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是元宵佳節,益州城中在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四天舉辦的元宵燈會,也如期拉開了序幕。
對元宵燈會并沒有多少興趣的沈清歡,想被師父直接攆出了門,讓她跟觀里的人去城里看燈。
從沒聽說過,觀燈有她這樣被趕出門參加的。
沈清歡對此很是有些悻悻,不過她不敢反抗。
師父這人不地道,他自己就在小院里宅得天荒地老,偏不許她跟著一起宅,這是典型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必須受到唾棄。
白云觀一行人在傍晚之前就已經到了益州城內,找了個地方吃飯后就靜待夜晚燈會開始。
一行人中以年輕的道士為主,像沈清歡這祥不到十歲的占了挺大比例的,基本上可以說是白云觀組織的一次福利游玩項目。
這樣看來白云觀還是很關懷兒童的,曉得要給自幼出家當道士的小孩子一點兒愉快的童年回憶。
沈清歡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白云觀不久,她要去逛燈會的消息就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益州都督府里的某個精致院落中。
紙條在一雙潔白如玉的手指間緩緩展開,主人將紙上的信息一掃而過,隨手將紙條扔進了身邊的香爐中,漫不經心般地道:「去包一座清靜點的酒樓,等他逛完了燈會帶過去見我。」
「是。」主子的話很短,但其中的意思卻有兩層,一是給他包座酒樓,不得有人騷擾,再就是等那個叫小九的小道童逛完燈會后帶人到酒樓去見他。
他們這些追隨在主子身邊的人,有時候并不需要主子吩咐得太過明白,否則就是他們自己太笨,根本沒有資格待在主子身邊伺候。
韋孤云當然不會簡單請沈清歡過來見一面這么簡單,他一直有種直覺,他得把小家伙弄到自己身邊來,否則那個臭牛鼻子老道很有可能帶著小家伙遠走高飛。
這種直覺來得莫名,卻始終讓韋孤云如鯁在喉,所以,才會有現在他的這種吩咐。
穿了一身緋紅衣袍的韋孤云依窗而立,緋紅的衣袍襯得他越發面如敷粉、玉面朱唇,看一眼就舍不得移開視線。如果不是他周身的氣質太過陰冷,只怕根本無法阻擋狂蜂浪蝶的追捧騷擾。
如果沈清歡看到他現在的模樣,一定會說兩個字的評價——妖孽!
一個引得旁人奮不顧身飛蛾撲火的妖孽,本身還兼具武器功能的人形大殺器啊!
雖然不是主動想來看花燈,但是到了益州城里的沈清歡還是興致勃勃地期待起晚上的燈會。她跟白云觀里的其他小道童們并不是很熟悉,畢竟她每天的功課挺多的,有點閑暇閑逛還來不及,當然也不太可能跑去跟小道童們聯絡感情。
白云觀的那些小道童顯然也不是太樂意跟她這個外來的小道童太過接近,人家自己原本就已經分了好幾個小團體了,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夜幕降臨的時候,白云觀一行人便直奔燈會而去。
此時參加燈會的人已經不少,可以用熙熙攘攘來形容了,而街道兩邊的各種小吃雜耍應有盡有,此外大姑娘小媳婦、小鮮肉、中年油膩大叔等,應有盡有。
岀來賞燈的大家閨秀手里還會拿把團扇欲露還遮地擋一擋面容,其他小家碧玉小門小戶甚至貧寒人家的少女,那直接就是全程露臉了,這是個非適合品鑒各種美色的大型現場。
小攤上的手工藝品做得特別好看,沈清歡忍不住就多看了一會兒,但是鑒于她錢袋空空、兩袖清風的境況,也只能單純地過過眼癮,一文錢逼死英雄啊……
看著那些拿到自己喜愛物品的孩童一臉幸福地跟著家長離開,不由得眼露羨幕,轉念想到自己那不靠譜的師父,她就忍不住長吁短嘆起來。攆她下山也沒什么,真的,可好歹給幾個零花錢行不?這兩手空空地下山賞燈,是把她想得有多清心寡欲?
