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暑假來臨,走在盛夏的陽光里,快樂村的大馬路上,兩個人擦肩而過……
一個棒球帽、背心、五分短褲、夾腳拖,拿著垃圾袋邊走邊撿垃圾。
一個遮陽帽、大墨鏡,防曬衣、長裙包得密不透風,拉長桿拖著行李,一身時尚。
在地人和觀光客形成強烈的對比。
淡季來到溫泉區(qū)的觀光客,總是令人眼睛一亮,看起來賞心悅目啊……歡樂樂眉眼彎彎,撿起垃圾來更起勁,快樂村不做表面工夫,保持環(huán)境整潔是不分淡旺季的,有干凈清爽的街道,不分游客、居民,天天都能有好心情——
“招男?”歡樂樂彎身撿垃圾時,目光往后一瞥,不經(jīng)意瞥見……
她以為是觀光客的長裙女子,穿著平底涼鞋的后腳踝有一塊燒傷的疤痕,那道疤痕的形狀像兩顆大和小的愛心,一眼難忘,一眼就能認出來,一眼就挑起過往的回憶。
“陳招男?”歡樂樂撿起空瓶,回頭叫她。
女子波浪長發(fā),穿著長裙的背影風情萬種,像是時尚雜志走出來的模特兒,拖著行李箱,勾著皮包,聽見后頭喊來的聲音,腳步頓了一下,隨即筆直的走,飛快的走。
“陳招男……”
“陳招男……”
“招男啊……”
“陳——昭男……喂——”歡樂樂一路跟在后頭喊,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索性把手上的養(yǎng)樂多空瓶拋出去,一個射飛鏢動作,咻——
正中……后腦杓。
叩……喀……喀、喀……空瓶掉落地上,滾回到她腳邊,歡樂樂重新?lián)炱饋恚郎蕚浜軒浀脑賮硪淮螘r——
“干么啦!”長裙女子摸著頭氣急敗壞轉(zhuǎn)過身來。
“哈哈哈——果然是你,干么不理人啊你?”歡樂樂把空瓶丟進垃圾袋里,把棒球帽往后戴,刺眼的陽光讓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縫。
招牌的瞇瞇笑眼,彎彎的菱角笑唇,有……十年了吧?歡樂樂那張?zhí)厣δ樅芎谜J,但是大墨鏡映著一個很男孩的身影,卻讓陳招男驚訝。
要不是她先出聲叫她,要不是那張充滿個人特色的笑臉,她真認不出她是歡樂樂……
“你有病?”冷顏,冷語,忍不住的冒火。
她們是能打招呼的關(guān)系嗎?
見到她還笑得出來,幾年不見毫無長進,還是那么沒大腦、沒神經(jīng)!
“唔……我打你一巴掌,你還在記仇?都那么多年過去了……”歡樂樂扳起手指開始數(shù)經(jīng)過幾年……
“十年!
“哇啊……”歡樂樂崇拜的眼神很快消失,慢慢拿斜眼看她……她早都把往事放水流了,沒想到陳招男這么小心眼,記仇記得這么深,不過是一巴掌,沒必要年年詛咒她吧——
“我兒子九歲多了。”大墨鏡底下的雙眼噴火,長裙一甩,轉(zhuǎn)身拖行李怒走。
噢……原來如此。
說的也是,應(yīng)該沒有人會忘記自己兒子的年紀。
歡樂樂點了點頭……
那年她甩的一巴掌,起因就是陳招男懷孕,懷的是杜御的孩子,而杜御……
大學一年級時的杜御……當時還是歡樂樂的男朋友。
歡樂樂望著她的背影,結(jié)婚多年,兒子已經(jīng)九歲多的陳招男,已經(jīng)升格為貴婦了,看起來年輕貌美又一身時尚,和杜御的婚姻生活應(yīng)該很幸福美滿才對啊……
歡樂樂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卡皮箱,眼里有點狐疑,雙腳不由自主跟上她。
“陳招男,很高興見到你回來。”歡樂樂看到垃圾就撿,從小就已經(jīng)養(yǎng)成順手撿垃圾的好習慣。
“……陳穎。”結(jié)婚那年她已經(jīng)改名,陳招男這個名字很久沒有使用……很多年沒有人這么叫她了。
“招男,跟你說,我現(xiàn)在是村長了。”陽光照上一張春風得意的臉,歡樂樂的聲音好炫耀、好招搖,好……三八。
“陳穎……我叫陳穎!別跟著我!”陳穎很冒火、很不爽。
“招男,你很多年沒回來,村里現(xiàn)在變得很熱鬧,好幾條道路拓寬,連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都有了,你不會迷路吧?你上哪兒,村長幫你帶路!贝彘L秉持服務(wù)精神,很熱情的招呼回鄉(xiāng)故友。
“我認得自己的家,不用你雞婆,滾啦!”陳穎很想踹她一腳,直接踢飛到外太空去。
雖然十年不曾回鄉(xiāng),她也知道家鄉(xiāng)靠著溫泉發(fā)展為熱鬧的觀光區(qū)了……
暑假了,以為榮景一片,人滿為患,下了車站才曉得觀光區(qū)也有分淡旺季,盛暑里小貓兩三只,站在路邊老半天也看不到一輛計程車。
她不想遇見熟人,故意避開大街,走喜鵲溪旁的小路,卻偏偏……小路已經(jīng)拓寬成大馬路,兩旁都是樹,樹下坐著許多下棋的老人,一個個看著她,她匆忙拐進村里的街道,走沒幾步,不幸撞見最不想見的人。
“你要先回家看看嗎?那你晚上住哪,要不要住溫泉會館?村長這兒有優(yōu)待券。”歡樂樂望著她那口行李說道。
“……我回家住,滾!”
