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府,賀二爺的書房,即使是自家人也不被允許隨意進入,更別說是外人了。賀二少的大多數朋友,基本上連書房座落在哪里都不見得知道;可今日,賀二少的書房卻意外迎來了一個陌生訪客,而且一待就近兩個時辰都還沒出來。
這讓跟隨賀二爺多年的小廝與丫鬟們不由得對那人另眼相看起來,知道以后對那位得小心伺候著了。
“你雖然抄寫得很快,但也別因為貪快而抄誤了。需知道,有時只是一字之差,表達出來的意涵卻可能大相逕庭。”
“放心,抄書我熟,從來沒錯漏過。”這是在慎嚴庵里歷練十年的成果。如今白云是手快眼也快,腦子還能隨著抄寫的過程進行初步的背誦。
此刻白云手上正疾抄著的,是賀元托了人從國子監里捎帶出來的考前精要,其中包括了這一次主出題主考官們寫過的文章以及一些讀書評注,正好可以讓白云對這次春闈的可能考題方向、以及考官的文章偏好有個底。
國子監不愧是大儒聚集的地方,所以監生們有最充足的考試資源,以及最豐富的藏書;藏書閣里更有著歷屆考題以及優秀試卷可以閱覽參考——當然,所有國子監里有益于科考的書籍文卷,這十年來都被賀元謄抄寄給白云了。
此次大考之前,所有將要應考的監生們都得到了大儒們嘔心瀝血精心編就的考前精要,讓監生們獲得了比其他各州郡趕來的士子們更多應考優勢——當然,這份優勢,此刻正在白云手中復制著。
不管賀元此刻有多么頭疼于白云身為一個女性,卻膽敢扮男裝去參加大考,這等嚴重追究起來足以殺頭的行為,他還沒找到解救她這顆腦袋瓜的方法?,在那之前,他至少可以幫助她達成考狀元的心愿——如果她最終被殺頭了,至少也是在所愿得償之后……
雖然相信白云的抄書功力,但為了以防萬一,賀元還是一頁一頁地幫她校對起來。不一會,終于忍不住嫌棄道:
“臺閣體……”不屑地撇撇嘴!拔艺f,你能不能寫出點自己的風骨?”
“科舉考試不需要字體有風骨。太有風骨反而妨礙考官閱卷評分,所以士子應考時,必須以臺閣體書寫——這些話不就是你以前在信里告訴我的?”白云沒有理會賀元的批評,手上的抄寫動作沒停,就算正在與他斗嘴,也能將筆下的文字寫得沒半點差錯凌亂。
“沒有哪個士子一輩子就只寫臺閣體。這種文體,除了科考與官樣文書,其它書信往來是絕對不會用的,你必須有自己的字體風格,不然難以在讀書人里立足,獲得尊重!辟R元抽來一張白紙,鋪在書案一角,對她道:“來,寫點別的字體!
“什么別的?”正好抄到一個章節段落,白云停下筆看他。
“除了臺閣體之外的別的!”沒好氣。
白云想了想,將毛筆在硯臺里舔了舔,便在那張白紙上洋洋灑灑流暢地寫起了詩句——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皆是讀書人。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年紀雖然小,文章日漸多;待看十五六,一舉便登魁。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腦子好,過目不忘,你可以不用把整卷《神童詩》給默寫出來,我知道你會!”賀元看她寫得欲罷不能,連忙阻止;然后,才指著紙上的字體叫:
“你學了我的字?!”這分明是他的字跡!要不是親眼看她寫出來,他一定會錯以為自己什么時候寫了的!澳闶裁磿r候學的?”
“看多了就會了!边@十年的書信往來,他的字她多熟啊,既然熟了,當然就會寫啦!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嗎?
“怎么可能!你并沒有看過我寫字,并不知道我運筆筆觸與施力方式,怎么就學得這樣肖似了?”
白云疑惑地看著他。
“這很難嗎?”
