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出了樊宅,老舊的車廂隨著路面的顛簸發(fā)出叩隆聲,像是茍延殘喘地強撐著不要解體。
「老家伙講話難聽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你又何必在意?」樊仲遇抬頭迎向那道略帶責(zé)備的視線,對于兄長從癡傻突然恢復(fù)正常的狀況,絲毫不顯詫異。
「他不該提起父親,那是他的罪愆,他根本沒資格用這件事來教訓(xùn)我!顾銖姵读顺洞健
在馬車這種密閉空間里,不用擔(dān)心隔墻有耳,雖然破舊程度讓人坐得很不安穩(wěn),卻是少數(shù)幾個可以讓他們兄弟安心卸下偽裝的地方。
偽裝?是的,他大哥沒傻,他也不像眾人眼中的那么無能,會這么忍辱負重,全是被那群豺狼虎豹所逼,以他的親祖父為首,將他們兄弟倆逼進了絕境。
「結(jié)果我們那時卻傻到信了他的鬼話連篇!狗R低笑,熟練地拋接手中沙包。
「是『我』傻到信了他的鬼話,當(dāng)初你一直要我收手,我卻沒聽進去!狗儆鐾且簧弦幌碌纳嘲氲阶约寒(dāng)年的愚傻,勾起的不只是對家族的憤恨,還有更深的自責(zé)。
父親是個血淋淋的借鏡,他早給認(rèn)清事實,但只懂得優(yōu)越滋味的他少了心機,反被祖父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以為真是父親能力太差、自作自受,害得他老人家不得不忍痛壯士斷腕。
為了挽回父親及大房的名譽,他說服兄長用長孫的身分向祖父要來一間布鋪,兩人聯(lián)手經(jīng)營,想要做出一番成績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他沖勁足、眼光獨到,而兄長個性謹(jǐn)慎、負責(zé)緩下腳步,他們合作無間,將原本已快關(guān)門的布鋪操弄得有聲有色,成了京城最大的布莊,還將領(lǐng)域擴展到各行各業(yè)。
短短一年的時間,他們站上了比父親掌持時更為風(fēng)光的頂端,身為長孫的兄長自然承襲了所有功勞,贊賞有加的祖父不僅將更多的店鋪事業(yè)交給兄長掌管,也常常將「當(dāng)家非伯臨莫屬」這句話掛在嘴邊。
對此他毫無芥蒂,更為了兄長感到開心,他們和那群只懂得閻墻的族人不同,手足間深厚的感情牢不可破,更何況錢財對他只是附帶的獎賞,是取得勝利的驕傲和滿足感促使他不斷地往前沖。
他卻沒想到,他的年輕氣盛、他的力求表現(xiàn),卻害得兄長幾乎失去性命,他所追求的勝利成了野獸狠狠反撲,重創(chuàng)了他們。
即使已事隔四年,回想起那時的無能為力,樊仲遇仍覺得心口隱隱作痛。
「勝利在望,誰舍得收手?」瞥見他眉目間痛苦的神色,樊伯臨半自嘲半譏誚地說道。
他們的母親在懷第三胎時難產(chǎn)去世,而父親向來醉心經(jīng)商,所以仲遇等于是他一手帶大,他比任何人都懂他。安慰只會讓他更加自責(zé),唯有激起他的愧疚,讓他將補償他當(dāng)成生存的目標(biāo),才是最好的做法。
聞言,樊仲遇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fù)鲁。「樹大招風(fēng),我學(xué)到了,付出的代價卻如此之大!
當(dāng)時兄長去參加一場酒宴,回來后即陷入昏迷,高燒不斷,找來幾個大夫都診斷不出病因,他急到快發(fā)瘋,四處搜集人參、靈芝等珍貴藥材努力想將兄長救回,病情卻仍然不見好轉(zhuǎn),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兄長逐漸步向鬼門關(guān)。
直到某日,一句風(fēng)涼話點醒了他——
大房的風(fēng)水有問題吧,不然怎么父子都這么慘?