“?你要回家。俊睔g樂樂頓住腳步,一下子就落后了好幾步……她望著那形單影只的背影,又追上她,“陳招男,你口氣很差耶,也不想想我們從國小到國中都同一班,這是多難得的緣分——”
“那一屆才幾個人,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班級,扯什么難得的緣分!”陳穎怒嗆回去,瞥見商店有人走出來跟歡樂樂打招呼,好奇地看著她,她把帽沿壓得更低。
“唔……對啊,大家越生越少,加上人口外移,我們那一屆人數(shù)驟減得很嚴重,本來以為到國中可以認識很多新同學,結(jié)果聽說不少人跨區(qū)到別處去念了,人數(shù)湊一湊還是只能拼到一班!睔g樂樂和陳穎同樣身形瘦長,同樣高度走在一起,呼吸、步調(diào)一致,讓她懷念起以前念書時,兩人經(jīng)常肩并肩一起走,那時她們還是有說有笑的死黨。
“不要跟著我!”
“我回我家!睔g樂樂把帽沿拉回到額前擋陽光,一副理所當然的和她走在一起的口氣,因為兩人的家就在斜對面。
于是,陳穎走得更快了。
歡樂樂也加快腳步,“陳招男,有件事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才好?”
“我不想聽,離我遠一點!”陳穎拖著名牌行李箱,手臂勾著名牌包,身上飄著高級的香氣。
“唔,你好香哦,用哪牌子的香水?可是陽光這么大,流汗才健康啊,干么嫌我臭!睔g樂樂村長一頂臟臟破破的棒球帽,手上抓的是垃圾袋,聞到貴婦陣陣飄香,讓她忍不住往自己身上一嗅,全身都是汗臭味。
“……姓歡的,我沒心情跟你閑扯淡,警告你不要惹我!”陳穎怨婦連兒子都拋下,一個人回到‘陳招男的故鄉(xiāng)’,她哪里還有心情去管她身上香還是臭。
“唔呼呼呼……對啊,我是姓歡!闭f到她姓歡,她就忍不住竊笑,一臉的開心,差點忘了正事……
“陳招男,你都那么久沒回來了……這樣吧,陳招男,我這里有‘林老師溫泉會館’非常優(yōu)惠的套券,提供住宿泡湯和早晚餐,另外,我額外免費送你面包神手做的面包,你買幾張,我現(xiàn)在就帶你過去。”轉(zhuǎn)角就到家了,歡樂樂拉住她。
“你很煩!”陳穎貴婦甩開她,留下一路香噴噴的香氣,轉(zhuǎn)過街角,回家去——
陳穎父母都姓陳,夫妻感情不睦,連生三個女兒后離婚,陳穎母親帶著滿周歲的她回到老家住。
當時外公還在,陳家的磚瓦屋整理得干干凈凈,紅紅的磚墻,灰黑的屋瓦,小庭院老樹綁著蕩秋千,全是陳穎的回憶。
陳穎上高中時,經(jīng)歷外公過世、母親再嫁,自己搬進宿舍,后來陳家的磚瓦屋就鎖到現(xiàn)在了。
十多年沒人住、不曾再整修過的房子……
理所當然的,雜草一片,灰塵一堆,陳穎當然不會沒想過,所以她才大白天先回來整理。
靠近家園,她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料不到——
曾經(jīng)茁壯的老樹斷成兩截,壓垮屋瓦,屋頂破了一個大洞……
充滿兒時回憶的小庭院,系著蕩秋千的老樹,毀得面目全非。
貴婦張著嘴巴,大墨鏡底下赤紅的雙眼瞬間淚濕。
“唉……上個月連續(xù)幾天大雨,雷聲大作,閃電交加,我在屋里聽到爆炸聲響出來看時,樹已經(jīng)倒了!崩蠘湎碌氖幥锴,不只有陳穎的回憶,那是屬于兩個女孩的童年時光,歡樂樂自己看了都難過,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有跟阿姨聯(lián)絡(luò)過,阿姨沒跟你說嗎……”
“她能跟我說什么……難道還會特地打電話來告訴我說以前的家被天打雷劈了?”陳穎苦笑著自我調(diào)侃道:“看起來真像現(xiàn)世報,村里的人怎么說?有沒有說可憐的老樹是代替我遭雷劈了,果然惡有惡報?”
