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暖暖、風勢偏強,閃閃發亮的藍綠色大海上只見一艘三桅黑色大船安靜地往前直駛。
大船正是從燈城里開出,準備返回老窩“無名島”的海盜船。船上鬼盜們東一堆、西一群地喝得酩酊爛醉。賭博大勝者,樂得猛灌酒。輸得精光的海盜,心情極差、喝得更是兇。
鬼盜守則里提到,出航期間不得飲酒。但是航程距離本島若是七日之遙,便不再有此限制。大伙兒好不容易挨了半個多月,這下一開戒,自然鬧得兇。而整艘船上又吵又鬧了一夜之后,這半刻的安靜,無非是因為全都醉死了。
“老大,前方有個人。”負責遠眺的船員小三子跳下船桅,向躺在甲板的老大報告。
“嗯!避庌@嘯躺在一張掛在船桅下的吊床,眼也不抬地應了一聲。
躺在木筏上的梅非凡一看到有船靠近,立刻舉起手用力地揮舞。
“救命……”梅非凡啞著聲音喊道,被日頭照得灼傷的臉痛到除了猙獰之外,也露不出其他表情。
軒轅嘯依舊充耳不聞地閉目養神。
“為什么要救你?”小三子替老大問道,因為老大每次都會這樣問。
“因為我是個大夫,對船上的人很有用!泵贩欠舱f。
“老大,是個大夫!真的大夫!這一次跟來的木桶匠留在燈城,不當海盜了。船上若是有人病了要鋸腿、縫手,都沒人能做啊!毙∪舐暫暗馈
愿意待在船上的大夫向來極其缺乏,因此只要懂得幾個字,曉得一些偏方,有膽子縫皮肉、敢鋸腿的就會被海盜們拱為船醫。真正的大夫,倒是一個也沒有!
軒轅嘯一躍而上船舷,瞇起眼看著不遠處坐在木筏上貌似干枯魚干的年輕人——
梅非凡!
“軒轅船長,我們又碰面了。”梅非凡認出軒轅嘯,立刻強迫自己爬了起來,用干粗聲音說道:“我是梅非凡,我們曾在男宮有過一面之緣!
“那又如何?”軒轅嘯挑眉懶懶問道,腦中浮現夏侯昌那天提過的“梅非凡”或者是個人才一事。
“請船長救我一命。”梅非凡用力咽了好幾口水潤喉。
“你為什么會在小舟上?”軒轅嘯問。
“官員說我涉嫌殺人,又忌憚我有神官血脈,怕殺了我有報應。所以,把我扔到木筏上讓我自生自滅。”梅非凡邊咳邊說道。
“會接骨嗎?能縫傷口嗎?”軒轅嘯問。
“都能。”梅非凡點頭。
“為了想上船,問你能不能插翅飛,也會說可以!避庌@嘯冷嗤道,較之常人深邃的眼窩讓他眼皮折痕更加明顯,更加強調出眼里的冷血!吧斐瞿愕氖!
梅非凡嘴角抽搐了一下,伸出被刑求后腫脹變形還血肉模糊的十指。
小三子跟著湊過去一瞧,感覺昨晚吃的那鍋魚開始嘔上喉嚨。
“你那雙手離殘廢也不遠了!避庌@嘯說。
“我會好的!泵贩欠仓币曋难,雙手顫抖地說。
“我看看你的腿。”
梅非凡撩起被血漬染黑的長袍,露出仍然皮綻肉開的傷口。
“我被扔到木筏上時只剩一口氣,我這樣的家伙都能在小舟待上三天了,可見我醫術驚人,現在還能說話。再有什么傷病,我會醫不好嗎?”梅非凡說。
幾名還清醒聚集在船舷邊看戲的船員們,聞言全都點頭,求情說道:“老大,就留他吧!
“接住!避庌@嘯從船上拋出一條纜繩。
梅非凡緊緊地抓住纜繩,鮮血再度從未愈合的傷口流出,痛徹心腑?赡请p血淋淋的小手,仍然握得死緊。
木筏與大船的距離逐漸靠近,待到木筏完全停靠在大船側邊時,軒轅嘯大喝了一聲,右掌一使勁,梅非凡整個人頓時在空中畫了個圓,筆直地落向甲板。
“老大好身手。 焙1I興奮地拍手叫好。
“啊!”梅非凡懸在空中驚呼出聲,緊閉著眼、抱著頭,等待著被狠狠摔下。
“瞧那小子叫得跟娘們一樣!焙1I們全都笑出聲來。
“叫個屁!老子會接住你!”
