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頭,看見布奇躲在沙發(fā)后。小家伙一聽見門鈴就去躲起來,現(xiàn)在大概判斷來訪的客人無害,所以溜出來了。它遮遮掩掩地藏在椅腳后,伸出一顆小腦袋,偷窺新鄰居。
“那不是老鼠,是松鼠,是我養(yǎng)的,它叫布奇。”
聽見主人召喚,松鼠溜出來,躲到茶幾下,繼續(xù)探頭探腦。對這個陌生人,它還處于觀察狀態(tài)。
被它觀察的對象,凱索,則處于神經(jīng)質(zhì)狀態(tài)。他顫聲道:“那是老鼠!彼吡酥瓢褤u椅扛起來砸過去的沖動,見鬼的她干么養(yǎng)這種東西?
她糾正。“它是松鼠,你看它的尾巴,大大的,很蓬松。老鼠的尾巴是細細的一條,松鼠和老鼠的毛色也完全不同!”
吱!小松鼠好得意,抬頭挺胸,示范抖尾巴。那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抖啊抖,抖得凱索毛骨悚然,快要崩潰,他急急指責(zé)。
“它當(dāng)然是老鼠!它怎么不是老鼠?你看它那副鼠頭鼠腦、鼠耳朵鼠眼睛鼠鼻子鼠胡須,它、是、老、鼠!”
他倉惶的眼神、急促的語氣,教溫叆一凜!皠P索,你……”
“原來你怕老鼠啊。”
“我……不怕……”不怕才怪!他怕死了,這世上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三種東西,其一就是鼠輩。眼看這萬惡的小家伙逐步逼近他,他喉頭梗塞,發(fā)不出聲,他要抓狂、他要崩潰了!
然后,他眼角瞥到更恐怖的東西,立刻跳上搖椅,失控大叫。
溫璦笑了!坝羞@么可怕,嗎?布奇又不會咬你,它很乖的——”順著他眼神看去,她也跳起來大叫!鞍
兩個成年人一起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究竟是什么讓他們?nèi)绱梭@恐?是一只蟑螂,出現(xiàn)在墻角,這不到十公分長的小生物,令人理智崩潰,腎上腺素激增,全部發(fā)揮在聲帶上頭。
在兩人失控的大叫聲里,小松鼠布奇很茫然。
溫叆喘口氣,馬上命令在場的唯一男性!澳憧烊グ阉蛩!”
凱索大驚!拔遥繛槭裁匆胰?”
“當(dāng)然是你!男人要負責(zé)打蟑螂!”
那他不當(dāng)男人可以嗎?這話凱索說不出口,只能哀怨地承認:“我……我怕蟑螂。”別逼他。
“你是吸血鬼還怕蟑螂?”
“吸血鬼和怕蟑螂之間有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嗎?為什么吸血鬼不可以怕蟑螂?我就是怕不行嗎?我曾經(jīng)在廢屋里看到一大堆蟑螂就吐了,我曾經(jīng)在一艘漁船看到老鼠加蟑螂也吐了,我還……”他怕到極點就會語無倫次,講個不停。
“夠了,我知道你很怕,你別說了。”蟑螂要是不處理掉,萬一半夜爬上她枕頭怎么辦?
溫叆想起前陣子報紙?zhí)峁┑姆椒,趕緊奔向陽臺,帶著一個有噴頭的小罐子回來。
凱索問:“你要做什么?”
“這里面裝了洗衣精,用這個噴蟑螂,它只要幾秒就死了!
用洗衣精殺蟑螂?聽都沒聽過,有用嗎?他看她躡手躡腳走近蟑螂,按下噴頭,咻!蟑螂受到攻擊,拔腿就逃。
她追上去,繼續(xù)噴,蟑螂一路逃,她一路噴、噴、噴、噴、噴,終于蟑螂停住,翻肚掙扎,她繼續(xù)對準它猛噴洗衣精,不到兩分鐘,它不動了。耶!搞定。
凱索難以置信!熬瓦@樣?它就這樣死了?”
“我在報紙看到的,原理好像是因為肥皂水會洗掉它身上的蠟,把蟑螂的呼吸孔阻塞,它就窒息死亡,這比用拖鞋或報紙打好多下,打死了還要收拾善后,超惡心,用這個噴,迅速有效,噴完之后還香香的!彼ν!斑@招怎樣?”