“你……說什么傻話!只不過打雷劈了一棵樹,你感嘆神傷個什么勁,發(fā)神經(jīng)?”歡樂樂很驚訝,過去的陳招男從來不會在意別人的評論。
她是怎么了?
歡樂樂愁著一張臉看著她,終于忍不住說道:“看你拖那卡皮箱回來,我就猜到了……陳穎,你是不是跟杜御吵架了?就是人家常說的‘七年之癢’之類的,不過杜御脾氣好,所以拖到十年才癢也不意外……呃,我是說,夫妻吵架在所難免,你別發(fā)神經(jīng)了。我多給你幾張五折優(yōu)待券,你去溫泉會館多住幾晚,玩高興了再回去!
“回不去了,搶走死黨的男友結(jié)婚,所以沒有好下場,十年后弄到離婚散場!标惙f站得直挺挺的,嘲諷自己的聲音很淡然。
她望著殘破不堪的屋子,深深吸了口氣,拖著行李走進雜草叢生的庭院。
歡樂樂像被雷打到,張著嘴巴,愣在那里……杜御和陳招男兩人——搞什么——離婚?
陳穎在窗戶邊摸了一陣,找到鑰匙,打開屋門進屋里繞了一圈,出來看見她還站著動也不動……
“在干什么?”
“……?”完蛋了,早知道貴婦已經(jīng)變怨婦,剛才不應(yīng)該欺負她。歡樂樂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很無措。
“——還不快過來幫忙!”
怨婦大吼一聲,顯然……
還很有精神。
“哦,馬上來……”歡樂樂大松一口氣,抓著垃圾袋,立刻跟上去。
十年無人煙真不是蓋的,灰塵積了厚厚一層,到處是蜘蛛網(wǎng),大理石面的古早桌椅被泥沙覆蓋,看不見原色,客廳角落連小草都冒出來了。
歡樂樂趕緊把小草拔了,把墻角堆積的泥沙摳一摳,正想工欲善其事,去找工具來清理時,她瞪著手上的陽光,忽然一怔,想想不太對,回頭朝陳穎破口大吼——
“有沒有搞錯……屋頂都垮了!你還要?”
人在屋里,正午的陽光還能照在手上耶!
歡樂樂仰頭看客廳的屋頂破了一角,隱約還能瞥見老樹凋零的身影。
“大驚小怪……我都看過了,屋頂壓垮的只有客廳隔壁那個房間,廚房跟旁邊的房間都還可以使用!标惙f跟著往上頭瞄一眼,眼神很冷淡,嗤了聲,“那個小洞,補一補就好了!
“要不要挖一團黏土給你——你當扮家家酒?房子倒塌會死人的!離婚而已有必要連整個人生都放棄嗎?”看她死氣沉沉的,毫無當年的意氣風發(fā),歡樂樂看了就來氣。
陳招男是誰?
她可是當年村里最耀眼的一朵花,是她歡樂樂最得意的好姊妹!
“這棟房子是我外公親手蓋的,穩(wěn)得很,你這只烏鴉給我閉上嘴!”怨婦聽見熟悉的吼聲,眼淚很不爭氣的噴出來,頓時兇狠的瞪她一眼,抹掉眼淚,找抹布去。
“……你確定?”……確定要住就是了。
就算是陳爺爺親手蓋的,但是一場天災(zāi),難保屋子的結(jié)構(gòu)沒有受損,所以歡樂樂才不相信她的鬼話,要確保這房子還能住,當然還是得找專業(yè)的來監(jiān)定——
唔,反正就是大修或小修的問題,這師傅是一定得找的。
歡樂樂起身雙手拍拍,拍掉灰塵,伸進口袋里掏出手機打電話找?guī)煾怠?br />
“喂?阿水師,我村長啦,你手好點了沒……呵呵呵,可以工作了啊,那要不要過來看一看,上個月樹倒下來壓垮屋頂?shù)年悹敔敿遥胝埬憧纯催能不能修……沒啦,陳阿姨沒回來,是招男要回來修,用料貴一點沒關(guān)系,她有錢人……好好好,我等你!