“當然很難!你這樣……簡直豈有此理!我的字有這樣簡單易學嗎?”賀元那顆自認飽讀詩書的自尊心被傷害了一下下。
白云不明白他干嘛一副很受傷的樣子,眼睛轉了轉,突然指著墻上一幅書帖問道:“這是名家字帖嗎?”
“是。這是當朝宰相錢慎大人的書帖。他老人家是當代書法大家,尤擅行書,墨寶難得,并不輕易讓作品流出,滿朝宗室勛貴、文武百官求之而不可得。這幅書帖還是我上個月行弱冠禮時,我表哥為我求得的!辈]有特意說明他的這個表哥,兩年前還新增了一個很強大的職銜——皇帝。
白云對賀元有什么厲害表哥自是沒興趣,也不會多問;將桌面上的紙張收攏在一邊,又抽來一張白紙鋪好,看了看那幅字帖好一會,取過一枝大楷羊毫筆,竟揮就出與那幅字帖極為相近的字跡。雖不到神似,卻也形似了。
“你竟然看了幾眼就能夠寫出這樣相似的行書體——”賀元幾乎要伸手捂住眼,才能防止眼珠子瞪出來。他抖著手指著白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分不清自己內心是羨慕嫉妒多一點,還是對自己早早慧眼識明珠的得意多一點。
“我沒有自己的字體風骨,但模仿倒不是問題!卑自破沧斓。
“模仿……等等!”這兩個字令賀元眼睛一亮,立馬轉身往陳列著一堆書畫古董的博古架上翻找著什么。可愈急就愈找不著,揚聲朝外頭喚道:“春生,進來!
被遣到外頭候著的首席小廝春生立即推門進來,恭身道:
“春生在。二爺有何吩咐?”
“五年前我從皇陵帖刻回來的‘天下冠軍帖’,收哪去了?”
春生略一思索,立即回道:
“二爺,那‘天下冠軍帖’在兩年前被大爺借走監賞,至今未歸還。”
賀元一愣,也想起來了。一拍桌子道:
“借了兩年還不送回來,大哥這是想昧下了吧。去!去要回來,立刻!”
“這個時間,大爺還在皇衛營練兵未歸呢。”可不敢私自去取。
“找他書房伺候的人討要回來,回頭我會跟大哥知會一聲!睂儆谒臇|西,自可隨時取回。
“是!贝荷⒓搭I命而去。
“白云,我有一幅很重要的字帖,你先照著臨摹,每個字都練習上幾百次之后,再幫我寫個一模一樣的出來。”
“好啊!睕]有多問,直接應下。不過……“我的字,還需要練出風骨嗎?”
“如果你什么字體都能仿得來,還怕沒什么風骨。那些有風骨的還沒有你的本事!辟R元擺擺手。反正她又不以當書法家為念,就省省吧。
“那我可以繼續寫臺閣體了?”她還是覺得這種四平八穩的字體方便實用、干凈清爽。
“隨你了!焙艽蠓降胤胚^了。
就在白云即將抄完那幾卷考題精要時,門外傳來稟報聲:
“二爺,賀明堂少爺以及禮部尚書三公子趙玥來訪,正在‘詠宜廳’奉茶!
“春生還沒回來嗎?”
“二爺,小的回來了。大爺的書房小廝說那‘天下冠軍帖’并不存放在書房,似乎是被大爺掛在他內院里了!蓖忸^傳來春生帶著些許喘氣的回報聲。
“知道了。我晚上直接找大哥要就是。”賀元看向白云道:“快點抄完。趙玥說好只能借閱兩個時辰,再不還回國子監,那出借的人就要急壞了!
“就好了!卑自苹氐。
就見她手速更快,字體稍稍有些跳脫,沒那么四平八穩了,卻顯得行云流水,暢意至極。賀元眉頭微挑,覺得凌亂些的臺閣體,倒是比較有看頭。
不到一刻鐘即全部抄完,賀元則在一旁把所有書稿整理好,將趙玥偷渡出來的那一份裝進匣子里,拿在手上,道:
“這些卷子出自一個很被國子監眾大儒們看好的監生,認定此人就算沒考中一甲,至少得個二甲進士肯定沒問題。就不知道,在接近同樣的條件下,你能不能夠考得過他?”
