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語氣微急，雖不咄咄逼人，但足以讓葉亦陽心頭重重一沉。
她覺得他只是一味地盲從，如同信徒般追隨她而已？
不，不是那樣。
“一般消費者的意見也很重要�！钡皖^沉默一陣，他抬眼正視她�！安蛷d不能僅為美食家而存在，最重要的仍是為了滿足普羅大眾�！�
雖然君華的餐廳不是賣魯肉飯，但也不能只賣魚翅鮑魚。“曲高和寡”這四個字他一直放在心底。
營銷企劃做得完美，食材篩選挑剔，主廚手法巧奪天工……這些都不能保證一定讓消費者滿意。唯有親身體驗，由多數意見不斷測試調整，才能得到最佳結果。
這不是辯解，但該如何清楚而完整地表達他的想法？面對最最在意的“星星吃我心”，他再次詞窮了。
雖然仍掛著笑，卻感覺他的語氣有些落寞。
剛才何必批評他？她真的——多管閑事！該管的是自己這張嘴，像平常一樣應酬了事不就好了？趙雅雯暗暗咬牙。
深吸口氣，她放軟音調。
“即使是五星級飯店，恐怕也無法滿足所有人的喜好，一個好的餐廳應該要有自己獨特而堅持的風格，自然就能吸引同樣欣賞這種風格的消費族群。這些事其實我真的是外行，應該還是多聽聽主廚、餐飲總監這些專業人士的意見比較好�！�
字字句句，葉亦陽聽進去了。她的思緒清晰，條理分明，所謂的文如其人，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這些道理他懂，但是聽她說來，卻分外撥動心弦，葉亦陽感覺一股奇異的感覺默默涌上胸口，溫暖而莫名地騷動。
“我不是不相信主廚、或是其它的同事，我只是……”他先笑了笑，然后幽幽一嘆。“對自己沒有信心�！�
要坦誠自己的恐懼，這不是光靠勇氣就能辦到。狹小的桌子讓兩人靠得好近，近到葉亦陽懷疑趙雅雯都能聽見他奔急的心跳聲。
“從小，我就不如哥哥們。大哥沈穩，二哥敏銳，而我總是想得不深，嘴巴也不伶俐，是爸爸最擔心的孩子。進入君華磨練下來，當個部門小主管也許還撐得過去，但我很清楚自己的個性，謀略不足，沖動有余——”他自嘲地淡笑�！拔�，很難撐起葉家�！�
趙雅雯并無探知葉家私事之意，但聽到葉亦陽的坦言，她的胸口驀地一凜。豪門世家的故事她聽過很多，像他那樣開朗又直率的性格，是在怎樣的壓力之下，一路走到現在？
“有人要你撐起葉家？”她的嗓音有些澀。
“是沒有�！备赣H早就明言，葉家將來是要交給大哥掌管，二哥和他都是輔佐的角色，一切聽命于父親與大哥。
“這樣不好嗎？”或者，他有著掩飾極好的野心和企圖心？
“因為撐不起，所以沒人指望我�！比~亦陽吁吐口氣，淡淡一笑�！皩ω攧詹僮鞑涣私�，對管理系統也不熟悉，更不用說復雜的投資開發計劃，我看了就頭痛。所以，只被要求專心待在營銷企劃部就好�！�
并不是真有繼承龐大家業的企圖心，只是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擁有父親兄長認同的工作能力，可以和大家并肩撐起君華集團——
突然想到什么，他連忙解釋�！拔覀兗倚值芨星槎己芎�，很少吵架，真的�！�
她暗暗松了口氣。幸好，不是聽過太多的兄弟鬩墻之類的悲慘故事，否則以葉亦陽的個性來看，大概很難爭得上什么吧。
“不好嗎？至少沒人硬逼你去做這件事。”趙雅雯偏頭望他，唇角揚著鼓勵的笑�！跋胂肟矗槐啬靡惠呑尤タ赶戮A集團，你可以順著心意，做自己喜歡也擅長的事。”
順著心意，做自己喜歡也擅長的事。有這么……容易嗎？但葉亦陽繃緊的寬肩緩緩放松了些。
看著他怔然的神情，她又補充了句�！斑m材適性，按著喜好和興趣，把潛力發揮到最大，那才是真正的‘超能力’�！�
“超能力？”葉亦陽低喃。
