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眼看又到了年底,盡管夫妻聚少離多,但也更加珍惜相處的時光。
只要在家有空,姚錦杉便會親手制作桌椅,甚至還打算幫繡球和圓滿各做一個家。
像是知道那是自己以后要住的地方,圓滿在主人腳邊繞來繞去,不停地喵喵叫,十分開心。
“不要吵。”他蹲下來摸了摸,又繼續打磨,直到告一段落,才抹著額頭上的汗,走進房里喝水。
正在畫圖的童蕓香連忙把跟在后面的圓滿趕出去,免得又嚇到繡球!澳悴荒苓M來,快到外面去玩!”
“喵喵——”被拒于門外的圓滿發出抗議聲。
童蕓香見丈夫喝完水,拿起自己畫的圖稿來看,想到他這幾天都是心事重重,晚上一個人呆坐在天井,如今終于知道所為何事。
“昨天才聽表哥說姚家因為賣假貨的事被好幾個人告,知府大人還傳了你大師兄前去問話,他看過姚家賣的那些家具,確定不是香山幫的匠人所做,還說香山幫和姚家老早就沒有生意往來!闭煞虻男那榭隙ú缓檬。
姚錦杉放下圖稿!按_實如此。”
“不知衙門會怎么判?”
他輕哼一聲!耙业拿曇呀洑г谒麄兪稚,就算不用坐牢,也要賠上一大筆銀子,是他們咎由自取。”
“你嘴巴上說得冷酷無情,但想到同父異母的弟弟要被關進牢里,還是會于心不忍。”童蕓香一針見血地道。
“被你看出來了。”姚錦杉苦笑了下!拔抑皇菦]想到錦柏會墮落到這個地步,貪字真是害人不淺,爹若還在世,不知會有多心痛!毕氲绞苡讜r可愛調皮的模樣,不禁感慨。
“不是還有相公嗎?公爹一定會把振興家業的希望寄托在相公身上,你可要好好地干!彼揶淼匦φf。
他佯哼!皠e說得好像事不關己,你這個做媳婦的也要幫忙。”
“我不過是個婦道人家,能幫什么忙?”
姚錦杉咧嘴笑了笑。“早點幫我生個兒子,讓姚家開枝散葉!
“兒子是說有就有的嗎?”童蕓香紅著臉嗔罵,假裝畫圖。
見到妻子兩只手腕都空空的,他有些疑惑地問:“怎么把鐲子拿下來了?”
聞言,童蕓香從鏡奩的抽屜里取出一只翡翠鐲子。“我是擔心不小心碰壞了,會對不起婆母!
“娘都說要給媳婦,就是你的東西,不會怪你的!彼芨吲d妻子珍惜母親的遺物,但他相信母親希望她戴在身上。
童蕓香硬塞給他!斑是不要,你快收起來!
“那就留給咱們媳婦。”
“哪來的媳婦?”她嗔瞪他一眼。
“當然是先求菩薩快點給咱們一個兒子,媳婦不就有了?”姚錦杉一邊笑,一邊打開四件柜的門,將東西收進首飾盒,又見到那封被自己遺忘許久的信,便拿了起來,想著該怎么處置。
“那是什么?”童蕓香湊過來問。
“我到狼山去替爹上香祈福那天,在途中遇到一個被毒蛇咬傷的大叔,他托我把這封信交給他們家老爺后就斷氣了,我只知對方姓徐,卻不知住在何處,就一直放到現在,都過了三十年,對方恐怕早就不在人世!币﹀\杉嘆道。
童蕓香看了下有些泛黃的信封,正反面都沒有署名,也沒有封口。“可有看過信上寫些什么?”
“不曾!
她沉吟了下!罢f不定信上有寫!
“那就拿出來看吧。”事到如今也只好這么做。
于是,童蕓香抽出里頭的信紙,將對摺的地方攤開。
“寫些什么?”他湊過來,瞥見上頭娟秀的字跡,可以斷定是女子所寫,很自然地念起信上的內容!版硐茸咭徊剑蠣敓o須自責,望請善待姊姊……就只有這幾字,還是不知道是誰!
