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助地坐在陽臺上,旁邊有一部嬰兒推車,推車里的小女孩已經一歲多,她睡得很香,嘴邊還淌著口水。
把視線從女兒身上轉開,望向遠遠的大海,他告訴自己,除了若若,他什么都沒有了。沒有家、沒有朋友,事實上,他連銀行存款簿都沒有,他上衣左邊的口袋里有一個皮夾,里面有身分證、健?、駕照,可是半張紙鈔都沒有。
在遇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LILY姐之前,他已經兩餐沒吃東西。LILY姐見他睡在公園的椅子上,若若躺在他懷里、餓到連哭聲都發不出來,同情心發作,讓他跟著回民宿,供他吃、供他住,只讓他做一些簡單的打掃工作。
被同情的感覺很槽糕,但他別無選擇。命是救回來了,但他忘不了那種饑餓的感覺。
那天,他在飲水機里喝了很多水,他抱著女兒有一下、沒一下輕拍著,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去,不知道隔天的新聞會不會報導他的凄涼死狀,不知道她知道這個消息后,會不會有一點抱歉或罪惡感?
應該……不會吧,她者是把同樣的話掛在嘴邊,她說:“你這種男人就算死掉也沒關系!彼f他是缺乏價值的男人?
價值?他攤開自己的掌心。
曾經他驕傲的認定,自己的腦袋以及一雙手就是無限價值,曾經他認定自己會讓全世界的人為他瘋狂,也曾經相信他將會衣錦還鄉,讓看衰他的家人知道,自己有能力、有能耐。
可是,那個“曾經”離他越來越遙遠。
夏日葵走往陽臺,遠眺海岸線,海風迎面吹來,帶著咸咸熱熱的氣味。
很久以前,她想象過自己的退休生活,想象她坐在外嬖家的屋檐下,聞著臭臭的咸魚味,想拄著拐杖,在海灘上留下一對半足印,也許身邊會有個者男人,聽她叨叨紫紫說著重復言語,但現在……眉心微蹙,她不是現在才學會計劃永遠在狀況外。
偏過頭,她望見鄰房的住客。
生銹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他腳邊有個漂亮的小孩,白白的、嫩嫩的,紅得讓人想親的小嘴唇正微微幌著,而那個男人,他的頭發很長、很黑、很亮,大概沒有被太多的化學染劑或燙發液污染過吧。他的衣服雖干凈卻有點破舊,和小孩身上穿的差不多,經濟狀況大概不好吧,也是,不然怎么會選擇阿嬤的鬼屋民宿。
他有張稚氣的臉龐,抿唇的時候可以看見嘴邊有兩個深深的小梨渦,他的頭發幾乎蓋住半張臉,但他上一次抬頭時,隨手將瀏海往旁邊一撥,她看見他一雙漂亮的眼睛。他的眼珠是深褐色的,雙眼皮,眉毛很濃,是個落魄卻相當好看的男人。
他對著大海老半天才低下頭,拿起身邊一本厚厚的本子,從口袋里掏出筆,在本子上頭涂涂寫寫。
民宿的陽臺是互通的,她陽臺上的椅子生銹又缺腿,真坐下去的話絕對會四腳朝天,于是她先回房間拿來紙袋,再走到大男生身邊,笑回:“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他沒抬頭,繼續做著手邊的事。
她聳聳肩,就當他默許,在他身邊坐下,從紙袋里拿出食物。
是在前面不遠的超商買的,為了貪便宜,飯團面包配上飲料,只賣三十九塊或四十九塊,她買了兩份,一份給玫瑰、一份給自己,但玫瑰累慘了,頭一沾到床就睡得不省人事。
以前在吃的方面她很小氣,因她相信聚沙成塔,相信小金錢會累積成大財富,所以她相當克扣糧食,還鼓吹自己和玫瑰:清淡飲食、有益健康,F在想起來,突然覺得好笑,省了那些,不但沒替自己省出健康,連該有的享受都沒嘗到就要變成笨蛋了,真不曉得自己的扣扣省省有什么意義?
打開飯團,咬一口,是明太子龍蝦口味,微甜、有點香,配上小號酸奶,雖然談不上人間美味,卻可以應付饑餓的腸胃。
轉頭,她看一眼大男生的筆記本。
他在寫譜?他是個落魄的音樂家?想到這里,一大堆電視劇里會出現的情節跳進她腦袋中。
優秀的富家子弟,追求音樂夢想,無奈時不我予,家道中落、音樂夢碎,現實環境容不下一個天才。他不愿與商業化音樂競爭,以至于落魄到今日田地。他曾經有一個小情人,他為他的情人彈琴、談情,他們有過美麗浪漫的約定,但落魄的他促使了女人離他遠去,他只好帶著女兒遠走天涯,再也不敢回顧過去感情……故事還沒想到結局,她已先一步回神,發現男人的灼灼目光正盯著自己手上的飯團不放。
只是吃不到龍蝦肉的龍蝦飯團,又不是真的龍蝦,他的眼光干么那么熾熱?