掛上電話,歡樂樂繼續(xù)打……
“喂?小蓮兒,我記得你園藝科的吧……你要不要打工?我家斜對面那間草長得比人高的房子,庭院要整修,你有沒有興趣過來看看?工時啊……可以過來討論啦,屋主很有錢、很大方的……那我等你!
“啊喂喂喂……阿勇啊,村長我啦……我怎么又聽到小丁丁的哭聲,你不要閑在家打孩子啦,快點過來,你最仰慕的陳招男回來了,她要整理房子需要人手,你快來賺點奶粉錢回去——”歡樂樂話說到一半,手機就被劫走了。
陳穎從廚房沖出來,兩手掐著抹布簡直想勒死她,搶過手機就掛斷。
“你找死嗎?要挖錢去貼補你的村民也要找對人,我沒有錢!”
“拜托,你跟誰喊窮啊,我歡樂樂耶,我認識杜御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像杜御那么大方的人,你的贍養(yǎng)費一定是……”歡樂樂雙手拿出來數(shù),直接從八位數(shù)跳到九位數(shù)。
“沒——錢!”陳穎拍掉她的手,很想砍掉她十根手指頭。
“不會吧……杜家破產(chǎn)了嗎?前兩年我才聽說杜御接手家里的生意,這么快就搞砸了?不然應(yīng)該給你一大筆贍養(yǎng)費……但是山上那棟別墅還有那整片果園都還在杜家名下,沒聽說要賣啊……”
“少給我八卦,快點打掃!”陳穎把抹布扔給她,轉(zhuǎn)身去掃廚房——
“那請來的人,起碼……”
“沒錢!”
“這么小氣……”堂堂神農(nóng)集團的負責人,杜御不是這么小氣的人啊……到底哪里出差錯了,這兩人搞到要離婚?
“嘿、咻!”歡樂樂一大早就很有精神地抱著一個大箱子跳上臺階,嗅著香噴噴的早餐,“早安——”
“日頭赤炎炎……下一句是什么來著?”麥元其邊喝咖啡邊滑著手機。
“隨人顧性命……”歡樂樂脫口而出。
麥元其嘴角一掀,歡樂樂立刻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麥大師真是幽默,您充滿大愛的精神老早聲名遠播、家喻戶曉,這些——阿公、阿嬤們腌制的高麗菜干、蘿卜干都是放感情用心做,品質(zhì)有保證,你的名氣這么大,不用白不用……我是說面包神名氣響亮,您能者多勞,麻煩多多宣傳!睔g樂樂抱著大箱子笑著彎月眼、菱角唇,雙手捧著商品“拜神”,深深一鞠躬,就當面包大神實現(xiàn)她的愿望,歡喜地坐下來享用早餐。
山間清新的空氣,露臺上,淡淡的面包香,濃郁的咖啡香,夾雜著酸菜干的味道。
快樂村女村長拿烘焙大師麥元其當免費義工用,似乎愈來愈習慣成自然了,連“不用白不用”都敢當著他的面說,皮在癢了……
“另外還有件事情跟你商量,我是想說“喜鵲之門”空間寬敞,等你的店開幕,可不可以——”
“你交過男友?”
“……。俊睔g樂樂咬了一口乳酪面包,差點咬到舌頭,臉紅紅地轉(zhuǎn)頭看他……
“那個人是大公司老板的獨子,你們從國中認識、交往,感情好到差點結(jié)婚?”麥元其邊滑手機邊問她。
歡樂樂怔了怔,默默坐直身子。
兩人雖然經(jīng)常抬杠,但鮮少涉及彼此的私人感情,這還是“合作”這么多年以來的頭一次……麥元其主動問到她過去的感情。
“呃……說結(jié)婚是有點夸張,只是很談得來……大學就分手了。”
“原來如此……真的交往過啊……”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突然問這做什么?”
頭也不抬,不看她一眼,這個男人在想什么?他下一句又想說什么,該不會是——
哼……長得如何?有比我好看?
在吃醋嗎?
歡樂樂瞇了彎月眼,偷偷摀住嘴巴,菱角唇彎彎翹翹笑得好害羞。
終于。∈氐迷崎_見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