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床,她走到窗邊,搬來一張椅子,坐看天邊月亮西沉。
冬天快到了,天氣有些涼,但她懶,懶得去找一件衣服披上。
手支起下巴,仰頭遠眺,她一瞬不瞬地看著遠方,那個遠方、好像很自由,那個遠方、好像沒有哀傷憂愁,那個遠方、好像沒有扎進人們胸口的疼痛,那個遠方啊……天青月朗。
她應該有效率一點的,應該認真想想如何從齊穆韌身上拐來玉盒鑰匙,想想如何安排逃生路線,不應該放任腦子一片空白,想來想去只有齊穆韌那張帶著憂郁的臉龐。
笨吧,戀愛總是讓女人發笨,她也想嘲弄自己三、兩聲,可是……她連拉開嘴角都懶。
現在,他們在做什么?
“韌,宛心害怕,你不要離開我,好不?”
她想像何宛心賴在齊穆韌身上撒嬌的場景,明明很芭樂,芭樂得讓人很想拍腿大笑,可對不起她笑不出來,至于是不是因為發懶,阿觀也不明白。
“韌,多年后,還能再度與你相逢,宛心已經很滿足,我不奢求名分,只愿生生世世與你鶼鰈情深!
更老套,那已經不只是芭樂,還是三十年前的老劇情。
她企圖逗樂自己的,企圖云淡風輕說一聲“沒關系”,可她依然笑不出來。真糟糕,是不是有某種病毒會吞噬人類的笑覺神經?
她還想像何宛心手里折著一枝青梅,齊穆韌騎來竹馬,在舞臺上演歌仔戲,她想像齊穆韌是水電工,何宛心是穿著護士服的女主人,她轉動戴著水晶指甲的手指,對齊穆韌說:“嗯……快來,人家等不及……”
不管什么場景,她都笑不出聲,她想搞笑,卻搞得自己一顆心越沉、頭越痛、眼睛越是酸澀……承認吧,她沒有當諧星的天分。
如果她是有點戰斗力的女人,應該拿出一張紙,中間畫兩條線,最上方寫著品項是自己和何宛心的名字,右邊攔寫著“年齡”:何宛心“二十二”,葉茹觀“十六”,再畫一個大大勝,貼在葉茹觀這一邊;“工作能力”何宛心“零”,葉茹觀“賺銀子像撈水”,再畫個大勝,貼在葉茹觀這邊……
只是,就算葉茹觀這欄里面,從頭勝到尾又如何,愛情的定律不是優勝劣敗,笑到最后的那個,從來就不是最努力杰出的那一個。
所以她該怎么辦?
去把她的男人搶回來,可愛情這東西是可以靠爭奪取勝的嗎?如果答案是圈,試問:手段用罄、計謀盡出的柳氏,為什么會落得被休離的下場?這些年,她在齊穆韌身上下的工夫,可不比任何人少。
去找何宛心談,告訴她懂點規矩、先來后到……阿觀失笑,如果愛情的規矩是先來后到,那么她現在該做的是,瀟灑揮手、兩聲拜拜,不帶走一片云彩。
所以結論是,想再多都無濟于事。
可是不想,心會慌啊,莫名其妙的恐慌,莫名其妙的害怕,莫名其妙地感覺天快塌下來,就算理智一遍一遍一遍,無數遍對她說:不會的,天不會塌、地不會陷落,時空還是照常運轉。
她還是無法……無法從骨子里剔除心慌。
她想,她需要做一點事。
于是走到前堂,磨墨,寫下滿滿的一張一,一張二、一張三,她像小學生練字般,把數字從一寫到五十七,直到門被推開。
“主子,你怎么沒睡?”月季驚呼一聲。
阿觀抬眼,想給她一張笑臉,可月季沒看見她的笑,只看見她厚厚的黑眼圈。
昨夜的事月季已經聽說,而且大部分的事她比主子更早知道,只是壓著、沉著、等著,她相信王爺會給主子一個好說法。
可是見到主子那張比哭還丑的笑臉,她想,任憑王爺再足智多謀,也無法在這種事上頭給出個好說法。
“主子別慌,咱們先洗把臉。”月季看一眼琉芳,琉芳很快把裝滿溫水的盆子拿來,服侍主子盥洗。
月季拿來香粉,替她勻了臉,笑說:“瞧,現在有精神得多,要不要奴婢喊幾聲加油給主子聽聽!