“你餓了嗎?”
他照慣例,沒回答。
夏日葵從紙袋迅拿出另一個飯團和飲料,他看她一眼,沒說話,默默把食物接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饑餓的記憶太深刻,他總是覺得餓。
打開塑膠包裝,半顆飯團進了他的嘴巴。
有那么好吃?夏日葵茸肩,再咬一口,嘴巴里的米粒還沒有掉進胃袋里,他已經解決掉她給的東西,她用眼神示意,問問他對自己手上這份有沒有興趣。他瞥她一眼,不客氣地把東西接過去。
三十秒后,他把所有的垃圾丟進紙袋里,起身、進房間扔垃圾,他是個有良好教養的落魄男人。
他重新回到椅子上,拿起紙筆,繼續未完成的工作,夏日葵也回房間拿出畫冊和二B鉛筆,一點一點描下眼前的風景。
以前她很會畫畫,小時候還拿過畫畫獎狀,她以為自己會變成畢加索;國中時期她學了一陣子雕塑,者師夸她有機會變成朱銘,可是到最后,她既不是畢卡索也不是朱銘,她變成很厲害的賣房子戰將。
拿著筆,手停在紙上者半天,卻連線條都沒有勇氣畫下去,筆是好的、紙是好的,但是她已經失去畫畫的勇氣。
他和她相反,他的筆很明顯地摔過,每寫幾下就必須拿起來甩一甩才能繼續用,這對他是個嚴重困擾,因為他的腦子正快速地涌出一串又一串的音符,而手上的筆卻跟不上他的思想速度。
夏日葵不懂音樂,只覺得那些豆芽在五線譜上跳來跳去很有意思,她把自己的筆遞給他。
他還是沒講話,但略略點頭,表達謝意。
有了可流暢使用的筆,他寫譜的速度更快了,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摧促似的,他寫完一頁,翻到另一頁,可是那里已經停了不少豆芽,他再翻、再翻,把整本冊了都翻透了,卻找不到空白頁。
夏日葵失笑,把手上的畫冊送到他手邊!半m然不是五線譜本子,將就用吧!
“謝謝。”
他又進步一點點,開始懂得用語言表達感謝。
他接過冊子,飛快在紙上畫出五線譜,明明沒有尺,他卻畫得又快又直,好像他的手本身就是一把機械手臂。夏日葵看著他,看他寫完好幾頁,她完全無法理解的五線譜,直到太陽西下,天邊的云霄染紅半個天空。
他終于闔上筆記本,一臉滿足地伸懶腰,透過微弱的光線,她找到他嘴邊的小渦渦。
那種感覺,她懂。
在賣出一戶房子時,她有,在存款簿的數字節節上升時,她有,在別人帶著嫉妒口吻喊她超級戰將時,她也有。成功地完成一件工作后,的確會讓人有濃濃的滿足和幸?旄小
“寫完了?”她偏過頭問。
“寫完了!彼卮,三個字,又進步一點點。
“那是個什么樣的故事?”
他詫異地望向她,臉上透出一抹欣賞笑意。因為她說“那是個什么樣的故事”,而非“那是個什么樣的曲子”。
是的,所有的音樂都有生命,它們在講述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一段又一段的情緒,分辨它們的好壞,不是好不好聽,而是有沒有生命。
他的論調曾經被人嘲笑,他們說,只有能賣的東西,才是創作。
他們把音樂當成“東西”、“商品”,他們否認音樂有生命力,偏偏他們都是資深的音樂人,而眼前這個連五線譜都看不懂的女人,竟然問他,那是個什么樣的故事?
于是他笑了,頰邊的梨渦一跳一跳,問:“你想聽故事嗎?”
“想!