他說完,卻沒聽到妻子的回應,不禁抬頭問:“怎么了?”
童蕓香依然低頭看著信紙。
“蕓香?”他喚了好幾聲,見妻子都沒有反應,只好伸手輕碰了下她的肩頭。“你在想什么?”
這時,童蕓香才緩緩地抬起螓首,口中低喃!拔冶仨毣厝ァ
“什么?”姚錦杉困惑地看著妻子,發現她看著自己,但又不像是在看他,而是透過他望向不知名的遠方。
“我要回去,我必須回去……”她依舊喃道。
姚錦杉皺起眉!澳阍谡f什么?”
“回去……我要回去……”
他口氣多了抹焦急。“看著我!”
童蕓香失神地輕喃:“我必須回去……”
“要回去哪里?”
“京城……薛家……”說完,她就昏過去了。
“蕓香!”姚錦杉趕緊將妻子抱到床上,伸手按她的人中。
片刻之后,童蕓香漸漸蘇醒過來,卻是一臉迷惑地看著他。“我怎么了?發生什么事?”
“你昏倒了!
她一臉錯愕!拔一璧沽?”
“你看了信之后,整個人變得有些恍恍惚惚,嘴巴一直喃喃自語,說你必須回去,我問你要回哪里去,你說京城薛家!彼⒅拮,卻只看到茫然。
“京城薛家?那是誰?”自己并不認識姓薛的人家。
姚錦杉搖了搖頭!拔也畔雴,你就昏倒了!
“我真的這么說?”
他點頭。“是我親耳聽見的,你真的不記得剛剛發生的事?”
“我只記得在看信,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你說我昏倒了,可我真的不記得有開口說過話。”童蕓香還是想不起來。
于是,姚錦杉把掉在地上的信撿起來!澳阍倏纯!
“妾身先走一步,老爺無須自責,望請善待姊姊……”她念著信上的內容,有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無奈涌上心頭,還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不由得用指腹輕撫著上頭的娟秀字跡!斑@封信究竟是誰寫的?”
“京城薛家……薛……”姚錦杉想到妻子是在看到信之后才說出這四個字,腦中靈光一閃,詫異地低呼!霸摬粫切昭,不是姓徐?”
童蕓香抬起螓首。“你是說……”
“會不會我打從一開始就聽錯,把薛聽成徐?難怪找不到那位“徐老爺”,其實應該是“薛老爺”才對,我怎么沒有早點想到呢?”他再次回想當時的狀況,確實有這個可能性!翱墒菫楹螘䦶哪憧谥姓f出來?難道上頭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想起妻子失神的模樣,真的很不尋常。
她重新盯著手上的信!坝袥]有不干凈的東西我不清楚,只是有種感覺,咱們必須找到這位薛老爺,親手交給他!
“京城姓薛的人家何其多,宛如大海撈針,要怎么找呢?”姚錦杉嘆道。
當晚,童蕓香又作夢了,只是夢境跟過去不同,是之前不曾有過的,她夢到自己走在一座帶后花園的四進四合院里,里頭的一磚一瓦、一墻一木都覺得眼熟,仿佛她曾經住在里頭。
這是什么地方?她才這么想,便看到豎立在眼前的朱色大門上方掛了塊匾額,上頭寫著“薛府”,心里猛地打了個突。
薛府!難道會是……?
下一刻,有人朝她丟擲杯子,熱茶潑到臉上,她這才發現場景變了。
“我不該讓你進門的……”挺著圓腹的少婦哭著罵她。
她感覺到自己嘴巴在動。“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接著,就見少婦倒在地上,下半身染滿鮮血……
“蕓香!醒一醒!”姚錦杉被妻子的尖叫聲嚇醒。
她迷迷糊糊地嚷道:“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姚錦杉抱住她,拍哄道:“你在作夢,只不過是夢……”
在丈夫的安撫之下,童蕓香喘著氣,過了半晌,神智才逐漸清醒,回想起方才的夢境,她不禁震驚地坐起身來!拔覊舻健瓑舻酱箝T上的匾額寫著薛府,原來經常在夢中出現的少婦是薛家的人。”
“薛家?”他錯愕地問。
她輕輕地吐出四個字!啊┏茄。”
“怎么可能?”姚錦杉沒想到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居然有所關聯。
童蕓香腦子一團混亂!澳欠庑旁摬粫业那笆烙嘘P吧?”
