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堂今夜燈火通明,許成義獨自連夜嚴審花鈴,擺在他桌案上的是一干人的證詞。他盯著跪在下面的花鈴,就像是盯著一只待宰的羔羊。
「花鈴,本官知道你在青樓中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但是在本官面前,不要妄想任何的狡辮之詞,以為可以蒙混得過本官的眼睛。前日宮中有個太監卷款逃跑了,據說他之前偶爾會出入你的那個什么花影小筑。寒煙樓中也有許多人供說曾看此人多次找你,一個太監,哼,找你這個妓女做什么?」
花鈴一言不發,并不回應。
許成義又道:「這太監雖然在逃,但他是伺候陛下的近身太監,可以聽到不少不該他外傳的軍事機密。據聞他逃亡的方向,正是近來一直在挑起叛亂的四殿下那里。你既然和他過從甚密,想來一定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快說!」
她望著地面,依舊默然。
「別以為本官問不出你的話來,就對你沒辦法了,本官可不是你那些憐香惜玉的恩客!」他一拍驚堂木,「快說!」
花鈴緩緩抬起頭,素白的小臉鎮定如水,「大人既然斷定我是奸細,就判我死罪吧!
許成義瞪著她,「死?你以為想死那么容易?你拒不交代是想保護你背后的主子?只是,你的主子會為你出頭嗎?你今夜本來在暖閣中招待蔡天一,為何將他用藥迷例,又換了便裝出門是要夜會誰?
「你給蔡天一吃的迷藥,據太醫診斷后,確定是從宮中流出的。你一個平民百姓如何能拿得到后宮都禁止隨意使用的禁藥?必然是宮內有人給你,或者就是那太監選給你的,你拿這迷藥做什么?不只是對付蔡天一這樣的嫖客吧?」
連番的質問,花鈴只淡淡一笑,「花鈴命薄如紙,輕殘如絮,沒有什么主子值得我去賣命,或是為誰遮掩。」
見她居然如此嘴硬、堅不吐實,許成義冷笑一聲,「沒有主子?沒有主子你一個青樓女子怎么會和反斌有牽扯?必然是說謊!看來不用刑你真的不招,來人!上鑼子!」
一排冷冰冰的木條由麻繩綁串,出現在花鈴面前。
許成義放低聲音道:「我聽說你彈得一手好琴,這鑼子可是最傷手指的,你若還想日后有機會彈琴,就不要讓手指受苦。十指連心,一會兒拉拽之下,你這身細皮嫩肉的,只怕是受不住!
花鈴的十指已經被強行穿過粗大的木條,兩邊客有一名行刑的獄卒等候著。
她征愕地看著自己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指,即將筋斷骨折,她忽然昂首道:「大人可否賜我筆墨,再給我一晚的時間?」
許成義以為她害怕了,心想,今晚這一夜過后,等她招供,明日清晨一樣可以上報皇帝,便揮揮手,讓獄卒撤去刑具,
「好,本官就給你一晚去想。若是到了明日你還不招,就別怪本官冷面無情了!」
之后,花鈴被丟進昏暗潮濕的牢房內,獄卒在桌上放了一盞燈,又端來一套筆墨紙硯,喝道:「大人心慈手軟,才給你這一夜對間招供。你好好想,好好寫,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不要和自己的小命過不去!」
花鈴對那獄卒微微一笑,「多謝大哥!
那獄卒被她這明艷笑容閃得愣住,一時間競忘了她還是個重刑待罪之人,心中不得不惋惜,好好的一個美貌女子,先做妓女,再做間諜,真是自甘墮落,今日落得這下場,又怨得了誰?