好玩的東西看看也就算了,可是看到好吃的,沈清歡的肚子就有點兒不太配合了。
饞!
以前師徒兩個在外云游的時候,還時不時能弄點野味打打牙祭,可自打到了白云觀,每天面對的一日三餐全部素到不能更素,這一點兒也不養生好不好。
說實話,最近沈清歡的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
皮薄餡厚的餛飩,湯色清亮,出鍋灑上一點香菜或蔥花,那簡直引人食指大動。
奈何沒錢……其實銅板她還是有七個的,但都被她放在貼身的衣袋里,而且這是她僅有的財產,不能拿出來亂花。
咽咽口水,沈清歡忍痛離開了餛飩攤,繼續在燈會上探索。
不知不覺,她漸漸跟白云觀的人拉開了距離,最后完全分開了。
燈會上有套圈的游戲,跟沈清歡所在的時空很像,有許多的小孩子圍在這里玩,沈清歡便也帶了幾分興味停下圍觀,但圍觀了半天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便繼續往下逛。
街道兩邊高懸的花燈各式各樣,高度展示了手工匠人的高超技藝,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沈清歡現在畢竟是小胳膊小腿的,體力有限,又走了一會兒就覺得累了,四下看了看,便朝某棵一樹走過去。
沿著大樹架了一圈石板,擺明就是供人臨時歇腳用的,此時也有零星的幾人坐著休息。這里跟熱鬧的燈市有一點點距離,不到渺無人煙卻也不到人聲鼎沸,正適宜歇腳恢復體力。
沈清歡坐在石板上,雙手撐著石板,腳一晃一晃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整個人的思緒漸漸有些放空。
有時候身處喧鬧之處會突然有些格格不入的孤寂感,讓她時常有一種解離的感覺,覺得外在的環境不真實……
放空的沈清歡最后看到的畫面是一片陰影,她整個人被捂在鼻翼前的帕子弄得失去了意識。
她這是碰到拍花子了吧……這是沈清歡陷入迷前最后的想法。
幾個身影在暗巷中奔跑,到達指定地點后就將各自懷里及背上的孩子塞入車中,然后散去,塞夠人數的馬車則徐徐駛動,慢慢離開。
因為元宵燈會之故,城門并沒有關閉,也是為了方便大家進出觀燈,有人觀燈中途離開是很正常的,畢竟燈會整夜不休息,精力不濟的人早早退場非常符合邏輯。
于是載了被迷昏孩子的馬車便這樣堂而皇之地出了城門,還有一些孩子是被人偽裝成父母抱著或背著走出城的,拍花子的老手經驗豐富,他們曉得如何完美作案然后脫身而去。
在馬車的顛簸中,沈清歡慢慢恢復凊醒,她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黑乎乎一片,但身邊明顯有不少的呼吸聲。
記憶慢慢回放,她終于想起來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了。
她被拐了。
沈清歡伸手下意識地去摸自己貼身放錢的位置,卻猛地吃了一驚。
錢還在,只是手下的衣料明顯不對。
沈清歡快速地伸手在身上摸了一遍,然后無比確定,這不是她穿的道士袍,倒有些像是——小女孩穿的短襖襦裙。
四下一片安靜,只有馬車輪輾在路面的響動,讓人聽得有些惶惶不安。
馬車里的其他孩子也陸續醒來了,然后車里便響起大大小小的哭喊聲,最后哭鬧得最兇的幾個孩子被人販子以武力成功鎮壓,于是馬車里除了不時響起的啜泣聲,便再沒有其他。
不知道走了多久,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有人掀開了車簾,車外的燈光透了進來。
有人提著燈籠等在車下,馬車里所有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被人或抱或拽地走下車,在馬車停放的院子里站成了一堆。
借著燈光,沈清歡總算看清了自己現在的衣著,確實是穿著屬于她性別的衣服,人家人販子還挺敬業的,連發型都給她換成了時下小女孩最常扎的雙包頭,富貴人家用金銀玉飾妝扮,一般人家就是發帶啥的,總之發型都是頭頂兩邊各扎一個包包。
冷不丁的,她被人一把拽出人群,沈清歡嚇了一跳,趕緊左右看看。
發現是被挑出來分類,心里又松了口氣。
看了會兒,她有點兒看明白了,她算是被挑去資色不錯,能賣高價的那邊了。
莫名的,她心里竟然還有那么一點兒小雀躍,但很快,這點兒小雀躍就被沈清歡自己給壓下去了。
白癡,你現在被人當成了砧板上的肉,有什么好高興的?