梅非凡睜眼前,正巧見到軒轅嘯一躍而起,將人摟入懷里。
梅非凡一時驚魂未定,緊緊地揪緊軒轅嘯的衣襟。
軒轅嘯這一抱,濃眉全擠了起來。
他低頭瞪著這個不及他肩頭的梅非凡,雙唇一抿,一把扯住那染滿血漬的領子將人往自己的艙房里拖去。
梅非凡痛到早沒了知覺,連叫痛的力氣都沒有。
海盜們一看老大在瞬間臉色一沉,沒敢多說話,只好奇地看著梅非凡像具尸體一樣地被拖離甲板。
砰——砰!
軒轅嘯一腳踢開房門、又一腳踢上它。
他把梅非凡甩到角落。
梅非凡應該要覺得痛的,但她此時喉嚨實在說不出話,只是不住地發出干燥的喉音。
軒轅嘯不耐地扔過一個水壺。
梅非凡拿過水壺,迫不及待地吞咽了好幾口。
“我該把‘你’扔回木筏上的!避庌@嘯雙臂交握在胸前,眼色陰沉地看著梅非凡。想騙他,女人抱起來就是和男人不同!
“你知道我是女人了!泵贩欠材坎晦D睛地迎視著他。
軒轅嘯利眼一瞇,心里閃過一絲訝異,他不過才加重了“你”的語氣,她便懂了他的意思。夠靈光!
況且,通常在他這般兇神惡煞地瞪人之際,甚少有人還敢正視他的。
“一直盯著我是希望我替你驗身,好讓我摸你,讓你占我便宜嗎?你那張臉看起來讓人倒足胃口!避庌@嘯看著她,卻無法從她臉上看出任何表情變化。
“多謝老大救了我!彼龁÷曊f道。
“誰許你叫我老大?女人不能在船上當差,你不用叫我老大。從這一刻起,你就給我待在艙房!
軒轅嘯非常不喜歡這種被當成善人救人的感覺,惡名昭彰才是他的形象。
只是,就在他瞪人之際,這個名叫梅非凡的女人,已經不發一語地閉上眼。
“要死跳回海里死,省得我還要收尸!”
軒轅嘯踢了她兩腳,以確定她還有呼吸,只不過因為累極所以昏了過去。
他瞪著她,兩道濃眉狠狠地擰起。因為即便是這個梅非凡又臟又黑、看起來比船狗“發財”還不可口,但他依然聞到她身上飄出的一縷梅香。
“女人就是女人,就連在海上漂流了幾天,身上還有香味,當初不知道涂了幾斤香料,丑人多作怪!彼痔吡怂荒_。
見鬼的是,他居然還覺得這女人身上的香味很好聞。
軒轅嘯決定一回無名島就去找女人,因為他鐵定是欲求不滿了,才會覺得這種沒腰沒屁股的人是女人。
梅非凡在船艙里睡了一天一夜。
再次醒來時,是因為作了夢——
夢中的她,被送到北荻國與東羅羅國的邊境旅店。她拼了命地逃回東羅羅國找人,卻帶來了一連串因她而起的殺戮。
但她沒法就此離去,總想著還應該再多做一些什么啊?伤裁匆沧霾涣耍荒苎郾牨牭乜粗鴸|羅羅的朝廷毀于貪婪間。
“再裝睡,就把你扔回海里!
梅非凡被一腳踢滾了兩圈,她驀地睜開眼,看入軒轅嘯兇惡的黑眸里。
“老大!”她脫口喚道。
“我不是你的老大!”軒轅嘯朝她扔去一壺水和一小塊餅。“吃完就給我說清楚。為什么女扮男裝招搖撞騙,還被當成殺人犯審問?他們全都瞎眼沒注意到你是女的嗎?”
“我女扮男裝為了找人,也從未有人懷疑過我是女兒身!泵贩欠埠攘怂艘恍K餅入口,含在嘴里,等它先軟化,因為她連咬東西的力氣都沒有。
“說得也是,像我這么英明神武的人畢竟不多見。”軒轅嘯一看她吃起東西時,有氣無力的軟趴趴模樣,立刻翻了個白眼!澳闶莸孟裰窀、一張臉也平淡得很,完全不像個女人。”
軒轅嘯將她從頭到腳再打量一會兒,還是覺得船狗“發財”還長得討喜一些!澳憬裉烊羰潜黄渌1I船救了,知道你會怎么樣嗎?”
“我嘴里藏著毒藥,隨時可以自盡。”梅非凡咽下一小口餅,又吃了幾口后,這才有力氣繼續說:“老天留我一條命,還讓我遇見你,總歸是有它的用意。”
“屁話!還有——”軒轅嘯用不屑目光瞄她一眼!凹热慌缒醒b,就給我安分點,不要學女人搔首弄姿,還在身上涂香抹粉,是怕別人沒聞到你身上香味嗎?”