“這話怎么說?”他問。
“我也說不上來……”童蕓香還沒理出頭緒。
“應該只是正好都姓薛罷了。”天底下有這么湊巧的事嗎?
“不過我終于知道那名少婦為何這么恨我,是我害她失去腹中的孩子,都是我的錯!彼站o雙手。
姚錦杉安慰道:“那跟你無關!
“當然有關,那是我的前世……”
“前世歸前世,今生的你并沒有傷害任何人,反而做了不少善事,幫助很多人。”他口氣堅定地說。
“可為何我會覺得內疚?”童蕓香哽咽地喃道。
姚錦杉無法回答妻子提出的疑惑,只能輕拍著她的背!耙呀浐芡砹,快點睡吧,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說!
接下來幾日,童蕓香還是重復作著這個夢,她下定決心要找出答案,可是該從何找起呢?
香山位在太湖之濱,也是香山幫的發源地。
這座蘇派建筑的百年老宅是蒯家所有,蒯亮今天心情很不好,坐在廳里的他怒瞪著跪在眼前的姚家兄弟。
“求蒯老爺子救救家父!”姚敬平嗚咽道!澳笕擞猩罱唬灰蠟榧腋刚f情,定能免去兩年的牢獄之災!”
姚敬真也磕著頭!柏崂蠣斪哟笕擞写罅,就原諒咱們這一次……”
“真不敢相信你們竟然還有這個臉來求老夫!”蒯亮拍著桌子罵道。
“咱們把銀子退還,保證下次再也不敢了,求蒯老爺子救救家父!”姚敬真痛哭流涕地說著,失去父親這座靠山,姚家就真的完了。
姚敬平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罢堌崂蠣斪涌丛谶^世祖父的面子上,救救咱們姚家!
“你們用那些粗制濫造的東西冒充是香山幫的匠人所做,要不是看在跟你們祖父多年的交情上,老夫早就去告官,讓你們姚家吃不完兜著走了!彼粗乜,喘著氣道。“滾!通通滾出去!”
“那就看在伯父是您愛徒的分上,原諒咱們這一次吧!”姚敬平索性連姚錦杉都搬出來當救兵。
不提還好,一提到姚錦杉,蒯亮就氣到老臉通紅!澳銈兏缸舆真是不知羞恥,要不是錦杉命大,有菩薩保佑,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你那個爹害死了,居然還有臉提他?來人!把他們轟出去!”
兄弟倆哭得更大聲!柏崂蠣斪印
幾個仆役擁上來,將這對死皮賴臉的姚家兄弟扔出大門。
蒯亮又坐回圈椅上,喘了幾口氣,還是怒氣未消!凹依锍隽诉@種不肖子孫,你爹地下有知,想必連頭都抬不起來!
“家教不嚴,才會做出這等丑事,讓師父費心了。”姚錦杉從屏風后頭踱了出來,滿臉羞愧地說。
他橫了愛徒一眼!坝植皇悄愕腻e,只不過姚家闖下的禍,連帶著也讓香山幫深受其害,京里傳來消息,有不少客人請咱們去鑒定他們跟姚家訂購的東西是否真是假貨!
京城?姚錦杉心中一動,想到這是個好機會,便主動請纓!罢埥唤o徒兒!
“你要去京城?”由于香山幫的營造技藝都是依靠言傳身教,所以才把愛徒叫到蘇州來。
姚錦杉身為姚家嫡子,必須負起收拾殘局的責任!按髱熜、二師兄和幾位主事都很忙,只有徒兒能走這一趟!