師父,你就是個大坑貨!
我本來不想下山,你非趕我下山逛燈會,這下可好,逛燈會逛到我被人口販子拐賣了,也不知道咱們師徒今生還有沒有相見的可能?
想到這里的時候,沈清歡突然覺得有點不對,依她師父的神棍造詣,就算沒料到她會遭遇拐賣一事,但要想找到她應該不是很難。人找不到,他還能尋神問鬼嘛。
這么一想,沈清歡的心一子便平靜了下來,甚至有閑情逸致看著人販子替孩子進行分類。
「這怕是個傻的吧?」終于有人發現了沈清歡這個異類。
在周圍孩子們惶恐不安和不斷哭泣的映襯下,沈清歡這種老神在在、好像在自家后花園賞花一樣淡定的存在,實在是太鶴立雞群了。
如此特別的存在怎么可能會被人忽視,所以有人遵循著正常邏輯推論出一個可能最符合事實的結果——這個小丫頭是個傻子。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沈清歡心里瞬間就給了回應。
幾個人販子圍著沈清歡研究了一會兒,在她一臉呆懵的表情下,果斷做出這是個腦子有洞的的結論:然后就把她給拉到了低價區去。
呃,人生總是這樣大起大落到讓人猝不及防。
沈清歡倒是很有隨遇而安的精神,繼續巍然不動地混在新的團隊中。
就在人販子將今天拍來的孩子分好,準備分次運走盡早脫手的時候,一只紙鶴突然啪啪啪地從空中落了下來。
沈清歡伸手接住那只紙鶴,紙鶴頓時在她的手中自燃,火光中傳出一個她很熟悉的聲音——
「小九你沒事吧?」
「師父,我沒事!股蚯鍤g十分歡快地給了回答。
人販子臉色劇變,他們第一時間意識到他們遇到麻煩了,而且是大麻煩!
會此等紙鶴尋人傳聲的手段,對方絕對不會是易與之輩,恐怕相當扎手。
人販子尚且來不及想出應對之策,一道身影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一身舊道袍的云中子看起來依舊那么充滿了高人風范,他輕輕甩了下手里的拂塵,看著女孩子打扮的徒弟,欣慰地點了點頭,說道:「這么打扮,還挺好看的!
「是吧,我也這樣覺得!股蚯鍤g對師父的話表示了肯定。
人販子齊齊腦袋掛黑線,這對師徒感覺有點兒不著調啊……
「我們走吧!乖浦凶又苯诱泻敉降芤宦。
「哎,來了!股蚯鍤g積極響應,直接朝自家師父跑去。
云中子摸摸徒弟的包包頭,表情甚是和藹。
不過,沈清歡仍有幾分遲疑地朝四下看了看,帶了些詢問意思道:「師父,這些孩子怎么辦?」
云中子一笑,拂塵在她頭上敲了兩下,道:「有人會來救他們的,我們先走吧!
「噢!箮煾高@樣說,沈清歡就這樣信,老老實實地跟上師父的腳步朝外面走去。
走出這處院子,云中子直接就拎起徒弟的后衣領,帶著她疾步飛離。
人販子們呆呆地目送這對不著調的師徒離開好一會,才像是靈魂歸竅般醒過神,急急忙忙就要張羅著趕緊離開。
但是,遲了。
大批益州城的官兵趕到了,而且還是精銳的官兵。
這次所有被拍來的男孩子都被人帶了出去,不久之后,人販子們被人帶到了一輛馬車前。只看一眼這馬車的華貴造型,便知道里面的人不是簡單人物。
「這就是你們拐來的所有男孩子嗎?」一道冷肅中透著陰森的男子聲音從車中傳了出來。
幾個販子戰戰兢兢地點頭,聲回答,「是!
