的!瞧,我現在就開始學燉雞給你補身了……」
「阿風……」他這樣,是要她怎么辦?
「我說真的,你要丟掉孩子,我、我——我再也不跟你說話!顾麖臎]威脅過人,挖空了腦子,再擠出一句。「也不吃你煮的飯。」最后,把能想到極致的威脅也撂出來。「也、也不讓你洗腳了!」
「……」
他是認真的,春水嬸說過,別看他好脾氣、好說話、什么都好的樣子,真要拗起來,固執得像頭牛,誰來也拉不動的。
就像,堅持要認春水嬸這個娘,一喊喊十年,誰都不曾讓他改口過。
就像,堅持要娶她,不怕鬧笑話,臨上花轎了都還要掀了紅頭巾確認,親手將她扶進花轎。
一旦他認定了,誰也說不動。
她知道,要是沒讓他看見她肚子大起來,生個白白嫩嫩的娃兒給他,他真的會和她鬧到底。
不與她說話、不吃她煮的飯、不讓她束發洗腳……這些都是他最喜歡的事、最開心的時刻,拿這來威脅人,究竟是想折磨誰啊?
她輕輕嘆一口氣,上前扯扯他袖口。
那男人很賭氣,斜眼瞄她,刻意擺出不太搭理她的模樣。
「你真要我生?」他撇開頭,擺明了她沒允前,絕對言出必行,不跟她說話。
以為她會再多講兩句,哪知她轉個身就走了。
咦咦咦?怎么就出去了?再多撒嬌幾回,他就理了嘛——很想裝出不理她的樣子,眼角余光又忍不住一再偷瞧她的一舉一動。
她把剛帶回來的藥包扔到屋外,又回來,開始動手料理他弄了一半的補品。
他終于忍不住,問出口:「你做啥?」
「不是要燉補,把我和孩子養得健壯?」
「對呀!顾麘顺雎暎蓬I悟過來。
她答應了!她要把孩子養壯、生下來了!
他開心地驚呼,張臂用力抱住她。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我會拚命攢錢,養活你和孩子!」
「傻瓜!」
她任他抱著,那抹純然喜悅的笑落入她眼底,指腹輕輕挲撫大掌上燙出的一顆顆水泡,心房微微揪著,泛酸。
怎會有這樣的男人,傻得……首度讓她感受到,胸口淺淺地,一陣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