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濫濫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打禪一般,滿腹心事的愁悵。讀詩原來是這么回事,前塵往事翻涌,一種愁緒的抒發、一種心事不解的祈問、一種心情的寄托……
“明彥!”連明娟走近,拍了拍站在詩集專柜前的連明彥,一副好不容易找到的模樣,有點埋怨。“你怎么跑來這里?不是說好在門口等的?害我差點找不到你。”路過這書店時,她不巧臨時需要用化妝間,說好在門口等的,她跑到書店附設的咖啡店里的化妝間,結果出來到門口就看不到人。
“你自己先過去就可以,我又不會丟了!边B明彥放下詩集,口氣平淡。
“那怎么行。媽特別交代,要我看著你!本团滤植豢先ァ!澳闳甓鄾]回來了,好不容易回來,媽跟阿姨不抓緊機會,把你推銷出去才怪!
“又安排什么人了?”連明彥蹙眉。
“你放心,就只有阿姨一兩個老朋友。好了,我們快走吧!边B明娟說著抬起頭,目光不經意一掃,心中忽然一突,睜大眼睛。
“咦?”
柜臺那里,似乎有個熟悉的身影,側對著她的方向,身旁有個男的,正跟她說話,男人手上還抱著一個小孩。
她想再看仔細一些,被人影擋住視線,她急忙移動幾步,只見那女子已經走了出去,拐了彎上街道。身影被門墻擋住,一下子就不見。
“你怎么了?”連明彥問。
“沒……沒什么,好像看到一個熟人,不過大概是看錯了。”連明娟覷一眼弟弟,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說,有點猶豫,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提,免得生事。
如果她沒看錯,那個側影好像是沈若水。都已經過了三年半多了吧?
他們都沒再見過她,也沒有她的消息。如果真是她的話,那她身旁那個男人……這有那個小孩……
“明彥?呃……”
“干么吞吞吐吐的。”
“嗯,我是說……假如。”連明娟又覷弟弟一眼,試探說:“只是假如,嗯,如果我們遇到若水,但若水她也許已經結……結婚,或者有了對象……”
連明彥整個人一怔.表情空了似,像是這個名字襲擊得太突然,他沒防備,怔怔地看著明娟。片刻后他神色依歸平淡,沒說什么,好像不曾有過波瀾似。
“你還記著若水吧?”連明娟暗嘆。
她真不該提的。明彥表面平靜無波,然而他內心那激狂,他們都不懂得,但他們都親眼看見了。當年明彥演奏會大受好評,接獲各地邀約,卻不巧發生了那件事,沈若水就那么消失,明彥推掉一切機會,瘋狂地找著沈若水,最后不知道是不是放棄了,就那么離開,一去三年多都沒有回來。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边B明彥掉頭走出去,像是沒聽到她的話。
“等等。”連明娟只得跟上去。
這些年他們都避免提起那件事,更避免提起沈若水的名字,成了禁忌似。但并不是不提就沒有問題。明彥把它埋在心底處埋得更深,但埋得越深,就壓抑得越深,那心情就更難過渡。
“其實,阿姨介紹的那些女孩,我覺得都很不錯,你也不必那么排斥,就當作是普通朋友,多認識一個朋友也沒什么不好。”她畢竟是他姐姐,希望他好,所以漸漸地,也認同她阿姨的做法。
連明彥置若罔聞,大步走出去。連明娟快步追趕著,經過門口時,不小心掃過擺放在門旁架子上的一些八卦雜志,頓了一下,嘆口氣.快步追出去。
“啊,你看,寫江潮遠的!币幻映槌黾苌系碾s志,語氣十分惋惜。“我很喜歡他的鋼琴演奏,還買了他的專集。真可惜!”
“對啊,我也很喜歡他。聽說到現在還沒找到他的下落,也不知是生是死。當年報上說他搭乘的小飛機在意大利薩丁尼亞外海墜海失蹤時,我還哭了。機上連同機師四個人,只有一個人獲救,兩人喪生,都找到了,只有他就那么消失,至今都未尋獲他的下落。”
“是呀,真的很可惜。聽說他有個女朋友,也不知怎么了!