花鈴回過頭,挽起袖子,呵了呵有些冰涼的十指,便為自已細心研墨,左手無意中碰到一枚金戒指,讓她驟然停住了手。
這枚金戒指,是朱成淵當年第一次在她那里過夜后又過了幾日拿來贈予她的。戒面中間的圖案是一朵國色天香的牡丹,側面環曉著一串小巧的鈴檔。
金子素來因為質地太軟,最不易塑形,她所見過的金戒指向來都只有最樸拙的花紋,少有能做得這么精細的。當日他送給她時,并未為她講明他是請了怎樣的能工巧匠細心打造,只說這是兩人締結盟約,他的一份「誠意」。
她戴上這份「誠意」,一晃兩年,競沒有再摘下來過。他沒有問過她是否喜歡這戒指,她也沒有刻意地去表示自己有多喜愛這戒指上專屬她的圖騰。
她放下筆,想將那戒指摘下,但那戒指興許是在乎指上戴得太久了,早與她的手指觸在一起,她必須狠心用力拔脫才將戒指從手指上拔了下來。
即使再有千萬的不舍得,即使再有多么深的誤解,這戒指終究不應做為任何的憑證,值得她細心收藏。
將戒指放在桌上觸手可及的一隅,她重新提起筆,眼前雪白無痕的一張紙,干凈得像是人出生之時般的潔白,她征在那里,不知道該從哪里落下第一筆。
直到了筆尖的墨汁漸漸開始凝因,那落在紙上的第一滴液體,卻不是墨,而是淚……
朱成淵前半夜始終睡不著,想的都是花鈴,好不容易到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夢中依然都是花鈴。夢里花鈴始終走在他前面,只給他一個背影,他笑著上去拉她,卻總落了空。
一夢驚醒,他竟出了一身冷汗,胸口的傷勢又開始抽疼起來,而屋外依稀有管家正在和什么人說著話,很是焦急的樣子。
他煩躁地說:「一大早,在我窗外嘮叨什么?又是誰來探病嗎?本王今天一律不見!
管家在窗下回應道:「王爺,不是哪位大人,是……個很奇怪的小伙子!
「什么小伙子,不認識的人一律轟走!
「是!构芗曳诟懒藥拙,過了一陣,那管家無奈地又來享報,「王爺,那小伙子無論如何都轟不走,說是有急事一定要見您!
「難道還要我親自去轟他嗎?」朱成淵氣憤的冷冷道:「笑話了,堂堂王府競連個人都不會趕了?」
「那小伙子執意跪在王府門前,大概是會兩下功夫,三兩個人竟然拉他不起。他堅持要見王爺,又偏偏不說來意,只說自己姓『花』,還說什么有人命在旦夕,求王爺去救……」
一個「花」字,讓朱成淵的胸口似被炸開了一道口子,他一手撐著枕頭勉強坐起,大聲而急促地說:「讓他進來,」
一個清俊得大約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被帶到他面前。他揮揮手,屋內便只剩下他們兩人。
朱成淵盯著那少年的眼,「你有事求我?要我救什么人?」
那少年便是花鈺,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王爺,我知道您認識我姊姊,我不只一次見過你們倆在清心茶樓說話,交情一定匪淺。她昨晚不知道為什么被兵部的人抓走了,鬧得滿城風雨。傳聞她勾結赦黨四殿下,將要以間謀罪名被問斬。」
朱成淵的瞳眸緊縮,厲聲道:「你說清楚,兵部又不負貴問案,怎么可能隨便抓人?」
「千真萬確,據說是兵部尚書許大人親自帶了上百人圍住寒煙樓抓人的。」
他驟然掀開被子要下地,突然胸前劇烈的撕痛感讓他不得不疼得彎下腰,捂住傷口急促喘息。
花鈺看他這個樣子,也愣位了,「原來……你受傷了!
「沒、沒事……」他咬緊牙,大聲將管家叫進來,汾咐道:「備車,我有急事要去兵部一趨!
管家嚇得忙攔阻,「王爺,這怎么可能?您昨天剛受了重傷,大夫不許您下地行走,囑咐至少要休養半個月,這會怎么可能去兵部?王爺有什么急事要辦,吩咐一下,我派人傳信給許大人,許大人看在王爺的分上,不可能不妥善處理的!
他緊皺著眉頭,「這件事必須我親自去。許成義那個人向來心狠手辣,除了陛下,別人的話他未必會聽得進去。你去備車,別再讓我說第三遍,你知道我素來沒有耐心!」
他最后這一句話,雖是自齒縫中勉強擠出來的,但是每一字都強硬得不給人反駁的余地。
管家不敢得罪主子,只好一邊匆匆忙忙地去找府內辜養的家醫同行,一邊又去吩咐婢女一路上小心服侍照顧,并備了一輛最寬大舒適的馬車,將他抬到車上。
車子剛剛駛出王府門前的胡同,就有另一輛鵝黃緞子的馬車迎面而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從馬車上走下來的竟然是皇帝朱成霄本人。
他一眼就認出這輛豪華馬車是六弟的專屬馬車,便叫人停車,問:「這車上的人可是你們王爺?」
趕車的一見朱成霄身上的龍袍,慌得從馬車上滾了下來,叩首回應,「是我們王爺!
