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愷,快點吃啊,這都是媽媽早起辛苦準備的。”薛父笑道,綻出亮光的眼神卻是違反輕松語調的緊迫盯人。
這已是父親第二次催促他了,連繼母和詠初都察覺到不對,紛紛朝他看來,他頓時成了餐桌上的焦點,但懸在半空的叉子就是落不下去。薛仕愷覺得頭很痛。
說實在的,為了維系家庭和諧他非常地盡心盡力,除了像補習這種不可抗力的因素外,他極少在晚餐缺席,好讓繼母和妹妹可以感受到他的歡迎及付出——有時他還真恨自己心思干么這么細膩,娶老婆的又不是他。
早上他也會比平常提早半個鐘頭起床,因為繼母會準備豐盛美味的早點,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利用搭公車的時間將早餐解決。若是早起能換來父親欣慰的笑容和繼母感動的表情,沒問題,就算他每天都熬夜念書到凌晨一點,也不在乎犧牲那一些些寶貴的睡眠時間。
但,西紅柿?看著那幾片他剛剛從三明治里挑出的艷紅色澤,薛仕愷擰眉。他恨透西紅柿,他就是不愛吃西紅柿,當小時候曾經差點被西紅柿噎死,會把它列為拒絕往來戶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或許父親認為只要眼一閉、用力一吞,沒什么大不了的,還能克服心理障礙,是男人就該有這種氣魄與豪邁,哪有那么困難?
但這并不只是克不克服障礙的問題,而是他愿意為這個新家庭付出多少。退讓了,代表他連真實的自我都不曾保留,只是這樣的無謂讓步,這樣的虛假客套,對繼母她們來說真的是必要的嗎?
然而,他若不愿委屈自己,難道真要讓可笑的西紅柿成為第一次爭吵的導火線?
陷入兩難,薛仕愷暗暗咬牙。要表達熱忱和接納的方式有很多種,為什么一定要逼他吃掉西紅柿?!
“仕愷,你如果吃不下沒關系,趕快去學校吧。”見狀況有點僵,單母打圓場,給了他臺階下。
“不浪費食物是我們家的好習慣!毖Ω咐市釉,硬生生將兒子剛接到的臺階給拆了,用眼神示意他趕快吃掉。
薛仕愷決定好該怎么做了。他是真心想接納繼母和詠初成為家人,也希望他們能像真正的家人一樣自然相處,而不是將彼此的關系建立在這種如履薄冰的偽裝上。
結果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囁嚅膽怯的聲音已搶先一步發(fā)出——
“我、我、我很喜歡番、西紅柿,可以給、給我嗎?”
薛仕愷詫異地望向聲音來源,看到坐在他旁邊的單詠初甚至沒等他回答,就忙著將他盤子里的西紅柿叉到她的盤中。
這突如其來的舉止讓在場眾人全愣住了——包括她的母親——因為詠初一直是安靜的,帶著僵笑靜坐一旁、乖乖地聽他們對話是她的招牌形象。
詠初這是在幫他解圍嗎?還是真如她所言她愛死了西紅柿?轉念間,薛仕愷立刻否決了第二個猜測。雖然了解不深,但他知道乖巧內向的她不可能會做出這種沒禮貌的行為。
感動及歉疚在心頭撞擊,薛仕愷不知自己該道謝還是該道歉。他竟讓這個貼心的妹妹感到不安了。
“詠初,妳……”妳沒必要這么做。意識到這么說不妥,薛仕愷隨即輕快地轉了語意:“妳那么喜歡西紅柿?”
雖然心疼她出言相救的勇氣,但說得太明,只會讓場面更尷尬,使得她的努力白費,倒不如就這么順勢裝傻,讓她完成她的英勇事跡。
“嗯、嗯。”塞了滿口西紅柿的單詠初沒辦法說話,只能拚命點頭,看到剛剛那張略顯嚴肅的俊容已流露出笑意,再瞄到繼父臉上也露出寵愛的笑,懸在半空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她好怕他們兩個會吵起來,好怕因為她和媽媽的加入而害得他們父子倆不開心,來不及細想,那些話就脫口而出了。
只是,她用的方法好像不是很好,但一時之間她也不曉得要怎么辦,還好哥哥沒罵她亂拿他盤子里的東西。單詠初暗暗地吁了口氣,再度漾起笑,繼續(xù)吃她的早餐。
褪去了擔慮,加上覺得自己成功地化解了一場紛爭,那抹笑完全發(fā)自內心,讓只給人清秀文靜印象的她,變得俏皮又可愛。
薛仕愷注意到了,一方面驚訝于她能笑得如此燦爛自然,一方面也更深刻地體會到,在她之前所揚起的笑容中,所隱含的真正喜悅微小到什么程度。
一思及此,那張俊傲的年輕臉龐因思忖而變得成熟內斂。
單母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她沒多說什么,只是輕淺地勾起了笑。
。
那天晚餐出現了一道西紅柿炒蛋,被單詠初端到面前,不停筷地吃了個盤底朝天。
隔天早餐,一杯顏色鮮紅的西紅柿汁取代了牛奶,又被單詠初討了去,喝掉兩大杯西紅柿汁的她撐到差點走不動。
到了晚上,莫扎瑞拉起司搭配西紅柿的這種意大利前菜居然出現在一般家庭的餐桌上,讓薛仕愷瞪它瞪了好久,懷疑自己看錯。
要不是繼母的笑仍是那么溫柔,他真會忍不住以為她是想藉由這種方式把他逼出家門了。
就這樣,西紅柿成了他們家餐餐不可或缺的要角,而托了單詠初的福,討厭的西紅柿他一口也沒吃到,但累積心頭的愧欠感卻越來越深,像是在督促他去做點什么似的,好讓那抹愉悅開心的笑能在她的臉上停留更多時間。
星期天下午,念書念累了的薛仕愷邊伸懶腰邊走向廚房,拿了飲料正要回房間,瞄見窩在客廳沙發(fā)前的嬌小身影,他略一遲疑,又從冰箱多拿了罐冷飲,轉向客廳走去。
“爸跟媽呢?”將冷飲放在她面前,薛仕愷隨口問道,舒服地攤坐在沙發(fā)上。
沒料到他會過來,單詠初嚇了一跳,明明坐在地板上的她跟他之間的距離就算伸手都碰不到,她的身體和心神還是不由自主地整個繃緊。
“他們出去了……謝謝!倍潭處讉字,她越說越小聲,整個臉還紅透。
看到她的反應,薛仕愷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這算示好還是在折磨她?瞧,她就像隨時會跳起竄逃的小動物似的。
如果是之前,他會干脆回房,免得相對無言,兩人都痛苦。但想到這幾天受她幫忙,他只好再做嘗試,繼續(xù)和她培養(yǎng)感情。
“妳在寫作業(yè)?”見她點頭,他又問:“要我教妳嗎?”