“這上頭沒寫他有女朋友的事,倒是寫了他前妻的事!迸与S手翻了翻,將雜志放回架上!鞍,對了,你有沒有看到這期‘音樂家’訪問一個新人鋼琴家的專題?好年輕,才十九歲……”
兩名女子往書店外走去,聲音越去越遠、越小越模糊。馬路上路燈亮起,成群車子呼嘯過去,吵雜轟鬧,將路上行人的談話聲全都掩蓋住。
“若水!”紅色小轎車駛近,停在路旁,走下一個身材有點過于豐滿的女人,對著站在路邊的一對男女揮了揮手,還捏了捏女的手上抱著的小孩肥嫩的小手!跋氩幌胛野,貝貝!
“哈哈!毙『⒄姥缹W語,口齒不清,根本說不出完整的話,發出像‘哈哈”的聲音。
“怎么這么快?班貝,我還以為你會晚一點!
“哪里快了,都晚了十分鐘!蹦腥苏f。
“今天事情特別多,我已經盡快趕過來了!卑嘭惒灰詾槿弧
“把貝貝給我吧!蹦腥税咽稚咸岬囊淮蟠鼥|西放在地上,再將身上掛的一大包裝滿奶瓶尿布的大布袋轉掛在班貝身上,然后伸手抱過小孩。
“現在班貝來了,你們倆好好聊聊吧,我先帶貝貝回去!
“聊什么!”班貝說:“工作的事都還沒談!
“隨便都好。那我先走了,若水!蹦腥瞬灰詾橐,逗弄懷中小孩說:“貝貝,跟把把回家了!
“什么把把,黃世宇,你發音正確一點行不行?”班貝不以為然。
男人不爭辯,輕抓著小孩肥嫩的小手擺了擺!柏愗,跟瑪瑪說再見!
小孩揮著肥嫩的小手,伸向沈若水,小嘴含糊地咿呀。“瑪……抱……”發出的聲音像是在叫媽媽抱抱似。
“聽到沒?貝貝在叫媽媽!鄙蛉羲Α
“貝貝是在叫把把!蹦腥瞬灰詾槿弧!皝,貝貝,叫把把,把……把……”
“小家伙怎么還分不清誰是誰,見誰都叫媽媽。”班貝逗弄貝貝,貝貝把肥嫩的小手伸向她,嘴里咿呀,聽起來也像是在叫媽媽。
“我怎么覺得像在叫把把!蹦腥藞猿。“貝貝,是把把哦,叫把,把!
“真是!”班貝搖頭,對男人說:“好了,你快走吧!
沈若水也捏捏小娃肥嫩的手,柔聲說:“跟把把回去嘍,貝貝。”
男人先將小孩小心安放在固定在后座上的嬰兒安全座里,又將掛在班貝身上的奶瓶尿布袋放進車里,然后才提起地上那袋東西。
“這什么?”班貝問,一邊探頭看,發現都是一些幼兒書。很篤定是沈若水買的,朝向沈若水,抱怨說:“真是!沒事買那么多書做什么!你賺的那些稿費才多少,盡買些有的沒的!
“那是買給貝貝的!
“她才多大,哪看得懂!
“以后可以用。好了,你別再念了,不是要給我稿子?”
“我看要是沒有我,你豈不是要餓死。”班貝自她一眼。
男人已經把一大袋書放進車里,發動了車子,打開車窗,朝班貝跟沈若水揮個手,說:“那我帶貝貝先回去了。”
看著車子開遠,沈若水才跟著班貝走向對街的辦公大樓。
班貝這兩年換了家公司,官更大了,公司出版編輯的事務都由她總理。班貝換公司,沈若水理所當然也換公司接翻譯稿。
“啦,給你貝貝的!卑嘭惖淖郎虾喼笔且粓F亂。她把一堆稿子掃開,一個玩具戒指被夾在紙堆中,她勾出來遞給沈若水。
“什么你的我的。你怎么也跟黃世宇一樣,胡亂喊胡亂說!鄙蛉羲畵u搖頭。
“我哪胡亂說了,還不是都一樣!卑嘭愡肿煲恍,從一堆稿子中翻出一本小說硬塞到沈若水手上!袄玻粋新手翻譯的,我這兩天沒時間,你幫我看看,看是不是能用。還有這個,兩個禮拜后交稿,沒問題吧?”又翻出一本原文小說迭在譯稿上。
“這么趕?”沈若水趕忙抓住書稿,以免掉到地上。
“就是趕才找你。”班貝壞心地說:“認識你這么久了,不剝削你剝削誰!”