白云倒沒有豪情萬丈地拍胸脯說些壯膽氣的大話,只聳聳肩。
“不知道。反正我記下一切讀過的書,包括你不時寄來的文章與卷子,若是仍然落榜,就只能說……”
“你書讀得太少?”賀元接話。這句話幾乎是每次他給她寫信寄書時一定要寫上的句子。
“不。是你給我的閱讀方向完全錯誤!币,她所讀的一切書籍文章,都是他幫她挑的;他學了什么、判定了什么書籍適合考狀元的她,就會把那些書寄給她,然后兩人再在同等的知識水平里斗嘴吵架。
也就是說,如果她真的能考中進士,甚至高中狀元,那么就表示賀元自己所學習到的知識也有狀元等級的高等程度。不得不說,剛開始賀元會這樣努力幫白云,是有這樣一份心思在里頭的;他想證明除了父母生給他的富貴命格外,他自身的本事也是足以傲視群倫的。
身為當朝權貴子弟,雖然國家沒有明文規定這些貴胄公子不得參與科舉,可世家權貴們卻知道皇家是希望他們在本身享有榮華富貴時,不要去剝奪那些落魄貴族、寒門士子們振興家門的機會。
所以,一直覺得自己書讀得很好的賀元,從小就知道自己與科舉無緣,他不能經由科舉來證明自己不比翰林院那些才名遠播的人差。當然,他也沒有去考的意愿考上了,會被非議侵占寒門晉身名額;沒考上,豈不丟死人?因此一直以來他是希望白云真能考到狀元的——直到知道她是女人之前,他都這樣希望著。
待白云也收好她抄寫的那一份卷子,以方巾包好,正要往寬大的袖袋里塞,就被賀元阻止——
“等會還要見賀明他們,你塞著這一大卷墜在袖子里,看起來不像樣。你是舉子,又身處京城,得注意風儀!苯衼泶荷溃骸澳銌緜人,把這些送到外城北白公子家去!
春生輕聲應是,接過小包袱便行禮告退。
“他怎么知道該送哪去?”
賀元輕哼一聲。
“你都來京城七天了,該知道的我自然都知道了!边B她是個女人的事他都知道了,其它別的還有什么難的嗎?白家母女的落腳地,查起來根本毫無難度。
白云瞧他像是又冒出了點火氣——他對她是女人這件事,始終保持著隨時發火的陰陽怪氣狀態。她暗自撇嘴,問道,,
“我與賀明他們不熟,見面招呼完后不就該回去閉門讀書了嗎?”是誰說過她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全天候懸梁刺骨死讀書的?居然還有閑情去交誼敘舊。老實說,對于賀明趙玥之流,她早就忘在腦后了,只隱約記得一個是撒錢的笨蛋,一個是趨炎附勢的紈褲。
“你得知道,一個士子,只是會讀書,是沒法真正獲得尊重、取得天下士子認可的。在京城這地兒,尤其勢利。琴、棋、書、畫、詩、酒、花,你可以不專擅,但得學會品監;當然,這種風雅,一時之間強求不來?芍辽,你得懂得游藝,馬球、蹴鞠,只要有一項玩得好,你就能較為順利地打進勛貴圈!
“所以,你等會還要帶我去蹴鞠?,”她向來踢得不錯,可不代表她現在有這個閑心。
“必須去!辟R元當然看出了白云的不情愿。
“為什么?你想我交好賀明他們?”有必要嗎?
賀元定定望著她的臉,好一會,拉著她的手臂往外走,邊走邊道:
“不為其它別的,就當是……為了你的腦袋吧。”說完,輕嘆。
“沒想到白云這些年連蹴鞠也沒落下。我以為他光是忙著寒窗苦讀就已經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不然怎么能在如此幼齡就順利在功名上不斷進益。”柯銘看著在鞠域里奔馳如風、完全無視兩個守門員壯得幾乎能塞滿球門的所有空隙,不斷將球給踢進球門得分,把另一隊里的賀明與趙玥氣得頻頻跳腳。
賀元沒有下場,暫時當白云這一隊的指導師,不過因為白云表現良好,倒也沒指導師什么事,就見他雙手交叉環胸前,目光始終盯著在場上活躍靈動的白云,問著身邊的柯銘道:
“阿銘,你看白云怎樣?”