梅非凡身子一緊,因為她體內的血液透著奇香,是她無法改變的事情。且愈接近月圓之日,她身上香氣就會愈濃。
“我沒抹粉!彼f。
“女人就是謊話連篇,到死都不會說實話!避庌@嘯冷哼一聲。
梅非凡發現軒轅嘯對女人的評價似乎不高,不過轉念一想,如此也好,他才不會在她身上放太多的注意。
“鬼盜船是不留女人的。你給我安分點,演得像個男人一點。抵達無名島后,就給我安分留在無名島上當大夫,你有本事就自己離開。不過,休想再上鬼盜船!”軒轅嘯大吼地說完,一腳踹開艙門,又一腳重重關上。
梅非凡搗著被吼痛的耳朵,想著軒轅嘯除了嗓門大之外,其實也沒那么壞。至少,她現在還安坐在他的艙房里。
“滾出我的艙房!你臭到我想吐!”門外傳來一聲大吼。
梅非凡苦笑著撐起身子,安慰自己——
至少他沒把她又扔回海里。
好一個軒轅嘯,就算要證明她是個男人,也不用這么賣力指使她做事吧。
梅非凡趴在地上擦著船艙甲板,以免青苔腐蝕了甲板,讓船浸了水。
事實上,在休息一天之后,舉凡縫補船帆、用粗麻填補甲板縫隙、煮菜搬東西等等每件事,全都有她的分。
只是,她原本就是不服輸的性子,軒轅嘯開得了口,她就一定會做到讓他無可挑剔。況且,這幾年來,她什么苦頭都吃過,也不少吃這一口。更遑論傷口敷了藥,休息了一夜,精神已經復原了不少。
加上軒轅嘯讓她單獨一人睡在儲藏室里,光為了這件事,她就能對軒轅嘯歌功頌德了。
她生平什么都不怕,就沒睡好這事是天敵。
“讓讓——讓讓——”梅非凡趴在地上,來來回回地擦拭著地板。
“那個不是咱們的船醫嗎?干么趴在那里擦地板?”李奇問道。
“給我停下來,看得我頭都暈了!弊蛱旌攘艘蝗站疲藭r算是稍稍清醒的王魁說道。
“多做這些事,原無大礙,只怕若是需要縫補傷口時,萬一手抖起來,拿止血工具都成問題,多折騰了傷者,我心里過意不去啊。”梅非凡繼續擦地、頭也不回地說。
“沒錯!你給我停下來,閃一旁休息去。”王魁立刻招來一名小廝,打發他接手梅非凡的工作。
梅非凡因此得了空,坐在船頭和李奇、王魁閑聊起來,還順道替李奇針炙治療肩痛,也替王魁把了把脈,拿了藥草敷在他膝蓋舊傷上,勸他少用喝酒來止痛。
“你說你被抓進牢里的原因是殺女人?”李奇問。
“狗官想私吞我的東西,總需要一個原因。剛好每逢月圓都有女子枉死,正巧賴在我身上。”那些珠寶是她身上最后兩件珍藏,現在真的是一貧如洗了。
“那事我們老大也說過,他說應該是凰皇認為前‘鳳女’沒死,派出探子在搜人。不是有傳言那個鳳女羅盈每逢十五月圓時,身上就會有一股梅香嗎?”面如渥丹的王魁抓抓油膩的頭,咕噥了一聲!爱旞P女倒好,一整年都不用洗澡了。”
汪汪汪汪汪汪!王魁養在船上的船狗“發財”,汪汪叫著湊到他們身邊。
梅非凡朝發財一笑,伸手摸摸它的頭,抬眼望向這艘揚著巨大風帆,像是要駛向天際的大船,還是忍不住瞠目結舌起來。
“我從沒瞧過這么華麗的船!泵贩欠舱f。
“這是老大的主意。別人遠遠看到我們,都會以為是商船,等到我們接近,舷側的大炮一亮出來,他們才知道離死期不遠了。我們還碰過那種不長眼的海盜居然想要打劫我們,一看到我們老大,嚇得屁滾尿流,自己掉到海里啊,哈哈哈!”王魁一拍圓肚,哈哈大笑著。
“你們跟著老大多久了?”梅非凡問。
“五、六年了。原本都是各自為政,是老大有本事,一個個收服我們。王魁的棍棒厲害,他就用棍棒還擊。我的長槍是招牌,他就用長槍……”李奇提起當年的事情,不由得滔滔不絕了起來。
梅非凡靜靜地聽著,面對王魁說話時,說話嗓門就大一些。和李奇聊天時,音調便會隨之降低一點。因為她知道人會習慣和與自己類似的人親近。是故不消多久,這兩名老盜已經把她當成了前途不可限量的小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