從小到大，他聽過很多客套話，像是“哎呀你很棒”、“青年才俊接班沒問題”、甚至連“葉家就靠你了”這類的話也多得是，他雖臉上掛著笑，心底卻清楚這些只是應酬話罷了，久而久之，他習慣佯裝呵呵一笑，關上耳朵，拒絕這些毫無意義卻有些刺耳的話。
有誰知道，那表面的朗笑只是為了掩飾心底的不安、怯弱？
但她剛剛對他說了什么？為什么他居然想從心底熱烈地、真心地笑出來？
“謝謝你！你讓我覺得自己突然……突然活過來了！”黑眸閃著異樣光彩，葉亦陽明白自己有點激動，卻一點也不想忍住。
“又夸張嘍�！边@么快就想通了？她眨眼，促狹地笑著。
他的笑容真好看，濃眉下的墨瞳清澈明亮，方唇揚笑的角度也很帥氣，那朗笑，笑得她心口蹦得好快，臉頰發熱了。
葉亦陽倒沒注意她為何突然拿起桌邊點單，低頭認真看起來，只顧瞅著她蓬松柔軟的短發，他想起那日和茱麗聚會時，提到這種發型有個名稱。
“這種發型是鮑伯頭嗎？”他指著她的頭發，疑惑地開口。
“呃，是啊。”怎突然提起這個？
“很難整理吧？”茱麗一直抱怨她剛換的新發型要花很多時間吹整，才能有這么漂亮的線條。
“每天早上至少要花二十分鐘上卷和吹風。”她不諱言直說。
“嘩～～不累嗎？”他只要抹點發蠟，往頭上抓幾下就能出門了。
“沒辦法，我的發絲細，容易扁塌，如果不這么做，看起來會很像小丸子的朋友——”
她用手指把眼尾往上拉，嘴唇扯平�！耙翱谕瑢W�！�
“哈哈哈！”他爆出笑聲。她的臉頰粉紅，加上故意做的表情，未免太可愛了。
“哪有像？”他真心否認，豪邁笑著�！艾F在是你夸張嘍！”
“喂！”笑聲太大，又惹人注意了。
“我們還是出去好了�！狈凑呀洺酝隃珗A，也該走了。
最后兩人火速離開甜湯店，并肩走在紅磚道上。
冷風拂面，舒緩微微發熱的雙頰，趙雅雯伸手撥了撥被風吹亂的發絲。
“趙秘書好像一直是這樣的發型？”葉亦陽思索了下，疑惑地問。
“這個發型比較安全。”也許是方才聊得深入，趙雅雯也放松了些，罕見地談起自己�！昂唵卫�，又有精神，也不會太惹人注意�！痹龠m合她不過了。
葉亦陽停下腳步，詫然地看著她�！盀槭裁磁乱俗⒁�？”
他認識的秘書小姐們，誰不想吸引人注意？
“秘書最好像衛生紙，需要時出現就好�！�
“這……哈哈哈！”他微怔，然后爆出大笑�！靶l生紙——這種說法，會讓很多秘書生氣吧！”
“并不好笑，我是說真的�！彼鲱^看他�！懊貢莻�連配角都稱不上的工作，除了完成老板交辦的工作，也要懂得何時替老板關門，何時替老板端上一杯手沖單品不加糖不加奶而且要燙口溫度的咖啡——沒錯，老板喜歡�！�
頓了頓，她說：“明白何為“需要”，比一切來得重要。就像薄薄的衛生紙往往比墻邊的骨瓷玫瑰花瓶來得令人感激。”
葉亦陽驚奇地看著她，再三咀嚼她的話后，急著掏出手機。
“拜托再說一遍！我想錄下來！太經典了這段！”他央求著。
“什么呀。”趙雅雯嗔他一眼，徑自往前走。
“真的！我不是開玩笑，太厲害了趙秘書！”他仍笑著，長腿一邁便追上她。
“我覺得飯店里的幾位秘書真該和你好好學習——”
“大部分的秘書們都和我是同樣想法，葉經理別誤會了�！碑斔钦f笑話嗎？明明是很認真說的呀。
他的笑聲莫名教人生氣。趙雅雯賭氣地不想回話，越走越快。
就在她走進捷運站前，葉亦陽一個箭步擋住她。
“啊——”她差點撞上。
那高大的身軀簡直像是一堵墻。深色西裝下包裹的健壯體魄，結結實實地擋住去路。
“你生氣了？是因為我想錄音？”他焦急解釋�！皩Σ黄�！我是真的覺得你剛剛的說法很好，想記錄下來而已！”
趙雅雯低著頭，瞅著眸下西裝外套上精致的扣子，無法忽略那因為焦急而起伏略快的胸膛，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一向自詡是心靜如湖，波瀾不興，什么天大的事都惹不了她，自有辦法笑咪咪地輕松解決。最近卻頻頻因為葉亦陽而情緒起落，并且莫名的敏感而尖銳……
明知他不是心懷惡意或處心積慮的人，她卻輕易動怒，根本一點道理也沒有啊。