沈若水抓著書稿,欲言又止,過片刻才說:“謝謝你,班貝。”
“別來這套!那么溫情,怪不習慣!”班貝揮個手,要起雞皮疙瘩似,一副不習慣!澳阋钦嬗心莻良心,就不會丟下我三四年沒消沒息!沈若水,你的良心何在?”說到最后,半玩笑半埋怨起來。沈若水歉然說:“對不起,我——”
“我明白!卑嘭惔驍嗨,拉住她的手!安贿^,還好,你總算回來了,又能那樣笑了。”幾個月前沈若水突然出現。跟她聯絡時,班貝又驚又喜,又惱又氣,但總算放下心!斑@幾年你到底在哪里?怎么過的?”
她一直忍著沒問,又不禁替她心疼。
“我回到我媽長大的地方,一個有山又有海的小村鎮。我有點積蓄,所以過得還好,每天無所事事!
“那就好!闭f得輕描淡寫,但可以想象是怎么的煎熬。班貝作態打量她,語氣刻意放輕松!拔铱茨闵砩系娜舛紱]少,應該是過得不錯,害我白擔心了!
沈若水微微笑起來?吹侥切,班貝終于忍不住,數落起來:“你也真傻!什么都不爭取。要不,你也可以來找我!
“謝謝你,班貝。”沈若水含著笑。下意識似,搖了搖頭!拔夷軤幨裁矗恳矝]什么好爭的!彪m然穆勒表示愿意幫助她,但她跟江潮遠畢竟沒有結婚,法律上沒有任何關系。
她連那個房子都再住不下去,只能離開。她只是不明白,江潮遠為什么會在預定行程中突然跑回意大利?穆勒說,江潮遠接受了贊助人的邀請,改變行程到薩丁尼亞島,因為他想先親眼看看,他說他要帶他心愛的人一起去,說她一定會喜歡那里蔚藍的海與幽靜的海灘……
那些事,想起來還是痛,但已經不會那么痛。時間或許真是無情的,再怎么的曾經山盟海誓,時移事便往;但更或許,這其實只是生物自我防御、甚至自愈的本能。人們的心無法承受太多超出負荷的悲傷跟哀痛,所以時間的無情,成了一帖自然的治藥。
或許吧……
想起時,她的心還是痛,心底還是有個隱藏的傷口。但那個痛,已不再是不能承受,也不再妨礙日常的生活。
“你啊,做人要積極一點!卑嘭惒灰詾槿。想到了什么,跟著說:“圣誕快到了,你一定沒什么計劃,對吧?到我家來,多認識一些朋友!
“再說吧!鄙蛉羲恢每煞。
“才剛跟你說要積極,你又把腳往后縮,要當山頂洞人也不是那么當的!”班貝揮著手,語氣十分夸張。
“我再看看吧!鄙蛉羲滩蛔⌒ζ饋,還是不置可否。
“你這個人真麻煩,從以前就這么龜毛,不過是一個聚會,還要考慮那么久。”
“既然嫌麻煩,那你干么還自找麻煩?”
“我就是太閑了嘛!”班貝白她一眼,跟著正色說:“真的不去我那嗎?都認識那么久了,不多你一個!泵靼咨蛉羲幌朐诠澕偃沾驍_他們一家的生活。“再說,也不是只有找你,還有同事跟朋友會去的!
“那我最好還是別去。你知道的,我不大會、也不習慣應付那種場合!
“你會吃飯吧?”班貝瞪眼,忍不住又數落起來:“這也不會,那也不習慣,沈若水,我看你真的要變成老處女了!”
這從以前班貝就愛這么數落她的話,沈若水聽了,不禁呵呵笑出來。
“還笑!”還好,她能夠這樣笑了。班貝心里多少覺得寬心,寬心之余不禁又瞪起眼,白白沈若水,說:“你都快三十多歲了,不小了,老了,還不未雨綢繆,你以為你還十七八啊,還有那個本錢當山頂洞人!”
“你別說得那么夸張,班貝。我們同年,你才剛過三十歲生日,我還小你幾個月呢!鄙蛉羲腴_玩笑地指著班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