他望著她,她拿著小噴罐,單手插腰,笑吟吟,在他眼中宛如威風(fēng)凜凜、帥氣耀眼的女戰(zhàn)士。她打敗了可怕的小生物,也一并將他征服,女神啊!她拯救了他,他心悅誠服。她太棒了,他一生一世都要追隨她!
結(jié)果,因為出丑,凱索尷尬地早早告辭。
溫叆覺得好笑,一想到兩人相對大叫的低能場面,她就忍不住笑出來。兩人都這么怕蟑螂,難道以后再碰到這惡心生物,都得靠她處理?
以后?發(fā)覺自己預(yù)設(shè)他還會再上門,她茫然了。她明明還是沒辦法接受家里有別人啊……
長年來,她看過這方面的書籍,也征詢過醫(yī)師意見,但還是無法克服和另一人待在家中的心理障礙。她的心病了,無法痊愈。
他走了,她松口氣,可是,也有點空虛。
他沒把搖椅帶走,她偷偷坐在上頭,椅墊很軟,她拆開他送的禮物,原來是雙拖鞋。她穿上拖鞋,學(xué)他搖晃搖椅,晃啊晃地好舒服,很放松。布奇爬到她腿上,他們一起坐著搖椅看電視,她的眼睛被聲光畫面豐富,內(nèi)心卻覺得空洞。她想念那雙琥珀色眼眸,想念望著他的感覺,想念他那些話,心仍在強烈澎湃。假如是他,他能理解她、包容她嗎?她覺得他能。
第一次,她想要克服心病,可是,該怎么做?
這晚,她作了惡夢。夢里的她是個小女孩,坐在床上,聽著房間外的吵鬧聲,男人在怒罵,女人在哭,東西亂扔,砰砰響……她望著房門,好害怕它被東西撞開,或被打開。
忽然,房門開了,男人沖進來,揪起床上的她,拳頭劈頭劈臉地打下來。女人哭著勸阻,被男人推開,她挨打,好痛!但她不敢
哭,要是哭了,會被打得更兇。
她抱著頭,咬著嘴唇,忍住眼淚,沉默地挨打……
她驚醒了,滿額冷汗,房里一片漆黑,她慌張地摸索床頭燈,開亮,朦朧的光照亮黑暗,亮著床頭上的一幀照片,是她七歲時與母親的合照,也照亮房門口那把椅子。它抵住門把,除非她把椅子移開,沒人能從外進入房間。
光亮讓她安心了點,卻覺得嘴唇很痛,她一舔,都是血腥味。她在夢里把嘴唇咬破了。
凱索很想死,沒什么比在喜歡的女人面前出丑更難堪了。
好吧,雖然有蟑螂,但蟑螂不會每晚出現(xiàn),他可以厚起臉皮當(dāng)作忘記這回事,但那只老鼠——松鼠,該怎么辦?那孽畜是她的寶貝寵物,想當(dāng)然她不會拿洗衣精對付它,當(dāng)他與它有沖突,她會選擇誰?這答案,他不想知道。
雖然很怕老鼠,但更想見她,于是他決定改邀她過來他家,但她拒絕,說她忙著寫報告。他無計可施,隔天晚上,還是上她家報到。
一見他,溫叆笑瞇瞇!拔矣卸Y物送你!彼龔牟鑾紫履贸龆Y物,是個很大的噴罐,她眼中閃爍著揶揄的光芒。“這樣即使有蟑螂大軍來,你也不怕了!
他嘆氣!耙怯畜氪筌妬,我就昏倒了,這東西也用不上了!
她大笑!坝悬c志氣好嗎?這么容易就昏倒。”
“我很有志氣啊,昨晚不知道是哪個沒志氣的主人,推客人去處理蟑螂?”
“是喔,又是誰超有志氣地說他怕蟑螂,還一副快哭的樣子?”
他們互虧對方,邊說邊笑。他又來她家,她還是很緊張,卻很高興見到他。
凱索說起對這些小生物的恐懼!拔移邭q那年曾受過重傷。吸血族在二十歲之前,身體還在成長,比較脆弱,我父親為了治療我,給我服用一種草藥,讓我昏睡,把我放進棺材……”
“棺材?”