她到底怎么了？
“對不起的是我，小題大作了�！彼龂@口氣，但也不愿抬頭，只對著西裝上的扣子道歉。
“對不起——”聽她這么一說，葉亦陽更覺抱歉，他突然頭一低，彎身想鞠躬道歉，卻沒料到兩人的距離太近，硬生生撞上她的頭！
“呀——”痛！趙雅雯冷抽口氣，倒退三步！
“啊啊——”完了！他到底在干什么？葉亦陽簡直想撞墻了！
他急著上前，也不顧自己發疼的額頭和鼻梁，大掌一把就覆上她正揉著的頭頂，拚命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真的……”
笨頭笨腦！笨手笨腳！毀了，全毀了，這下趙秘書一定更生氣……
除了對不起，葉亦陽想不出還能說什么，只能在心底懊惱地罵自己。
他的手……趙雅雯僵住。暖暖熱熱的掌心熨著她不知所措的右手背，好像也一路褽到她的心底，整個胸口霎時熱得快爆炸了。
“我沒事，請放開�！彼皖^，冷靜的說。
“啊——”瞪著她發上的麥色大掌，葉亦陽更窘了�！安缓靡馑迹 �
默默收回手，他又擔心地追問：“真的沒事嗎？會不會有腦震蕩之類的后遺癥？還是去看醫生吧——”
“葉經理，倒是你不要緊嗎？”趙雅雯一抬眼，看見他泛紅的鼻梁，想必是方才的戰績之一。
“我？”瞧見她指著自己的鼻子，葉亦陽恍然大悟，干笑道：“當然沒事！我沒什么長處，就是這顆頭的內容物跟石頭差不多，沒什么用處但就是摔不壞�！�
“噗——”趙雅雯笑出來。他有點不好意思的模樣很可愛。
“真的很抱歉，我送你回家好不好？”他擔心萬一有什么后遺癥，在路途中發作就不妙了。
“你的頭確實很硬，但我真的沒事。”又揉了揉頭頂，她淡笑。
終究到了結束的時候，一整個晚上起伏的情緒好像有點斂下。
“我搭捷運到新店，葉經理呢？”指著捷運站入口，她客氣地問。
“我回飯店�！彼D身護在她身旁�！拔乙泊罱葸\，一起走吧�！�
刷完悠游卡，葉亦陽陪著她在月臺候車。眼看往新店的列車即將入站，他鼓起勇氣，開口道：“你喜歡芝麻糊嗎？我知道有一家港佬開的店非常地道，杏仁露也熬得很棒�！�
“你喜歡這種甜湯？”她詫然，側頭看他。這種老派糖水連女生都未必會欣賞，何況是他這種習慣吃西餐喝紅酒的男人。
“喜歡啊，這種天氣去喝正好�！彼緛砭筒惶羰�，而且只要她喜歡，他絕對百分之兩百奉陪！
往新店的列車已入站�？�，車門開啟，嗶嗶聲即將響起，被他這么一問，她的心跳又飛快起來
真的不行嗎？
葉亦陽默默瞅著趙雅雯準備上車的身影，她不算高跳修長，但骨架偏細。
他這才注意到，她今日穿著白色高領襯衫配深灰色毛料背心裙，及膝的長度下是一雙半筒高度的黑色皮靴，露出半截雪白小腿，青春但又不至于太搶眼的學院氣質，看起來真的很順眼、很舒服。
“有核桃酪嗎？”她突然轉身回頭，瑩亮的黑眸望向他�！拔蚁矚g核桃酪�！�
“有，當然有！”葉亦陽驀地揚起笑。就算沒有，他也會逼著老板變出一碗來！
“那，改天再約時間�！本镜膯魡袈曧懫�。
“好——”他興奮得整張臉都亮了。站在即將要關閉的閘門前，他用力拋了句。“還有，別再喊我葉經理”
嗶——門關上了。列車轟轟轟加速駛離。
別再喊我葉經理。他還來不及說的是——我們當朋友吧！
可惜來不及說完。
不過不要緊，改天——嗯，改天可以繼續再說。
葉亦陽望著空蕩的月臺，笑了起來。
別再喊我葉經理。
趙雅雯在車上找到空位坐下來，耳邊一直縈繞著這句。
不喊他葉經理，是要喊他什么呢？和其它人一樣，親昵地喚聲Joseph嗎？不，她喊不出口。
那就直接喊他“葉亦陽”吧，反正這名字聽起來也挺順耳的。
葉亦陽、葉亦陽……她閉上眼睛，默默在心底反復練習著。驀地想起他笑起來的陽光模樣，突然感覺不只臉頰發燙，連耳朵也一并燒起來了。
哎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