因焦急心傷而混沌的心智豁然清晰,他舍棄了和樊家關(guān)系密切的醫(yī)館,從鄰近村莊找來大夫。
「這人中了劇毒,還能活著算他命大,可是不對呀,你都把參湯給他當(dāng)水喝了,就算不能完全痊愈,這么多天毒性也該多少消退了些,怎么會從頭到尾都這么嚴(yán)重?」讓那群「良醫(yī)」們束手無策的怪病,竟被一個尋常大夫輕易地診斷出原因,而這段話更是直接切中要點。
有人下毒,答案就這么簡單。
他立即將奴仆們?nèi)汲废,不分日夜?zhèn)守兄長身邊,不準(zhǔn)任何人接近,就連藥湯都是他蹲跪走廊一邊監(jiān)視房門口一邊親自煎煮,對于仆人依照吩咐送來的藥材及食物,他也都再三仔細檢查。
總算,經(jīng)歷了一個月的磨難,兄長的命救了回來,但所有的事實也跟著串起——不只是兄長的命,就連當(dāng)年父親看似被接二連三的噩運造成毀滅,全都是有人存心陷害。
父親和兄長都太接近成功,為了阻擋他們成為當(dāng)家,貪婪的族人不惜買兇相殘。
他甚至找不到真正的兇手,因為幾乎人人都有份,有人在那場酒宴下毒,有人買通大夫,有人送來摻有毒性的藥,要不是他強逼兄長灌下的那些補湯誤打誤撞消緩了毒性,他的余生只能在自責(zé)悔恨中度過。
而最大的兇手,卻是那冷眼旁觀的老家伙!他的勢利貪婪不但等于默允了子孫們的明爭暗斗,更是變相催化他們變成手足相殘的冷血禽獸。
「快把伯臨治好,大房的產(chǎn)業(yè)要是再這么閑置下去,我會交給其他人接手!」兄長臥病在榻的期間,老家伙只來過一次,冷怒扔下的話讓他寒了心。
直至那時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一直追求的只不過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勝利,在祖父眼中,他們都是被利用的棋子,他不在乎棋子是誰,只在乎有沒有可用的棋子可以再為他擴增財富。
「我們不也正一步一步地在讓他們償還代價了嗎?」兄長的聲音將他游離的心神拉回!缚礃幼尤宓臍膺沒消呢,要是被他知道那些價差全進了咱們這兒,包準(zhǔn)氣瘋!
可不是嗎?憶起他們的計劃,樊仲遇眼中閃過一抹精銳,唇角跟著勾揚。
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復(fù)仇,兄長命救回后,對外假裝癡傻,而他也順勢收起經(jīng)商的才能,營造出之前功勞全是兄長所為的假象,只要是他經(jīng)手的事業(yè)必虧,將他們聯(lián)手打下的局面全給賠光——
但只是繞了一圈,財富依舊回到他們手中,卻不再屬于樊家,而那群人還傻傻以為真被別人賺走,完全看不出破綻。
當(dāng)初有人用這種方法將父親逼至了絕境,如今他們要用相同的方式討回來。他們不會一下子就將那群人逼死,而是要一筆一筆,像凌遲般將整個樊家全數(shù)掏空。
等他們發(fā)現(xiàn)時,為時已晚,而他們將活著親眼見證樊家毀滅的這一刻。「希望采收成果的那一天可以快點來,假裝太累人了!孤犓票г,實際上是在心疼兄長的犧牲。
只要脫離那群人的視線,他就可以不用再假裝怯懦無能,但困在府里的兄長卻是時時刻刻都不能松懈,要一個大男人裝得像孩童一樣幼稚,說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哎,沙包我已經(jīng)玩膩了!怪赖艿艿念檻],樊伯臨故意撇嘴自我解嘲。
所以有仲遇在場的場合他不會演得那么用力,而是裝成一個乖孩子的模樣,免得他看了心里難受,久而久之,看在其他人眼中還以為他是畏懼仲遇的威嚴(yán),也就不覺得奇怪。
樊仲遇被逗笑,露出難得的笑容,冷峻的臉部線條變得柔和。
「找一天,我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把沙包拿去丟了吧,他們應(yīng)該不會起疑!剐珠L為了不讓人識破,想了拿沙包、念口訣的方式將癡兒扮演得惟妙惟肖,真辛苦他了。
看到他的笑容,樊伯臨心里感慨萬千。
大房雖然由他這個長子繼承,但他對商場上的斗爭一點興趣也沒有,反而仲遇才是真正適合掌權(quán)之人。不過出生順序無法改變,他只好違反本性挺身而出,每次看到仲遇朗笑說著他們又擊敗了哪一家商號,那神采飛揚的模樣,向來是他開心的泉源。
