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的屋頂……呃,勉強算是補好了吧——月光下看起來的話。
八月盛暑的夜里,蟬鳴聲不斷,歡樂樂抱著枕頭招搖穿過馬路,有點心虛地瞥一眼陳家的屋頂。
小庭院的雜草落葉都清理干凈了,兩片生銹的花框小鐵門也重新點油、上漆,打開來不再發(fā)出咿咿呀呀的怪聲,也不再摸得滿手鐵銹。
走進小庭院,伸手在窗口摸了一陣,摸到一把鑰匙,偷偷摸摸地打開門,摸進房里,摸黑爬上陳穎的床——
“你找死嗎?”
“陳招男,你都還沒到我阿爸那個年紀就每天晚上十點關門睡覺,你以前是名聲響亮的夜貓男耶!惫旁绲拇笸ㄤ仯銐蛱珊脦讉人滾來滾去,歡樂樂偏偏把兩個枕頭擱在一起,貼在她身邊!翱磥戆⒏I┱f得對,養(yǎng)孩子的人哪來自己的生理時鐘,真看不出來你還沒離婚之前是盡職的媽……”
“滾回你家睡!”
“屋頂是我補的,這種大熱天爬到屋頂上,沒工錢領,還差點中暑……”
“熱死了,滾開啦!”
“但是我沒有帶小被子過來,你歡爸說夏天睡覺還是要蓋被子,不然夜里會著涼——”
陳穎爬起來,拉開壁櫥,拿了一條涼被丟在她身上,就把她踢走。
“不準貼著我睡!”
“唔……好香,有陽光的味道!睔g樂樂抱著被子嗅聞,她洗過被子,還曬過太陽,分明是等著她過來睡,呵呵呵……“招男,以虛歲來算,你兒子算十歲吧?他叫什么名字?”
“……杜俊英!弊瞿赣H的提起兒子的名字,聲音平和了許多。
“杜俊英啊……真好聽。杜御那張臉是上帝的杰作,修長的身材是上天的厚愛,而招男你是太陽神的女兒,是我們這里出落得最美的一朵艷陽花,你和杜御生的兒子遺傳父母的優(yōu)良基因,可想而知一定是個超級小帥哥。”從苦學長、杜御,到麥元其,她所欣賞的男生都有一副迷人的皮相,就連想像小帥哥的模樣都會流口水……歡樂樂想了想,好像也不能怪麥元其要調(diào)侃她是看臉蛋選男朋友,雖然這一切只是巧合。
“……想看嗎?”幽暗的床上,為人母的聲音軟又柔。
啪嚓!
歡樂樂還來不及應聲,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照亮整個房間,陳穎打開燈,把相框遞給她。
歡樂樂愣了一下,又一下……
——陳招男竟然抱著兒子的照片睡覺!
——天啊,頭頂上戴著一圈母愛的光輝,臉上一抹傻母般的笑容,她……是誰。
“十年好像也不是匆匆過……原來足以讓小老虎馴服‘母老虎’,受教了——嗚!”歡樂樂接過的木質相框有著陳穎的體溫,話才說完,就被母老虎踹了一腳。
照片上小男孩的笑容閃在陽光下,艷陽般的笑容神韻似兒時的陳穎,而一張帥臉簡直是杜御兒時的翻版。
“哇啊……果然是超優(yōu)質小帥哥一枚。前陣子我在新聞上看過相差六十歲的祖孫戀,這樣比較下來的話其實差二十歲一點都不多,所以……招男婆婆,在我丈夫成年之前,以后都由樂樂媳婦兒我?guī)湍病睔g樂樂口水還沒沾到丈夫的臉,照片就被秒抄走。
“別弄臟我兒子的臉!”
啪嚓。
看完照片,床上又一片幽暗。
“我村長耶……村長命令你把兒子交出來。”
“睡你的大頭覺!”母老虎又抱著小老虎的照片沉浸在兒子的笑容里。
歡樂樂抱著被子,一陣沉默后,哀哀嘆了口氣……
“人生真不公平,明明一樣的年紀,有人已經(jīng)結過婚、生過孩子,兩樣都領完證書,跑完一圈了,有人還站在起跑點上,不知道要怎樣把大笨鵝拐上岸……唉!”又深深一口氣長嘆。
陳穎抱著兒子的照片,想都沒想就說——
“你對苦學長下手了?”