“服下那種藥之后,必須避開一切光源,連月光也不能照到。他找不到絕對隱密的地方藏我,只好把我放進棺材,埋在土里。他預(yù)計治療時間是七天,沒想到,他沒把棺材封好,我睡了六天就醒了,是痛醒的,你猜為什么?棺材里都是各種昆蟲和小動物!它們以為我死了,在吃我!”
想到那恐怖的經(jīng)歷,他渾身發(fā)毛。“老鼠在啃我耳朵,我四周都是蟑螂和各種昆蟲,我就在那堆要吃我的鬼東西里面躺了一天一夜,直到我父親來挖棺材……”
雖然身體會再生,但是這種活生生的凌遲,成為他永遠的夢魘。
她睜大眼!袄鲜笠愣?”
他嚴肅地點頭。“你也覺得很可怕對吧?”這么慘絕人寰,她一定很同情他,為他難過,很想抱抱他安慰他——結(jié)果她噗哧一笑,哈哈笑。
“你跟哆啦A夢是什么關(guān)系?”她一直笑。
“哆啦A夢是什么東西?”他莫名其妙。
結(jié)果她丟漫畫給他看,這夜,他坐在搖椅上看漫畫,看得津津有味,認識這只一點都不像貓的藍色機器貓。
他也認識更多的她,例如她有一柜子的有趣漫畫,在工作上積極進取的她,原來童心未泯。他發(fā)現(xiàn)她雖然身手矯健,但打字很慢,埋頭在鍵盤上找字的模樣,拙得好可愛。她的眼睛是柔和的棕黑色,偶爾泄漏憂郁的陰影,讓他想探索其中的秘密。
他發(fā)現(xiàn)她穿上他送的拖鞋,好歡喜,她坐下來打報告,把拖鞋脫了,那白皙的腳掌踩著拖鞋,無意識地慢慢磨蹭,他不禁想像,那只腳掌在床單下親密地糾纏他的腿,細致的腳底滑過他的皮膚……他想著,意亂情迷,胸膛緊繃,身體躁熱。
他想把她抱在懷里,看同一本漫畫,想讓她枕在他肩上,讓她發(fā)絲癢著他頸子,想要每一晚,都這么和她度過……夜太靜,他心頭炙熱的感情太喧囂,離她這么近,卻不能擁有,這強烈的渴望簡直要了他的命。
他望向她。她在出神,在想什么?有沒有想到他?
溫叆看似忙碌,事實上,她很難專心。她不時留意他,他看漫畫時好認真,看到有趣之處會笑出來,那旁若無人的單純笑聲,讓她也不禁微笑。
因他昨天說過那些話,她便特別留意他的眼眸。他的眼睛是燦爛的琥珀色,很愛笑,飽含笑意的眼眸無憂無慮,色澤像夕陽,直視他雙眸會令人感覺溫暖,感染他的好心情,把煩惱都忘了。她知道他常常凝視她,沉默又熱切專注的視線藏著愛慕,教她臉蛋發(fā)燒,心窩甜甜的,飄飄然。她也會偷看他,兩人偷看來偷看去,卻暖味地什么也不說,活像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讓她有點好笑。
真的喜歡上他了吧?否則她不會容忍他待在家中。她從不曾讓哪一任男友這么登堂入室,可是,她還是希望,最好他還是離開……這種矛盾拉扯著她,她一時肯定自己喜歡他,一時又覺得只是有好感,否則,為何不能忍受他的存在?愛一個人時,難道不是應(yīng)該想跟他越親近越好嗎?
假如換個地方呢?要是換個地方,她不介意和任何人相處,這樣怎么衡量得出他的不同?也許根本沒有不同?也許,童年的陰影已徹底毀滅她對人的基本信賴,因為她最初的信任,就是在家里被破壞……
她胸口痛起來,仿佛有一張冰冷的嘴,一副尖銳的牙齒啃蝕她。那是她的錯,當(dāng)初要是她堅強一點,要是她再努力一點……
所以在最安心的家里,她無法背對著人,這是對她的懲罰,因為是她的錯,因為她……
砰!一聲大響嚇她一跳,她轉(zhuǎn)頭望去,凱索還坐在搖椅里,他握緊扶手,抵著椅背,整個人跟雕像一樣僵硬。
布奇站在搖椅前,一人一鼠,一個在椅上,一個在地下,一股不懷好意的氣氛,彌漫在對峙的一大一小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