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福安永遠(yuǎn)記得，那件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干冷的冬季。
高中的教室內(nèi)，歷史老師站在講臺上，用平板的聲調(diào)復(fù)述著課文內(nèi)容，無聊死板到讓人想打瞌睡。
只要撐過這節(jié)，就可以回家了。
這樣一想，她不禁來了些精神，撐住快下垂的眼皮。
她不喜歡上學(xué)，上學(xué)沒什么意思，只有家里才能讓她有安全感和溫暖。
課堂時間過了一半，前方座位的人，頭也沒回地偷傳了紙條給她。
她愣了下，盯著被扔到桌面上的紙條半晌，再抬頭往前方看，往前兩個座位上的男生回頭看了她一眼，那個男生是班花的男友。
她有些心慌，臘腸般粗的胖指微顫，打開那張像從作業(yè)簿上撕下來、有著綠色格線的紙條，上面的字很丑，用藍(lán)色原字筆寫的。
下課后不準(zhǔn)先跑。
她的心因害怕而狂跳。
不會吧……難道是早上的事……所以……
她咬了咬下唇，選擇將紙條塞進(jìn)放筆的鐵盒里，這種事，告訴老師也沒什么用，而且，她不想讓家人擔(dān)心……
下課鈴一響，老師走出教室，同學(xué)們興高采烈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只有她僵硬的坐在原位。傳紙條給她的男生走過來站在她桌旁，因為打籃球而高挑結(jié)實的身體，給她一種壓迫感，那張顏值中上的臉孔帶著冷意，對她壓低聲音道：“蛇女，不要想跑，待會我要你好好解釋清楚。”
她無聲垂下眼睫，看著自己手臂和手背上大片明顯的濕疹，對這個刺耳的綽號無力反駁。
男生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回自己的座位收拾東西，他的朋友已經(jīng)拎了書包過來幫忙盯著她，班花和班花的朋友留下來看好戲，邊竊竊私語邊看向她的方向，其他同學(xué)則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離開，沒人同情她。
她不意外，那男生算是班上的頭頭，他做的事情都是對的，沒人會質(zhì)疑。
她收拾好東西后就被押出去，路上如果遇到老師，班花的朋友就會過來假裝友好地和她聊天，老師一消失就會立刻嫌惡地退開幾步，像怕染病一樣。
到了比較隱密的體育館附近，她被男生們圍住困在墻邊，女生則圍在外面起哄。
“給蛇女一點顏色瞧瞧！要讓她知道怕！”
“平常就是對蛇女太客氣，才會這么囂張啦！”
“這個一直掉皮屑的胖子，外表丑就算了，內(nèi)心也丑！”
“就是說��！三番兩次把皮屑掉在妮妮的位置上，一定是故意的！想把皮膚病傳染給妮妮！”
綽號妮妮的班花，輕拉男友的手臂，嬌聲嬌氣道：“不用這樣幫我出頭啦，我沒關(guān)系的……”
侯福安看得很清楚，雖然班花嘴里這樣說，但眼底充滿了被男友愛護(hù)的得意。班花是故意告訴男友的，她敢肯定。
班花男友因為女友善良的想勸他，反而覺得更心疼，早上她對他說這件事時委屈得一雙大眼淚汪汪，要是不幫她討公道，他就不是男人！
他怒氣沖沖地一腳踹在墻壁上，侯福安整個人嚇得差點要跳起來。
“說清楚啊你，到底為什么要故意這么做！”
“她座位在我旁邊，我不是故意的……而且，那不會傳染……”
“我聽你在說屁話！不是故意的會掉不止一次，你是看妮妮好欺負(fù)吧！”班花男友完全聽不進(jìn)去，對她兇惡的吼。
后面那群女生有人揚聲道：“搞不好是忌妒妮妮，之前真心話大冒險時，她說欣賞你這類型的！”
其他男女同學(xué)你看我我看你，覺得這可能性很大，紛紛點頭開始附和。
“對，一定是這樣，她不滿妮妮和你在一起！”
“丑小鴨也肖想吃天鵝肉，也不照照鏡子，暗地做這種欺負(fù)人的舉動，真是夠惡爛的！”
侯福安啞口無言，早知道那時寧愿被懲罰也不回答，班上最好看的男生就是他，而且他還是籃球隊隊長，誰不欣賞散發(fā)光芒的人，那樣說，也不代表什么啊……
“居然是因為這種理由，你剛還跟我辯解、裝可憐，簡直是心機(jī)婊！”班花男友一臉被她看上很惡的表情，還對她口出惡言。
侯福安覺得好受傷。她也是人啊，為什么一副她是臟東西的樣子？連欣賞一個人都會被當(dāng)笑話……因為皮膚病被班上所有人排擠就算了，為什么還會遇上這種事？
旁邊的人開始吆喝。