“那怎么可能,我只是胃口大,又不是噎不死,我哪里敢妄想吃天鵝肉。”在歡樂樂的心目中,她的苦學長是拿來膜拜的,跟拿來“拜托”的面包神,那是不同級別的神。
“那又是誰那么倒楣被你看上?”
陳穎挖苦她的意思是,誰是被她當成苦學長二號——拿來幻想的對象。
歡樂樂踹她一腳,沉默一陣,又是一口長嘆。
“說老實話,交朋友我很在行,交男朋友……也只有和杜御牽牽小手的經(jīng)驗而已,而且那時候是杜御先告白,我沒有主動告白的經(jīng)驗,跟那頭大笨鵝又混得那么熟,真的很難開口,所以拖著、拖著……認識都五年多了!
歡樂樂望著視窗幽幽的月光……能幫她傳情意嗎?
“你……認真的嗎?真的……談戀愛了?”陳穎喃喃的問,有些驚訝,有些恍惚。十年好像不是匆匆過……果真如此嗎?
“認真有什么用,根本是一頭熱,也要心心相印才能叫‘談戀愛’,那頭大笨鵝飛得再遠都記得飛回來喂養(yǎng)他的天然酵母,跟他的天然酵母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跟我——是三日不見如中兩百塊發(fā)票,生活中的小確幸一樣,一看到我不是瞪眼就是搖頭嘆氣!庇f愈哀怨,歡樂樂伸手搶過小帥哥的照片來親一口。
陳穎暫時松開了兒子的照片……好像這邊比較有趣。
“看到你會瞪眼、搖頭嘆氣,就說明這頭鵝是正常人。真是難得!彪y得歡樂樂的眼光也有正常的時候。
“你跟那頭大笨鵝可以去結拜了,兩個人一致把人與人之間的基本禮儀、應對、進退徹底忽視、省略,不進行正常對話,你們把正常人放哪里?”歡樂樂現(xiàn)在想起來,她剛認識麥元其時一直覺得很有親切感,那分熟悉原來是來自于陳穎,兩人一樣的目中無人。
“你的行為能稱為正常?你連第一天落魄返鄉(xiāng)的離婚婦女都想剝一層皮去‘孝敬’你的村民,不難想像那頭鵝被你剝過幾層皮,人家才會每次見你都想瞪你!”陳穎把照片搶回來,深怕連兒子都被她抓去剝皮。
“干么啊……說得好像你親眼所見一樣……真的是這個原因?”歡樂樂完全沒想那么多,她以為大家都跟她一樣能夠享受“為善最樂”的快樂,而她認為快樂的事情就應該讓大家一起來。
“你從頭開始想,你對他做了什么事,為什么他要對你吹胡子瞪眼睛?”
“從頭嗎……最早是我請他來社區(qū)開烘焙班,當時村長是我阿爸,還有按時付他鐘點費,后來換我當村長,他的鐘點費就直接打成‘林老師博愛基金會’的捐款收據(jù)……”可是麥元其當時也沒說什么話啊。
“然后……我選村長時,春花的媽說,如果能把帥哥師傅請來跟她臉貼臉合照,再給她擁抱一下,她負責讓全家六張票都投給我,我聰明的腦袋于是靈機一動,給他掛紅布條,拐騙他陪我沿街拜票,一天下來成功拿到整村的婦女票……”唔,那時是有被他瞪好幾眼。
“他走紅后,烘焙大師的名號響亮,我想說可以搭順風車,就跟他說做人要飲水思源,所謂取之于社會,用之于社會,回饋鄉(xiāng)里他有責,慫恿他在社區(qū)開店,幫助社區(qū)吸引人潮……”麥元其那時候是什么反應來著?他好像是看了她好幾眼,后來就隨便她……難道他是這時開始對她搖頭嘆息了嗎?
“這頭鵝跟你一樣呆嗎?隨便你擺布。”
“哪有,他冷嘲熱諷、破口大罵都做過,都是經(jīng)過我耐心的解釋和開導,諄諄善誘帶他走上熱心熱腸的大愛之路……”唔,這么說起來,她好像一直在強人所難……
“原來是誤上賊船,不幸船已經(jīng)行駛在大海中,又不能跳船溺死‘良心’,只好任賊婆擺布!
“……所以他才不想看到我嗎?”
“跟你見面又沒好事,干么要見你。你跟他平常見面都做些什么?”