“看來也只有這樣了。”蒯亮嘆了口氣,也不得不同意。
待姚錦杉回到杭州,便將要前往京城的事告知妻子。
“我跟你一起去!”童蕓香馬上回道。
他微微一哂!拔乙舱写艘狻!
“到了京城之后,說不定就可以找到薛家,解開多年的疑惑!彼美,真的不想再作那個夢了。
“但愿能找到!币﹀\杉跟她有同樣的想法。
由于夫妻倆即將前往京城,杏兒自然要跟在身邊伺候,而趙大娘便帶著繡球以及圓滿暫住到程家,小芝麻看到兔子和貓兒,開心到滿場追著跑。
兩天后,姚錦杉夫妻出發前往京城,究竟能否找到薛家,他們都沒有把握,只能祈求菩薩幫忙,了卻他們的心愿。
京城
夫妻倆落腳在南鑼鼓巷的一處胡同內,據說這座宅子還是前朝皇帝賞賜給蒯亮先祖的,蒯亮的先祖便是當年設計紫禁城的工匠,可見其受重視的程度,之后便成了在此地討生活的香山幫匠人食宿之處。
這半個月下來,只要丈夫出門,童蕓香也沒有閑著,拜托足以信任的鄰居大娘帶她四處走走,順便跟人打聽有關姓薛的大戶人家,可說也奇怪,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夢里頭的那戶宅子。
“只要讓我看到在夢里出現的“薛府”,我一定馬上認出來,但就是找不到,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沮喪地道。
姚錦杉吃過飯,坐到她身邊安慰道:“慢慢來,不要急,如果有緣的話,一定會找到的!
“我知道!蓖|香抬頭看他。“你呢?事情還順利嗎?”
他輕嘆了口氣!翱戳藥准,其中有兩件是假的,得知買到假貨,對方又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只好拜托我不要說出去,以免成為笑柄!
“他們肯定很生氣!彼馈
“那是當然,不過最后只能自認倒楣,也不愿到處張揚!币﹀\杉心情也很復雜!懊魈烊羰菦]事,我就陪你去找!
童蕓香一臉驚喜!澳钱斎皇窃俸貌贿^了!
于是,隔日姚錦杉便陪著妻子走遍大街小巷,尋找夢中的那座“薛府”,兩人走到腳都發酸,太陽也下山了,還是一無所獲。
眼看一天又過一天,來到京城快一個月,正事都辦完了,夫妻倆也準備返回杭州。就在這天,一張名帖送到童蕓香面前。
“太太,這是門房剛剛收到的,”杏兒將手上的名帖遞給她!罢f是他們家大人有請爺過府一趟!
童蕓香看著名帖。“營繕清吏司郎中……薛如海?”
“門房有問送名帖過來的奴才,那奴才說他們家大人這幾天才聽說爺來到京城的事,想請香山幫負責修繕事宜!
“姓薛……”童蕓香心臟陡地跳得好快。
杏兒也“啊”了一聲。“會不會是太太要找的薛姓人家?”
“人呢?”她忙問。
“還在外頭等。”杏兒也跟著緊張起來。
童蕓香頷了下首!叭枌Ψ胶螘r有空,爺會親自登門拜訪!
“是!毙觾厚R上出去告訴對方。
“營繕清吏司郎中……”她十指緊緊攥著名帖,這些日子找了不少姓薛的大戶人家,偏偏沒有半點線索,就在他們決定放棄之際,對方卻自己找上門,她越來越相信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當天稍晚,姚錦杉從外頭回來,童蕓香馬上將名帖拿給他看。
“營繕清吏司郎中可是個正五品官,真會是咱們要找的人嗎?”他不想妻子抱太大的期待,否則失望也會更大。
“薛家的奴才說他們家大人后天休沐,會在府里等候,到時便知道了!彼蟹N預感,絕不會錯的。
姚錦杉握住她的手。“但愿真的找到了!
有了丈夫的支持,童蕓香更具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