「殺一個!管嚴镌俅蝹鞒雎曇簟
車旁的護衛手起刀落,就砍翻了一個人販子。
「回答我,是所有的男孩子嗎?」
人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點兒不敢輕易答腔。
「第二個。」馬車里的人卻不給他們太多猶豫的時間,直接又下了一道命令。
于是,第二個人販子也變成了刀下亡魂。
「回答我!管嚴锏娜嗽俅翁釂。
剩下的五個人販子里有一個中年男人顫顫巍巍地站了出來,「貴人,我們拐來的男孩子確實都在這里了,您要找的會不會是個穿著男裝的小女孩,我們……」
馬車里突然一陣安靜,過了一會兒,那道讓人心驚膽顫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但聲音卻像是帶了點猶疑的不確信,「穿男裝的小女孩?」
「是,」中年男人像是終于找到主心骨,點頭如搗蒜,「我們今天拐來的孩子里有一個小道士就是個女孩子!
「小道士!」車里的聲音倏地拔高,甚至還響起了茶杯狠狠摔到桌上的響動。
「是,是一個小道士。」
「拿去給他看。」一張紙被從車窗遞了出來。
一名護衛上前,接過那張紙,然后拿到了中年人販子的面前,展開給他看。
白紙黑墨,上面畫著一個栩栩如生的小道士,臉上帶著嬰兒肥,黑漆明亮的雙眼透著靈氣,表情帶了一點兒狡黠,不是剛才那個被老道士認領走的小姑娘是誰?
她就是化成灰,中年人販子也表示自己絕對不會記錯。
「是她,是她,就是她!」
又是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然后馬車里突然傳出一陣低笑聲,喃喃自語般地道:「原來,小九是個女孩子啊……」
馬車外的人聽到了他的笑聲,卻沒人聽到他自語般的呢喃。
雖然害怕,但是中年人販子還是鼓足了勇氣再次開口,「不過,那個小姑娘剛才被她師父帶走了。」提前坦白,會不會給個寬大處理他不知道,但是他有種直覺,如果自己不趕坦白,后果一定很慘。
車里又是一陣沉默,馬車主人握著茶杯的手因用力而顯得有些指骨泛白,唇線抿成了一條線,一臉冷色。
臭老道,果然還是讓他把小九給帶走了。
他本來就對小九莫名很有好感,如今知道小九的真實性別,韋孤云當然更不可能放過這萬分難得的機緣。
一個女孩子,可以跟他正常的相處,甚至肌膚相觸都沒有任何異樣,這對他來說實在太過彌足珍貴,他不可能放過,尤其是這機緣極有可能萬中無一的情況下。
「他們往哪里去了?」
「不、不知道……」中年男人頭上的冷汗一下子冒得更多了,他有種生命受到威脅的直覺。
「把那老道出現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否則……」韋孤云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他的未盡之言是個人都能聽明。
中年人販子更是不敢怠慢,趕緊把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其他四個人販子也都把自己當時看到的情形說了一遍。
他們是分開被詢問的,口供一統整,幾個人確實沒有說謊。
韋孤云手指在桌上輕扣過了一會兒才無聲地笑了一聲,老道士那句「會有人來救他們」明顯是說給他聽的。
小九果然是個有趣的小家伙,從頭到尾的反應都讓他滿意極了。
不過,恐怕不太好找她了。
雖然韋孤云莫名的肯定,但他還是派人四下追查,抱著有什么萬一的僥幸心思。
可惜數日之后所有的消息都確認了他的直覺——那個臭道士帶著他的小九不見了。很好!
下次再讓他碰到那個老道士,他會讓對方明白,有些人這輩子最好不要輕易去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