“平常他很忙,我也沒什么空閑,我想說總要有個名目制造見面機會,所以每天早上都跑去他那里吃霸王餐,順便拿些面包去跟別人分享……”連窗口的月兒都掩臉躲進云層里遮羞去了,歡樂樂還有臉說下去嗎?
“換成我是那頭鵝,三年沒見你,也不會想起你!
所以不是麥元其沒神經(jīng),而是她走錯道路,才讓自己離愛情的大道愈來愈遠?
“那我告白成功的機率是多少?”身為歡家的一分子,她是村長世家出來的,走錯了路繞回來就好,歡樂樂可沒那么容易死心。
“兩條平行線,哪來交叉的機率?你如果真心想跟那頭鵝談戀愛,從現(xiàn)在開始做改變,想想你能夠為他做些什么,帶給他好感,別讓他以為你見他只是為了壓榨他,也許還有機會!
“嗚嗚……招男,有你回來真好。早點回來嘛!
“熱死了,滾開啦!嫌我離婚不夠早嗎?”
“唉……看你把我丈夫的照片抱得那么緊,明明離不開小孩,為什么跟杜御離婚了……說來聽聽?”
“不想說!”陳穎斬釘截鐵。雖然她知道歡樂樂提起那頭鵝,是藉此告訴她,杜御早已走出她的心中,過去的事情她早就已經(jīng)放下了,但是……這是兩回事,一碼歸一碼。
“我是想說看看我能不能幫得上忙……那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睔g樂樂只是希望她知道,她還是過去那一個和她有樂同享、有難同當?shù)暮面⒚谩词故呛投庞嘘P,也是一樣。
漆黑的房里,一陣沉默……
歡樂樂一只手摸向陳穎兒子的照片——
啪!
馬上被打回去。
“小氣鬼……不過杜御真的那么小氣,一毛贍養(yǎng)費都沒給你嗎?連修個屋頂?shù)腻X都拿不出來,小孩也沒歸你,你干么要答應離這個婚——你搞外遇被逮到……痛——死我,你想踹死我!”
小孩不可能歸陳穎養(yǎng),其實并不意外,像杜家這樣的大富豪,對杜御的父母來說,小帥哥是杜家的金孫、鉆石孫,兩老怎么可能讓寶貝孫子走出杜家的門。
但是,看到一個十點就關燈的母親抱著兒子的照片淚濕枕巾,歡樂樂就是很難忍住那張嘴——難道叫她不聞不問嗎?
她可是村長!
暑期結束,迎接九月到來的同時,喜鵲之門也即將正式開幕營運。
走在溫泉街道上,遠遠地就看到那道光——
圓弧線條像拱橋的大門,紅色字體的招牌。
轉角露天咖啡廣場延伸到喜鵲溪,提供免費的咖啡和茶飲。
寬敞明亮的店里,負責外場的店長和受訓的店員來回的走動。
推門走進店里,隔著透明玻璃,看得到開放式烘焙廚房里面包師傅和助手忙碌的帥氣身影。
而其中最閃耀的光芒,閃得歡樂樂必須用手遮眼的那道強烈光芒,那個特高特帥的面包神,一身白帥帥的在他的戰(zhàn)場上指揮大軍。
“……村長,擦一下你的口水,很難看。”一個聲音貼著耳朵提醒她。
歡樂樂趕緊把嘴巴抹一抹,轉過頭去。
“陳招男,你怎么會在這……”話說到一半,焦距落在一條“喜鵲之門”的圍裙上,這條圍裙別著名牌,名字是“陳穎”,正穿在陳招男身上。
歡樂樂差點咬到舌頭,驚嚇指數(shù)飆破一百,聲音提高八度,“——你怎么會在這里?”
前一句:你怎么會在這里?只是隨口一問。
后一句:你怎么會在這里?是質問,她怎么會在這里上班!
“我來應徵就上了。”陳穎淡雅的妝容,梳著簡單俐落的包子頭,翹著小指摸了一下耳朵,風情萬種。
雖然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媽了,艷陽花的魅力不減當年,那個輕描淡寫的口氣、那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動作,明擺著告訴歡樂樂——她走進店里就被錄用了!
她走進店里就被錄用了!
她走進店里就被錄用了!
而同樣遞了履歷表、甚至企圖走后門混進來打工的快樂村村長——卻被打了回票!
被打了回票!
被打了回票!
歡樂樂的腦袋轟隆隆的響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