「你們王爺昨天受了那么重的傷,這么早又要去哪里?」
朱成淵聽到二哥的問話,自車內挑起窗市,露出半張慘白的臉,強笑道:「正要進宮去向陛下請安謝罪。昨天臣弟不小心中箭,讓陛下受驚了,又勞陛下差遣了那么多大人來看望我,臣弟受之有愧!
朱成霄氣道:「胡鬧!誰要你請安謝罪來著,回去老老實實養你的傷去!朕今天心情不好,出宮散散心,正好順路到你這里來探病,我們別站在這路上,回你府中說話!拐f著,徑自上了他的馬車。
朱成淵躺在車內,一雙烏黑的眼直望著皇上,向來輕松笑容在他這張沒有血色的臉上顯得格外諷刺,「陛下是昨晚被哪宮的娘娘氣到了,所以找臣弟討教哄女人的方法?」
「女人?」他一臉的鄙夷,「朕現在最恨這兩個字。若不是因為女人,朕也不會大清早的這么晦氣!」
「怎么?真的有女人給陛下氣受?」朱成淵嘿嘿一笑。
他一邊體貼地給六弟掖了掖錦緞棉被,一邊恨恨地說道:「朕讓你入朝幫朕做事,你推三阻四不來,可朝中還有幾人可信可用?」
「昨天許成義向朕稟報說抓了一個青樓女子,和老四那邊有關,拍著胸脯保證說一夜之內就可審出口供來,雙手奉上到朕的面前。朕信了他,可是大早起,你猜他給朕送來了什么?一首絕筆詩!」
仿佛有個人從朱成淵身上一下子抽干了他體內所有的熱血,害他全身發涼。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乾啞地從唇齒中逸出,像是從別人口中問「那女人難道死了?」
「是啊,她倒是個硬骨頭,競然一句未招就吞金自殺了!許成義那個笨蛋,這么重要的人犯,竟然不知道要重兵看守,讓她得以用自已的戒指自殺,現在什么口供朕也問不出來了。」
說著,朱成霄氣呼呼地從袖中拿出一張紙來,展給他看,「你看看,她到死都沒有供出幕后主使者是誰!若真是老四派來的,朕不得不服老四調教人的本事,競讓一個青樓妓女都這么剛烈!」
朱成淵張大眼睛,面前那張紙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視線模糊還是怎地,一個個的字既生疏又熟悉。那張紙上斑斑駁駁,似是寫詩者在落筆時流下淚水,將每一個字都渲染開灰蒙蒙的霧痕——
不怨墮風塵,皆因天意寒。生死愛恨談笑事,背人淚偷潛。
心咬如秋月,魂清似塵煙。回首歸途早注定,原是夢中歡。
一口鮮血驟然從朱成淵口中噴出,濺到那紙上,朱成霄看了驚呼一聲,回身去扶,他已經軟軟倒下。
紙上,墨跡,淚痕,血珠,都混雜交織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朱成淵徹底病倒了。這一病,兩天兩夜沒有醒來。
持續不斷的高燒將他幾乎擊垮,幾日內王府中進進出出的都是朱成霄叫來的太醫。
病中的朱成淵并非喪失了全部的神志,他依稀能聽到有人在他床邊輕嘆,「王爺此病極為兇險,只怕是兇多吉少!
兇多吉少……他現在最恨的世間二字就是「吉兇」。那個小小的陀螺,為他算出了多少步的好棋,卻不曾算出那個女人的結局。
那一晚,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滿是驚喜、滿是哀容地對他說出告白時,他算到的結果,依然是大吉大利。他誤以為所謂的大吉是指他的人生順遂,卻不知這陀螺只算命,不算情。只算持有人的命,而持有人心中所愛之人的禍福吉兇,一概與它無關。
多么勢利而愚蠢的陀螺,就如同這世間的人一樣,而只為對自己有好處的人效力。不,愚蠢的人是他,妄想以一個陀螺就能掌控命運軌跡,結果從無失算的結果其實是一敗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