“這種人不給她一點教訓(xùn)不行啦！”
“對啊，死不認(rèn)錯！看了就討厭！”
“她一定是故意的啦，放過她她下次不知道會做什么！”
班花男友的眼神陰狠如毒蛇，對旁邊的朋友們說：“把她關(guān)進(jìn)體育館里反省一晚，反正我是學(xué)生會體育長，鑰匙在我這�！�
聞言，男生們湊上去架住侯福安。
她光想像要被關(guān)在這一晚就害怕，慌得邊哭邊掙扎，“等等，不要這樣！”
“哭屁啊，很吵！”班花男友嫌惡地瞪她一眼，打開體育館的門。
“不要！放我回家——”她掙扎得更厲害，書包和物品掉落一地。
可惜她敵不過好幾個男生的力氣，他們一步一步將她往門內(nèi)拖，不忘在嘴上奚落她。
“丑女連哭都丑，不要裝柔弱啦！”
“對啊，超傷眼的！”
“她超重的，以后多加一個胖字，叫胖蛇女啦。”
侯福安真的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人可以笑著說惡毒的話呢？
對了，因為懲罰她是他們的正義……
這刻，她突然覺得人生好絕望，連掙扎都變得微弱。
“喂，你們在干么！”一道有磁性的男嗓插入。
她抬眼，就看到一對男女走過來，男帥女美，耀眼得讓人屏息。
尤其那男生，班花男友和他一比，失色太多。
他輪廓深邃俊朗，眼形優(yōu)美狹長，一對黑曜石般的眼珠像會將人魂吸進(jìn)去一樣迷人，神色凜然，很俗氣的制服穿在身材修長的他身上，都顯得挺拔。
他身邊的女生美得沉魚落雁，長發(fā)飄逸，氣質(zhì)高雅，她沒見過這么美的人。
“會……會長？”班花男友大驚失色，沒想到會被會長撞見自己在教訓(xùn)同學(xué)。
蔚燦陽打量了一圈現(xiàn)場眾人，爬梳一下狀況，不悅地瞇起了俊眸。
班花男友見狀心驚膽跳。
“我好心替你向老師爭取權(quán)益，讓你擁有體育館的鑰匙能在假日帶隊練球，你在這霸凌人？”
班花男友慌忙替自己辯解，“她欺負(fù)我女友，我只是稍微警告她一下！”
“是嗎？”蔚燦陽不太信，先和身邊的美女小聲交談了一兩句，美女站在原地，由著他兩手插著褲袋走近侯福安。
侯福安知道自己明顯的皮膚病特征，會讓人直覺地想閃避，不料他深邃的眼底竟沒有半點嫌惡，反而靠得更近，俯首仔細(xì)端詳她。
他身上，飄來了一絲好聞的香味，讓她有些心跳失序。
端詳完，他對著架著她的男生們沉聲喝令，“放開她�！�
他的嗓音有股魄力和威嚴(yán)，令人不由自主的聽話，她左右的男生被他一命令，連忙松手。
陡然失去支撐的力量，她沒反應(yīng)過來，屁股著地，低叫了一聲。
“你沒事吧？”蔚燦陽朝她露出微笑，如暖暖的陽光，照耀著她，擱在她眼前的那只手也十分好看，寬厚修長，骨節(jié)分明，像一雙彈琴的手。
她陡然紅了臉，不敢握他的手，怕弄臟他的手，自己爬起身，還退了一步拉開距離，細(xì)聲回答，“沒事，沒事……”
蔚燦陽不在意，轉(zhuǎn)頭對班花男友嚴(yán)肅道：“作為會長，此刻我要回收你的體育館鑰匙，你不配擁有這個權(quán)力�！�
班花男友急忙道：“你可以問問在場的人，他們都可以證明蛇女欺負(fù)我女友！雖然我濫用權(quán)力是不對，但我情有可原！”
“蛇女？你用這么難聽的綽號稱呼同學(xué)？”蔚燦陽的眼神變得更凌厲。
班花男友漲紅臉，“這是……全班都在叫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是男人就不要找藉口，說穿了你就是歧視她，你要我問在場的人？在場都是你的人，他們當(dāng)然站在你那邊，問他們有什么意義，今天你的行為就是在霸凌，你讓學(xué)生會蒙羞！”
這時，班花上前拉住蔚燦陽的手臂，用平常對男友撒嬌的方式嗲聲道：“會長，他是因為我的關(guān)系才沖動的，只是怕我被傳染，可不可以原諒他這次？”
“傳染？”蔚燦陽不吃這招，看了她一眼后，扯回手臂譏笑道：“連濕疹不會傳染這點常識都沒有，胸大無腦的女人真惡心。”
班花的笑臉崩裂一角。
蔚燦陽揚眉反問：“被別人拿特征嘲笑的感覺如何？”
班花躲回男友身后，扯著男友的衣角怒道：“傻愣著做什么，快幫我說話��！”
班花男友此時只擔(dān)心鑰匙，“會長，球隊練習(xí)真的很重要，這關(guān)乎下場聯(lián)賽的勝負(fù)，關(guān)乎能否為學(xué)校帶回光榮�！�
“你和你的朋友們向她道歉，發(fā)誓以后不再欺負(fù)她，我可以不收回鑰匙�！�
班花男友猶豫的看向侯福安。要是在這里道歉，豈不是沒面子，以后在班上哪還有威嚴(yán)？
他對侯福安使眼色，要她識相說自己不介意。
侯福安注意到了，可只覺得他表情有點滑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蔚燦陽沒忽略這點小動作，低頭看向手表，“我只給你五秒的時間，五、四……”
班花男友大驚失色，“對不起！”他忙不迭向侯福安九十度鞠躬。
“其他人呢？”蔚燦陽表情淡淡的，環(huán)視在場的共犯們。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踟躕著。
班花男友急吼吼地回頭道：“快道歉�。∫且院笪也荒芙栌皿w育館怎么辦？”
他的朋友們外加那些圍觀的女生們，零零落落地過來向侯福安道歉，每個人的聲音都干巴巴，表情很是尷尬。
“會長，這樣可以了吧？”班花男友有如哈巴狗對蔚燦陽涎著臉說。
蔚燦陽恢復(fù)平常晴朗陽光的笑容，似乎滿意了，“很好�！�
班花男友松了一口氣，可下一秒，蔚燦陽笑容不變的補(bǔ)了一句——
“要是之后再發(fā)生像今天這樣的事情，你體育長也不用做了，我會直接把你換下來。”
他臉色瞬間灰敗。這懲處可比不能持有鑰匙還嚴(yán)重多了。
蔚燦陽看似友善地拍拍他的肩膀，卻道：“要謹(jǐn)記在心，我不時會讓人去你班上探聽的�！�
班花男友抹了把臉，氣弱的應(yīng)聲，“……是�！�
蔚燦陽朝不遠(yuǎn)處雙手環(huán)胸看戲的女友招手，“小愛，過來吧�！�
莫玟愛姿態(tài)優(yōu)雅的走過來。
蔚燦陽對她道：“你陪她去導(dǎo)師辦公室吧，我得把這些人名記下交給風(fēng)紀(jì)�！�
班花男友出聲，“等等，我們都道歉了……”
“我只說不會沒收鑰匙，沒說不讓風(fēng)紀(jì)報告老師懲處吧，霸凌可是很嚴(yán)重的事�！蔽禒N陽一個眼刀掃過去，對方連忙摸摸鼻子不敢再吭聲。
莫玟愛沒好氣的瞪了男友一眼，“真是的，說好今天好好陪我的�！�
蔚燦陽好聲好氣地哄她，“這種事情也不好置之不理，乖，晚點補(bǔ)償你�！�
莫玟愛撒嬌的輕哼，“你說的喔，我要吃哈根達(dá)斯冰淇淋，你請客�！�
“好好，我的公主，你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蔽禒N陽眼神滿是寵溺，大掌摸著女友柔順的發(fā)頂。
莫玟愛有如毛被摸順的貓，雖然神情仍帶傲，但眼里滿是幸福甜蜜。
望著這一幕，侯福安在心里偷偷羨慕著莫玟愛。哪個女生不想成為誰的公主呢，可是，這對外貌丑的她而言是奢侈的夢想吧……
莫玟愛轉(zhuǎn)頭對侯福安道：“走吧，我陪你去導(dǎo)師辦公室�！�
“嗯�！彼p輕點頭，收拾書包和物品。
“喂，這給你�！蔽禒N陽突然叫住她，從自己書包拿出一瓶東西，扔給了她。
侯福安錯愕地看著手中的東西，是一瓶乳液隨身瓶，上面有著某品牌的標(biāo)志。
“這是我家的產(chǎn)品，據(jù)說適合濕疹患者，你用看看吧�！�
夕陽下，他的笑靨溫柔迷人，讓她的心又一跳。
她握緊手上的東西，結(jié)巴道：“謝……謝謝……”
侯福安在跟著莫玟愛離開前，聽到爭吵聲。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她回頭，目睹�；R完男友后轉(zhuǎn)頭離開，男生站在原地?zé)┰甑刈ヮ^。
這樣就鬧翻了啊……
她們進(jìn)辦公室時，班導(dǎo)雖然不在，主任知情后表示會轉(zhuǎn)達(dá)，莫玟愛送她出校門口到公車站，她再三對莫玟愛道謝。
莫玟愛攏了下秀發(fā)，用不耐的口吻道：“我男友就是太樂于助人了，我可不喜歡這樣管人閑事，今天算是你好運�！�
侯福安看到她臉上為男友驕傲的神情，不由得感慨，真好呢，即使不同個性也能互相欣賞，喜歡著對方……
坐上返家的公車，她打開那瓶乳液聞了聞。
這香味……和他身上的一樣……
她擠了一點擦在手腕上，很舒適清爽，沒有引起過敏。
她的嘴角泛起了微微的笑意，臉頰彤紅，珍惜地將乳液蓋子關(guān)好，放回書包內(nèi)。
再糟糕的生活，也還是會有好事發(fā)生的。
之后，不管過了多少日子，侯福安都難忘這一天。
在她黯淡的青春期里，最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