阿觀搖頭。
“主子……不如,咱們來想想對策,看怎么對付明月樓那個女人!
她能想出什么對策?把何宛心趕出王府大門?不可能,就算想得出來絕妙好計,她也不屑做。
因為她要的是一顆心,不是一副軀體,不是名分更不是權益。
聽過沒,初戀無敵,真愛萬歲,她有什么能耐,否絕他們兩人之間曾經發生的一切?
她沒本事,真的,她是諂媚界達人,犯賤界翹楚,俗辣界冠軍。不管穿不穿越,三歲定一生,她的性格早在三歲那年定案。
琉芳在她身旁坐下,握住阿觀的手說:“主子,您千萬別傷心,傷心了,便是叫那邊的得意!
“哦!彼c點頭,原來愛情還關乎氣勢問題。
“男人都喜歡女人笑臉迎人、寬懷大肚,咱們就當一個溫厚端莊的王妃,教人尋不出半分錯處!
“哦!卑⒂^又點頭,只是懷疑,表現溫厚端莊,就能改變男人心不在你身上的事實?
“奴婢看得出來,王爺是在乎主子的,主子暫且將這口氣吞忍下來,日后再一一翻出來同她算帳!
琉芳想起過去幾日,她進廚房拿主子的餐食時,老是碰見明月樓那位的貼身婢女槿香,趾高氣揚,指揮東、指揮西,廚房若是沒先擺弄何姑娘的東西,她就破口罵人,那副小家子氣的樣子,見著就令人打心底生厭。
若非月季約束著,說不定曉陽就同人家起沖突了。
阿觀沒說話,點點頭。
“主子能想得明白就好,今兒個下朝后,王爺定還要過來看主子的,主子千萬別擺臉色給王爺看,知否?”
阿觀又點點頭。
見她點頭,琉芳這才安下心。
“主子稍等一下,奴婢去幫主子拿早膳!
也不知道有沒有把話聽進去,阿觀就是靜靜地聽著、靜靜點頭,不發一語。
月季舍不得,她寧可主子發脾氣、摔東西,寧可她大哭一場,發泄情緒,也不想她這樣乖、這樣聽話。
“主子,你想做些什么嗎?要不要用過膳,奴婢陪您到前面院子里逛一逛?”月季柔聲問。
阿觀歪著頭,想半天后說:“我想寫字!
“好!庇惺伦鲎詈昧,分點心神、分點哀怨,待心平氣和,才能定下心緒,月季走到桌邊,替阿觀磨墨。
阿觀定定神、提起筆,想起自己還欠爸媽一篇〈伯夷列傳〉,想了想寫下。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蓺,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訊位,讓于虞舜……
她以為小時候背的東西,早在腦袋里失卻痕跡,沒想到筆下、記憶里的文章躍然紙上,一字一句,在大腦回路里漸漸清晰。
那么久了啊,背〈伯夷列傳〉至少是國中時期的事,上回爸媽逼背的時候,她背得坑坑疤疤,還得靠“姜教授”一通電話解救。原來它始終存在,即使她以為早已經把它給忘懷……
一篇她背完就要飆兩句臟話的文章,歷經那么久的時間都還在,那么愛情呢?丟掉愛情需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讓它在記憶中消失無痕?
丟掉?她已經開始考慮丟掉齊穆韌了?
原來還是考慮了啊,還以為滿腦子空白,無法做有效率思考。很好,她是個不錯的新時代女孩,想到分手不是哭得臉紅心透,而是絕裂分手,非常好,她喜歡這種女生,喜歡不會被一場愛情徹底打敗的女生。
萬歲、萬歲、萬萬歲,阿觀加油、《古文觀止》加油!
分明是鼓舞心情、激勵自己,卻在〈伯夷列傳〉寫到尾巴,在想到《古文觀止》時候,掉下眼淚,淚水暈花了字跡,她越想停止,淚水越是奔流不息。
爸、媽、阿古、阿文、阿止,她的家人……
她多么現實啊,非要在走投無路,才會想起自己的避風港灣。
可是她的避風港不在了啊,她根本無處可躲,她需要地方舔傷口,卻發覺走到哪里都走不到她的處所。
啪啪啪,她聽見淚水墜跌的聲音,她無聲啜泣,憋了一整晚上的委屈終于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