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仕愷盤腿坐在家中和室房的地板上,看著手中的紙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即使已約略猜到,但當(dāng)親眼看到戶口簿上沒有單詠初的名字時,那種怔愕感就像是迎面被人揍了一拳般。
結(jié)婚、更正戶口、成為一家人,這些都是常識,就因為太順理成章,加上父親又是精通法律的專家,他從不覺得這有什么好問的;當(dāng)聽到她同學(xué)喊她“單”詠初時,他也不會多想,畢竟舊名喊習(xí)慣了改不了口,這很正常。
要不是察覺到詠初的異狀,他不知道要多少年后才會發(fā)現(xiàn)這個讓他愧疚又無奈的妹妹根本不是他的家人。
他該覺得憤怒,更該為蒙在鼓里而感到受傷,結(jié)果理智反而搶先出頭,讓他冷靜得像個局外人般,分析著父親和繼母衛(wèi)生要這么做。
沒道理,不讓詠初冠上薛家的姓只有弊沒有利,就父親疼愛詠初的程度而言,父親絕不會提出這么冷血的條件。若說是繼母自己要求的,那就更不可能了,要在這個家占有實質(zhì)的地位及擁有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讓詠初入籍是最基本的,而不是住在一起,卻反而在法律上講女兒屏除在外。
沉思間,察覺有人靠近,薛仕愷抬頭,對上繼母略帶歉疚的苦笑,他發(fā)現(xiàn)了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沒有做任何響應(yīng),只是沉默地直視著她,那像要將人看透的深沉注視會讓定力不夠的人無法招架,不見喜怒的平靜俊容反而比跳腳咆哮更令人膽顫心驚。
單母沒傻到以為平常溫和有禮的大男孩就是全部的他,那是他給予的尊重,一旦發(fā)現(xiàn)她不是值得信任的對象,有思想、有個性的繼子絕不是會選擇姑息沉默的濫好人。
她緩緩地走到他旁邊跪坐下來!澳惆职钟懈闾徇^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嗎?”
“他只說是工作上認(rèn)識的!边@種瑣碎的事他沒多問,父親喜歡她、他也覺得繼母人不錯,這就夠了,多管閑事向來不是他的作風(fēng)。
“我和前夫是經(jīng)由法院判決才離婚的!眴文笌е⑿,語氣平靜得像在訴說別人的事,開始娓娓道來!霸蚴羌冶
一個俊帥又多金的完美對象,一段人人稱羨的婚姻,卻在婚后兩年開始變調(diào),露出殘酷本性的前夫不只對她拳打腳踢,連剛學(xué)會走路的詠初都不放過。而且,奸詭的他懂得掩飾,專挑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打,還會用尖酸苛刻的言語來貶抑她們母女,長久下來,她和詠初被摧毀得毫無自信,不但不敢反抗,甚至覺得被打都是自己的錯。
直到有一次,詠初被他失手打到重傷送進(jìn)急診室,那時她才八歲。
“對不起,我會乖,不會再害你被爸爸打,對不起……”詠初昏迷兩天醒來的第一句話,不是喊痛也不是嚷怕,而是張大盈滿驚懼又歉疚的眼,不斷地喃喃道歉。
“那畫面終于將她從魔障中狠狠打醒,她當(dāng)下幫自己和詠初驗傷,并提出告訴。
無奈,前夫太會作表面功夫了,不只鄰居親戚沒人相信她,就連法官都被他說服,甚至被扭曲成詠初身上的傷是她造成的,她一再敗訴。而為了懲罰她,前夫不再傷害她,卻專挑詠初下手,他要她認(rèn)清反抗他并沒有用。
法庭上的對峙和保護(hù)不了女兒的無助幾乎將她擊潰,心灰意冷的她原本已打算放棄,卻幸運(yùn)地得到一線生機(jī),在朋友的引薦下,她認(rèn)識了薛仕愷的父親,他不只幫助她將毫無勝算的官司逆轉(zhuǎn),最后還獲判離婚,并在這段時間里,給了她們母女倆心靈上的扶持,讓她愿意再冒一次險,投入婚姻的束縛里。
聽著這些敘述,薛仕愷必須用力握拳才能忍住捶墻的沖動。憶起之前對詠初的不耐煩,他的心猛然抽緊。
連一個成年人都被折磨得不敢承認(rèn)自己被家暴,更何況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她不僅不懂得怨恨,還把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那遍體鱗傷的瘦小身子怎么承受得了這樣的身心折磨?那混帳竟下得了手!
“為了不讓我前夫有再找任何機(jī)會奪回詠初,我要他簽下同意書,將詠初過繼給了我大哥,所以,詠初姓單,不是因為跟我姓,而是因為跟我大哥姓!眴文笓P(yáng)唇!爸劣谑怯檬裁捶椒ㄗ屗炏碌模憔蛣e問了,我只能說,一切合法。”
做得好!薛仕愷只想拍手喝彩。身為大律師的兒子,他沒天真到以為光憑法條抗辯就能伸張正義,但很難得在聽到有人游走不法邊緣時,還能讓他感到如此大快人心。
“詠初很勇敢,她那么怕她生父,怕到只要和他共處一室就嚇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卻為了我這個母親,愿意作證來反駁他的謊言!毕氲侥菚r候的女兒,單母真的好心疼。
“詠初真的很勇敢。”薛仕愷澀聲道,完全發(fā)自肺腑。
是他錯愕了,只用表象去看一件事情,在經(jīng)歷過那樣的地獄,她還能對人性擁有希望,還能夠?qū)λ、對他示好,她已?jīng)夠棒了,夠棒了!