教她?單詠初驚訝地抬頭,對上他釋出善意的溫和目光,不知所措的她又飛快地低下頭,視線緊盯著作業(yè)本上的字。
“不、不、不用……我、我會寫……”聽到自己不成句的回話,單詠初好懊惱,頭更是低得快埋進本子里。
妳這膽小鬼!哥哥又不兇,妳干么不敢看他?還悶不吭聲的,要是哥哥以為妳討厭他怎么辦?快點啦,跟他聊天,問他準備考試辛不辛苦啊,別不說話!她不斷對自己喊話,但,千斤重的頭就是抬不起來。
薛仕愷裝作沒看到她防備似的反應,努力找話題繼續(xù)和她閑聊,得到的除了點頭、搖頭和聲若蚊蚋的輕應,兩人獨處甚至讓她連對他擠出僵笑的禮貌都省了,到最后,他也無言了。
國小六年級離他很遠,小六女生的別扭心思更是完全不在他的理解范圍內。從第一次見面,他就覺得她膽小又怕生,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并沒有多少幫助,只要他靠她太近,那瞬間繃得僵直的反應完全將她的抗拒和緊張昭然若揭。
誰說兄妹一定要感情好到形影不離?無所謂,既然她那么排斥多了一個哥哥,他也可以保持距離和她淡然相處,他一直都是抱持著這種順其自然的想法。
后來,是她挺身而出為他吃掉西紅柿的舉止讓他開始反省自己。是否他遺漏掉了某些她釋放出來的訊息?是否她其實是努力想和他打好關系,卻被害羞天性筑起的墻給擋住了?
事實證明,那抹燦然的笑靨應該只是曇花一現,他盡力了。
不知是情緒還是天氣所致,薛仕愷突然覺得煩躁了起來,直至此時他才發(fā)現,在這種氣溫三十多度的炎夏,她竟然連電風扇都沒開。
“覺得熱就開冷氣,別苛待自己。”他起身取下壁掛的冷氣遙控,按下開關后,放到她伸手可及的地方,覺得自己仁至義盡的他,宣告放棄!拔一胤咳ツ顣恕!
腳步聲遠去,直到聽見關門聲,單詠初才抬起頭來,從茶幾下拿出一臺小小的掌上型電風扇,怔怔地看著扇片交織成一片圓。
弱風吹動了發(fā)絲,卻吹不走滿腔的煩悶及自我厭惡,她趴伏茶幾,沮喪地將臉埋進臂彎里,握著電風扇的手收得好緊。
她真的很想表現得大方開朗,但舌頭和身子就是不受控制,害她反而像個孤僻又難搞的任性小鬼頭,讓人只想皺眉。
結果哥哥還是對她那么好,還幫她開冷氣……她側過臉,看到墻上徐徐送出涼風的冷氣出風口,葉片正規(guī)律地擺動,方才他說的話浮現耳旁——
別苛待自己。
心陡然一緊,她咬緊唇,胸口滿溢的紛雜情緒讓她想笑又想哭。
知道媽媽賺錢很辛苦,節(jié)省對她來說已成了種習慣,別說冷氣,只要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在,她連電風扇也舍不得吹。
如今,多了人疼她,問她功課會不會寫,要她奢侈地吹冷氣,她好感動好感動,只是……散發(fā)著幸福光采的小臉黯了下來。
怎么辦?她好怕不長進的自己會讓哥哥和爸爸對她失去耐性,就像舅舅和其它親戚一樣,剛開始會微笑安慰她慢慢來,但到了后來,都覺得對她視而不見反而對大家都好,才不會每次都把場面搞僵。
她不怪他們,她只氣沒用的自己為什么讓他們失望。而現在,她好不容易有了那么好的爸爸和哥哥,她真的很希望別又落入相同的狀況里。
察覺到自己的消極,單詠初振作起精神,倏地坐直身子,充滿斗志的小臉信心十足。
她要努力,更努力!
目標一,能夠直視爸爸和哥哥的眼睛,說出她的感謝而沒有結巴。
目標二,能和他們聊上十分鐘……呃,五分……不不不,還是先三分鐘就好,而且她至少要講十句話,而不是光只有他們說、她聽。
目標三……單詠初停住,猶豫了下,決定先設定兩個目標就好。要是這兩個目標都達得成,這么大幅度的進步連她都想替自己拍拍手了。
她可以的,為了不辜負爸爸和哥哥對她的好,她可以的!
杏眸發(fā)出晶亮,她用力扯出大剌剌的笑,默默地對自己信心喊話——
單詠初,加油!努力努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