“那就請我吃晚餐。”一頓晚飯換一個故事。
“這有什么問題?不過想上大飯店有點困難,我知道附近有間面店還不錯,對不起,我失業不久,所以……”她攤攤手。
她剛把老根解聘,要求一個失業婦女請大餐,沒有天理。
他嗤笑出聲,好看的眼睛帶著勾人魔力,如果她再年輕幾歲,或許她會崇拜這種等級的帥哥偶像。
他反問:“你以為我穿成這樣,大飯店會讓我進去?”民宿沒有客人,外婆七早八早就和鄰居到活動中心唱卡拉OK,玫瑰還想睡,自從知道她們要搬到墾丁后,她一直沒睡好。
他們帶著孩子到小吃店,雖然失業婦女很可憐,但她還是幫小寶貝買了一瓶奶粉,小寶貝很好款待,吃飽、打隔、倒頭就睡,半點不啰嗦。
她點了兩碗干面、一碗湯而、一碗酴辣揚、一碗餛飩湯和一大盤鹵味,向來對吃很小氣的夏日葵第一次花大錢,因為眼前的男生看起來餓得很嚴重。他吃完揚面、干面、酸辣湯加上半盤鹵味后,才開始說話。
“有一個小孩,三歲會彈琴,他可以把所有聽過兩遍的曲子用短短的手指頭在鍵盤上敲出來!
“好厲害,你講的是莫扎特嗎?”
“想聽莫扎特的故事,你不必浪費這頓晚餐,直接去圖書館走一趟就可以知道!
“明白,我閉嘴!毕娜湛庾,塞進一塊豆干。
“有人說他是神童,爸爸媽媽就花錢送他去學鋼琴和小提琴。十二年來,那是他人生最快樂的一段,可是他把大部分時間拿去玩音樂,學校的成績越來越難看,父母親終于忍不住了,把他的琴賣掉,要他好好念書、考第一志愿。”
“他本來就不喜歡念書,高中考得亂七八槽,大學只考二十八分,家里的兄弟姐妹、表哥表姐個個都很會讀書,爸爸忍受不了沒面子,就花十幾萬把他送進補習班,決定第二年重考大學!焙髞砟?她想問。可是看著他專注的神情,又往嘴巴塞進一塊海帶。
好半響后,他才開口。
“他不是乖小孩,他偷偷向補習班要求退費,拿著那筆錢去臺北。他的運氣不錯,找到一家PUB打工,他在那里擁有一群歌迷,他一面表演、一面累積實力,他開始作詞作曲,而那些死忠歌迷,不管他做的曲子好不好聽,都送上最大的鼓勵,于是,他越來越自信、越來越驕傲!
“然后,他在PUB里遇上一個女人,她是樂壇中頗具知名度的女人。她比男人大十二歲,她欣賞他的才氣,鼓勵他、幫助他,而男人崇拜她、熱愛她,他們相戀了,十二年的距離對他們而言不算什么,他們決定同居,過起新婚夫妻的生活。”
“女人把男人捧成當紅歌手,她為他成立樂團、唱紅他做的曲子,演唱會一場接一場,他越來越紅、他得到音樂大獎,他的事業如日中天,愛情事業兩得意……”說到這里,他閉上嘴巴。
夏日葵有強烈的好奇心,她很想知道,一個愛情事業兩得意的男人,為什么會淪落到對一個陌生女子的飯團流口水,更想知道一個曾經成功的男人,為什么會像個迷路的孩了,充滿無助與旁徨。
可是他的表情礙童,眼底隱隱閃著淚光,好奇心固然重要,但同理心也不應該少,夏日葵往他的碗里夾一塊菊花肉。
他沒動筷子。
她再夾一塊豆干,歪歪頭,笑眼對他。
他還是沒動筷子。
她不死心,海帶、貢丸、米血、鹵蛋……在他的碗上堆出一座小山,直到一顆花生從碗尖滾到桌面,他忍不住笑了!熬湍敲聪肼牴适?”
“誰說我想聽故事,今天不聽了,下次心情好的時候再聽。”
“不想聽,干么拼命給我塞食物!蔽覌寢屨f,浪費食物的人,下輩子會投胎變成非洲人!
“你害怕下輩子變得貧窮饑餓?”他能夠理解這種想法!安粚!彼龘u頭,看著他,笑開了。
他一頭霧水,不知道有什么好笑!安蝗荒?”
“我害怕變成黑人,害怕頭發很卷,害怕跑馬拉松,害怕和另一個黑人躺在床上,害怕曬太陽……我有嚴重的公主病!编圻,他捧腹大笑,她害伯的東西……還真是小一般啊。他把碗端起來,將鹵蛋夾進嘴里。
“這點東西,只夠我塞牙縫,絕對不會害你變成非洲人!比湓捳f完,小山已經被鏟成小丘陵,很快就會變成臺地。
夏日葵手肘支在桌面上,捧著自己的臉,看著他的吃相!拔埂!彼雎。
他抬頭瞄她一眼,沒說話,繼續將碗里的臺地變成平原。雖然交情不深,他還是樂意為她而努力,努力讓她的下輩子與非臟綠。
“我叫夏日葵,夏天太陽底下的葵花,你呢?”
他吞下米血,夾起面條時,停下兩秒鐘,回答,“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