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解語來到書房,嚇了一跳——昨天還散亂整地的書冊,如今已整齊排列架上。
是他整理的嗎?她滿臉疑惑地走進,見沒人在,她走到書架前,看著那些書,視線在那一整列的書背徐緩掠過。
上面的字,她一點也看不懂。小時候,娘曾教過她一些字,但娘走后,她連要養(yǎng)活自己都很難,更別說是學認字了,所有的字已經全部忘光,只剩下兩個字,那是娘一直要她記牢的——她的名字。
所以那時看到契上“語”前頭寫的不是“解”時,她知道他寫錯了字,至于契上寫了什么,她完全不曉得,會押了印,純粹是對他的信任。
她該說她不識字的,但她沒有,因為那像是在承認自己不如人,大家對她的觀感已經夠差了,她不想讓那些輕視的眼神里再增添鄙夷。
還有他理所當然的態(tài)度,也讓她說不出口。他應該無法想象為什么會有人不識字,所以才會連問也沒問,就把她留在書房。
解語抿唇,麗容因自卑染上黯色,她隨即抬高下頷,換上自傲的神采。
誰叫他不問?這不是她的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尊貴,若讓他去過過她的生活,她才不相信他可以活得像她一樣好!
“早。”輕快的聲調將她的心神喚回。
幸好剛沒偷罵他!解語皺了下鼻,回頭行禮!巴酢!
昨晚小純教她一堆規(guī)矩,弄得她煩死了,但不知為何,面對那張笑臉,氣也生不上來,任那叨叨念念的關懷,進駐了心。
看到她的改變,風豫樂勾笑,走到書案前入座!白蛲硭煤脝?”
原本以為他會像昨天交代完要做的事就離開,沒想到卻跟她閑話家常了起來,解語有點手足無措“呃……這、還好……”
聊個天而已,也生硬成這樣?風豫樂低笑,捋袖磨墨!敖裉煳也怀鲩T,你過來這兒坐。”他下頷一點,示意她坐到桌旁的圓椅。
解語走過去坐好,心里有點不安。這不代表他要和她單獨相處一整天?
“你不是很忙嗎?”她不禁開口問道。
“其它人跟你說的?”風豫樂挑眉一笑。很好,已經有聊天的朋友了。
“嗯!弊蛲沓酝觑垼赖木陜汉桶幍剿齻兎坷,一群女人吱吱喳喳的,即使她沒說話,小純仍把她拉在一旁,完全沒讓她落單。
“就因為忙,所以不能出去!睘榱耸帐斑@里的殘局,花了他一整晚的功夫,該寫的奏章都沒動,要是今天再不留下來趕工,明天的界王會議鐵定被幻王釘?shù)脻M頭包!皝恚@是你今天的工作!彼昧艘槐緯o她。
解語接過,臉色一變,心里暗叫下好。慘了,不會要她念吧?
“幫我把這本書抄一遍!憋L豫樂把磨好墨的硯臺和紙、筆推到她面前。
抄?這下子,解語臉色更難看了。她坐下,拿起筆,緊張得直冒冷汗。完了完了……
她用拳一把握住筆桿的生疏架勢令人發(fā)噱!斑@樣拿不好寫,看我。”風豫樂沒說她不對,只是用示范的方式自然引導她。
解語趕緊模仿他的舉動,學他用紙鎮(zhèn)把紙壓平、蘸墨,見他開始寫自己的奏章,她躊躇著,心里叫苦不迭,提懸的筆,一直放下下去。
不管了,照畫就是了!怕再拖下去會被發(fā)現(xiàn)異狀,解語咬牙,直接落筆,沒想到第一筆剛下去,純白的紙上立刻染出一大團墨漬。她呆住,直覺動作就是想用手抹。
還沒碰到,打橫伸出的筆桿已輕輕挑起她的手腕,風豫樂微笑道:“沒關系,換張紙就好了!彼纸o了她一張紙!罢毫四浀迷诔幣_頓一下,不然會吸太多墨!