但在得知他和父親的變故全是族人間爭權(quán)奪利所造成,原本已因照顧他而受盡身心煎熬的仲遇,更是被強烈的自責(zé)完全擊潰,萬念俱灰的他失去了生氣,和那個得意時會開懷大笑,憤怒時會讓人雙腿發(fā)軟的傲氣男子判若兩人。
為了勾起仲遇的生存意志,他擬出復(fù)仇反攻的計謀,逼仲遇將滿腔的愧疚轉(zhuǎn)為仇恨,即使這使得笑容幾乎從此自仲遇臉上絕跡,他也不后悔,只要他們可以回到以前心意相通的日子,這就夠了,就算必須扮癡扮傻他也甘愿。
「免了,我習(xí)慣手里拿著東西了,更何況現(xiàn)在有那女人在,會幫我分去不少注意力!怪皇,向來讓他了若指掌的弟弟,如今卻好像有點變了。樊伯臨睨他一眼!改闼坪跬υ谝馑?」
知道兄長說的是孟海心,樊仲遇的笑容緩緩斂去。他就知道兄長絕對會察覺到,他今天的失控太明顯了,甚至要靠兄長不著痕跡的提醒才回過神。「怕她妨礙我們的計劃罷了!顾魺o其事地淡道,用無謂的態(tài)度掩飾了內(nèi)心的波動。
雖然暗中進行復(fù)仇計劃,但顧慮到太過逆來順受反而容易引來疑竇,于是兄長決定娶妻來掩人耳目。
早在還沒確定人選之前,兄長就已言明不會碰她,這樁婚事只是用來轉(zhuǎn)移有心人的注意力,他會逼她上榻,為的是讓她信以為真,免得她跟其他女眷接觸露出了破綻。
明明他很清楚該怎么做,也逼自己動手去做,但他無法解釋那激動異常的反應(yīng)到底所為何來,只要一被那雙眸子注視,他向來自制得宜的情緒就開始超出控制,就算他建立了再多的心里準(zhǔn)備也是枉然。
「我看她才需要怕吧!狗R低笑,耍玩著手中沙包。
樊仲遇憶起她方才孤伶伶站在廳堂的纖細身影,壓在胸口的沉窒重到化不開。
他很清楚,即使有名無實的婚事無損于她的清白,一旦過了門,她的一生等于就這么毀了,害怕會被迫圓房的擔(dān)慮,更會成為可怕的夢魘夜夜折磨著她,若事實真只是為了生下子嗣而娶她那么單純,她或許還比較好過些。
腦海里掠過她被人壓在身下的情景,一股怒火兇猛竄起,讓他有種想殺人的欲望,即使那人是……樊仲遇一怔,這莫名的妒意駭著了他。
該死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和她拜堂的是兄長,就算最后改變計劃真的和她圓房,他也不該有這種反應(yīng)!
他想把那抹不該的心思壓下,那把火卻仍在胸口燒著,燒得他心煩意亂,怎么也滅不掉。
樊伯臨不動聲色地將他這些細微反應(yīng)都看在眼里,突然開口:「你心軟了嗎?」
這句話問住了樊仲遇,滿腔沸騰的心思瞬間被全然澆熄。
不,他沒資格心軟,早在他因醉心追求勝利而害兄長成為標(biāo)靶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沒資格心軟,兄長決意復(fù)仇,他奉陪;兄長為了自保所采取的方法,就算會讓他血染了了手他也義無反顧。
樊仲遇閉眼,再睜開時,深邃的眸光冷然得可怕。
「心軟只會害死自己,放心吧,我不會再像以前那么笨了!故郎蠜]有公平這兩個字,只有狠得下心的人才能成功地活下去。
他們已犧牲太多,那個目標(biāo)已變得如此勢在必得,他只能將性格里的仁厚心慈全都抹去,逼自己成為一個冷狠狡詐的心機份子。
樊伯臨視線在他臉上掠過,心頭暗忖。
雖然仲遇只是短暫失防,隨即恢復(fù)冷靜,但這并不是好現(xiàn)象。不過才剛開始,狀況依然有待觀察,仲遇的個性吃軟不吃硬,逼得太緊反而壞事,反正整個走向掌握在他手中,他擔(dān)心什么?
「我該回去了,出來太久會引起懷疑。」他跟出來只是為了提醒,目的達到,他還是趕緊回去府里監(jiān)視那小丫頭,免得錯過了什么重要的線索。
「好,你自己小心!共恢皇悄腥藭帣(quán)奪利,為了幫助丈夫,各房女眷的爭斗更是可怕,兄長假裝癡傻除了保護自己,同時也成了最佳的掩護,許多關(guān)鍵的消息都是他從那些女人及奴婢口中收集來的。
「停車!管囈煌,樊仲遇開門躍下馬車,對車夫吩咐:「將伯臨少爺送回府里!归T關(guān)上,馬車又開始搖搖晃晃地前行。樊伯臨從后方的窗欞縫隙往外看去,看到那抹反方向前進的身影漸行漸遠,斯文俊秀的臉龐露出了溫柔的笑,視線執(zhí)著而堅定。
他不在乎是否能報父仇,不在乎是否能將樊家的家產(chǎn)奪回,他只想用這件事將仲遇緊緊綁在身邊,彼此永遠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