“那人渣真的放棄了?”他提出心里的疑問。聽過太多的施暴者在判決后仍不斷騷擾家人的案例,那種人的心理有問題,什么狗屁禁制令他們根本沒放在眼里。
“他被他父母強(qiáng)制送出國了,我們被打得半死,他卻只要易科罰金,連牢都不用坐!比绻旁敢庠琰c正視事實,她和詠初也不會白受這些苦。“判決結(jié)果在親戚朋友間全傳遍了,他父母覺得丟不起這個臉,用斷絕經(jīng)濟(jì)來源這理由來逼他離開臺灣,他再怎么不甘心也得答應(yīng)。”
薛仕愷看著那張和詠初極為相似的面容,再看向手中那張僅有三人的戶口簿,明知一切已然落幕,但那般沉悶依然積荷于心口。
事情會過去,身上的傷口會痊愈,但心里的傷呢?恐懼呢?知道詠初所遇過的事,再回想她的種種反應(yīng),其實不難發(fā)現(xiàn)她的怯懦只針對男人,尤其是比她高壯許多的男人,這絕對是那禽獸施暴后所留下的心理創(chuàng)傷。
只要想到她所要面對的困難,他的心就擰得發(fā)痛。薛仕愷倏然起身,拉開抽屜,將戶口簿放回原來的位置,又用力將抽屜關(guān)上,轉(zhuǎn)身堅定地直視繼母。
“白紙黑字是給外人看的,詠初是我妹妹,不管她姓什么都是我們家的人!边@是她的家,他們會疼愛她,比真正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更義無反顧地保護(hù)她。
單母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早已看出這個繼子并不是個百依百順的乖男孩,而是一個值得托付的真正男人。
“瞞著你,我很抱歉。因為憐憫只會將詠初傷得更深,已經(jīng)有太多自以為是的人覺得自己在付出,其實是在向詠初勒索,但詠初根本給不起他們所要的,所以我和你爸都覺得先別跟你說,好讓你能用自然的態(tài)度對她!
薛仕愷聞言不禁苦笑。這些他懂,他何嘗不也差點犯了相同的錯?自以為寬容、自以為報恩,卻在得不到自己所預(yù)期的響應(yīng)時,又惱羞成怒,反而將那些負(fù)面情緒還諸到詠初身上。
只是,不說沒關(guān)系,至少也該暗示一下吧?好讓他別自然過了頭,害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像個大壞蛋,而且還是不知不覺中被陷害的。
“詠初會回來吃晚飯嗎?”他看了下表。有同學(xué)陪著,是不至于擔(dān)心她的去向,但……他已經(jīng)等不及要好好疼愛這個妹妹了。
“她說大概六點會回來!辈挥脝枺瑥睦^子會突然跑回來翻戶口簿的舉動,她也大概猜得到定是發(fā)生了某些事。“要我跟你說她同學(xué)家在哪里嗎?”
他怎么又有種掉進(jìn)陷阱的感覺?薛仕愷因被猜出心念而有些懊惱,隨即自嘲一笑。被陷害就被陷害吧,反正他們都是為了詠初好,是自發(fā)性,抑或是被暗中設(shè)計,也就不需太去探究了。
“好!庇浵吕^母給的地址,薛仕愷停了下!啊骷t柿是故意的吧?”第一次是無心,之后的每一次就有鬼了,他就不信心思細(xì)膩的繼母會沒發(fā)現(xiàn)那場幾乎引爆的西紅柿戰(zhàn)爭。
“因為幫你會讓詠初有成就感。”單母連試著裝傻也沒有,微笑點頭的神情還很理所當(dāng)然。“而且西紅柿有豐富的茄紅素和維他命C,對健康很好!
他就知道!薛仕愷咽下低咒。
“我不但會給詠初成就感,還有快樂、自信、安全感、依賴感,所以,我不想再看到西紅柿了,好嗎?”勉強(qiáng)扯出的笑依然很有禮貌,但也很咬牙切齒。
“沒問題!眴文篙笭,繼子這難得孩子氣的弱點讓她覺得可愛及安心,不然,太多精明的他,其實,……有時候會沉穩(wěn)到連她這個大人都怕。
看著他越過她朝房門走去,單母眼中閃過猶豫。
“仕愷!痹谒磳⑻こ龇块g時,她突然喊住他!拔铱梢孕湃文銌?”
薛仕愷回頭,看到的是一個掛心女兒的無助母親,他明白繼母口中的“信任”二字,包含著深遠(yuǎn)的涵義——他必須保護(hù)她、疼愛她,用能讓一個母親安心的方式來帶她遠(yuǎn)離恐懼,讓她忘記那些陰霾。
想到那張總是笑得僵硬無比的小臉,在心里慢然泛開的不是沉重,而是溫暖,自心口向全身血脈溫柔擴(kuò)散的暖意。
詠初能成為他的妹妹,是他的驕傲。
一個微弱的笑、囁嚅著開口卻什么也說不出,這些舉止對一般人來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但對她來說,卻是難如登天,那都是她必須克服許許多多的心理障礙才做得到的。
她的柔弱、她的勇敢、她的堅強(qiáng),當(dāng)他知道那些怯懦反應(yīng)為何而來,而她那看似無用的嘗試又是做了多少努力才換到的,他絕對絕對愿意用他的生命去保護(hù)她。
“是的,媽,你可以。”
淡然的口吻,卻透著無可撼動的堅決,允下了一輩子的承諾。
他,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