解語一臉挫敗,直想大吼。她寧愿像昨天一樣在太陽底下曬,也不想坐在這兒寫字。她懊惱咬唇,再次提筆,依樣畫葫蘆。
睇了她一眼,風豫樂薄唇勾笑。他很想握住她的手,教她怎么寫,卻又怕這么做會有種趁機占便宜的嫌疑,怕她胡思亂想,他只好讓她自行摸索。他調回視線,專注撰寫奏章。
才抄了幾個字,解語已經滿頭大汗。筆明明很輕啊,為什么她拿到整個臂膀都僵了?“我可不可以不要待書房了?”她哀怨地抬頭看他。
“不可以,我是主子,叫你待哪就待哪。”抑下笑意,風豫樂予以回拒,伸指在她寫的字上逐一劃過!吧、下、日、月、天、地、人、一至十,才寫了這些字?繼續(xù)。”
原來,她寫的是這幾個字!解語恍然大悟。這些字,娘好像教過她,但她全忘了……她在心頭默念,把那些字記下,才繼續(xù)寫下去。結果寫沒多久,又開始心頭火起。
軟軟的筆毛不聽使喚,扭曲的線條在紙上蜿蜒,連不識字的她看了都覺得丑。為什么他都不會呢?偷偷覷了風豫樂一眼,看到他筆拿得端正,她努力揣摩,學著他的姿勢。
整個書房靜悄悄的,只除了隔一段時間,風豫樂就探過頭來,把她寫的字念一遍,看到錯字時,就圈起來,叫她重寫。
寫得累了,她就停下筆,回頭去看之前寫的字,一一辨認,發(fā)現(xiàn)自己記的字越來越多,忍不住興奮起來。
她的表情,風豫樂全都看在眼里,唇畔揚起了笑。讓她抄的,是他小時候的習字帖,一筆一劃,由淺入深。若直接說要教她認字,她絕對不會接受,不如當成工作,讓她在不知不覺中吸收知識,依她不服輸?shù)膫性,定會學得又快又好。
“夠了,從頭到這里再重抄一次!币娝龑懥思s莫百來字,風豫樂阻止她。
“為什么?”寫得正順手被打斷,解語有點不悅。
因為多寫幾次,字才記得深刻。風豫樂揚笑,換了說法!耙驗槲倚枰喾葜`本。”
“哦!彼J命地拿了張紙,重頭寫起,邊寫邊在心頭默念,努力把一筆一劃寫得整齊。
“我都忘了問,”風豫樂狀似不經意地提起,俊眸卻留意著她的反應。“你家有什么人?要不要捎一封信回去報平安?”
解語瞬間沉下臉,唇瓣緊抿,緊握的手讓筆畫變得歪扭。
“不用了,都死光了.”她用面無表情來隱藏一切,然而眼底一閃而過的哀傷,透露出她心情的波動.
這細微的變化沒逃過他的眼。她故作堅強的神情,讓他的心驀地一悸。
“發(fā)生什么事?”他徐聲問道。
“都死了,問那么多干么?”解語所有的防備都起來了。
那雙眼,又變得燦亮。風豫樂無聲喟嘆,他挺愛看她耀然如星的眼,但他知道,只要她的眼閃動光芒,就是她被踩到痛腳,像刺猬把刺全都拱起的時候。
何時她才能放下心防,因開心愉悅而點亮星眸呢?
“關心罷了!彼恢圹E地換了話題。“你和小純相處得如何?”
她瞪大了眼!澳阍趺粗浪臀彝浚俊
風豫樂聞言笑了!拔艺埓薮竽锇才诺模〖兪歉飩性最好的一個,又和你年紀相近,和她同房至少也有話聊!
他不曉得她過去經歷了什么,但他看得出來,她不是自愿孤獨,而是被逼著孤獨。她被孤獨拘禁得太久,久到不知該如何卸下心防,只要一遇到攻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又刺又重地反彈回去,惡性循環(huán),就這么陷入棄臼。
她需要的是一個媒介,讓她明白,別人的先人為主是可以破除的,而她只要稍稍放下防備,她也是可以被人了解的,小純的個性熱情純真,而且人緣好,是他所能想到帶她邁出自我束縛的最佳人選。
一時之間,解語腦袋一片空白。她只知道他交代崔大娘找個好相處的人,但她沒想到小純竟是他指定的。府里人那么多,他怎么可能了解每個人的個性?
難道……透過小純會讓她和其它人的關系變好,也在他的考慮之中?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怎么了?她不好嗎?”見她不語,風豫樂揶揄笑道。“還是嫌她太煩了?”
看著那飛揚的笑臉,解語突然覺得慌亂了起來。
她該感謝他的,要不是小純,她可能到現(xiàn)在都還跟其它人形同陌路,更不可能知道崔大娘其實沒她以為的那么壞。
但她不知道要怎么回應,她的心空蕩蕩的,慣有的防備不見了;她板不起臉,沒辦法用又冷又硬的態(tài)度堵回去,這種陌生的感覺,讓她好怕。
“那都與我無關!弊詈螅荒苡檬虏魂P己的神情來回避他,也回避自己無法捉摸的心思。她低下頭,寫著那些字,不再言語。
他逼太急了嗎?風豫樂淡笑,漠視心里那難解的沉窒,把心思調回奏章上。
。
解語坐在房中,在熒熒燭火下,看著手上的紙。
這些是她今天寫的,他說多了一份,把這給了她;貋砗螅址磸妥x著,已將這些字記得滾瓜爛熟,算了算,有三百多個字。
她有瞄到他奏章上的字,龍飛鳳舞的,很漂亮,不像她的,歪七扭八,像小蟲爬。她不懂,為何要叫她抄?一拿出去,再怎么不識字的人都看得出不是同一個人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