“極好。書讀得好,蹴鞠上也是天才。”
“我問的是她的模樣!
“模樣?”柯銘有些疑惑,也看向白云,從白云的長相到他靈活敏捷的身手!叭裟闶菃栭L相,倒是個清俊的。若他能順利通過會試,在殿試上表現得出彩些,被欽點為探花也不無可能!
“你不覺得她長得女氣嗎?”在不知道白云是女性之前,賀元自然不會覺得白云長相有問題?稍谥浪恼鎸嵭詣e之后,再怎么看她,都覺得這是個女人,就算穿了男裝,還是個女人。簡直是明擺著的事實,怎么會有人看不出來呢?
“女氣?”柯銘輕笑!澳凶娱L相清麗者,向來并不少見。你看趙玥,長相隨了他娘親,這幾年與他妹妹長得愈來愈像,幾乎要被當成雙生子看了。白云與趙玥兩人站在一起,就算錯認,也是趙玥被當成女子看待的機會比較大吧?咦——”話說到一半停住,沉聲道:“看來趙玥是輸急了——”指著鞠域里的突發狀況道。
賀元看過去,俊目微瞇。
在鞠域里,因為搶球而造成沖撞,就算白云靈巧地及時閃開趙玥的一記飛鏟,沒讓自己的腿受傷,卻阻止不了兩人撞成一氣跌在地上。被撞的人很快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半聲疼也沒喊,就要繼續比賽;可撞人的那一個卻是不干了,在地上唉唉叫老半天,發現沒人應和,氣得跳起來,伸手就朝白云推攘過去。白云一時不防,被推個正著,整個人連連退了幾步;而趙玥不依不饒,繼續追打過去——
“住手!”賀元快步過去,同時出聲喝道。
當然白云從來也不是個會吃虧認衰的人,她在趙玥的拳頭揍來時,側了臉閃過,同時踹出一腳,正中趙玥肚子,生生將他踹翻在地。
“你這該死的鄉村野人!你竟敢——”趙玥努力要跳起來揍人,卻一時肚腹無力,站不起身,雙手直拍著地。
“來人,扶他去休息!辟R元已經走過來,以目光將幾個圍過來的家丁給定在原地,不敢有所動作。之后一手抓住白云,并且喚來趙玥的小廝將他扶走。
“端方,你幫我好好教訓他!什么玩意兒,竟敢還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分,小爺揍他是他三輩子修來的福氣——”罵罵咧咧的聲音慢慢變小,然后在賀元冷沉的目光下,無言,并且轉身給了扶他的家丁一巴掌,罵道:“沒眼色的混帳!還不快扶本少爺去休息,還楞著作啥!”
待趙玥作戲一般地大呼小叫離開后,賀元仍沒有放開白云的手,看著她,平聲問道:
“繼續踢嗎?”
“是你要我來踢的!碧卟惶哂谒譀]差。
“他剛才推你哪里?”由于角度的問題,賀元只看到趙玥推到她,卻不確定有沒有碰著不該碰的地方……他目光不著痕跡地飛快掃過她過度平坦的胸部。
“放心,我閃過去了。他只推到肩膀與手臂的部份,沒發現我衣服下纏著布巾!毙液矛F在是初春時節,仍然穿著厚衣服,不會輕易被看出破綻。
這是布巾會不會被發現的問題嗎!賀元深吸一口氣才忍住咆哮的沖動。
“阿元,趙玥說他傷著了,不玩了,你要不要下場接著玩?”賀明跑過來問著。
“嗯……”本來打算點頭應好,眼尾卻掃到入口處正有幾位貴女正在下馬,而且目光全往這邊盯來,便改口道:“你們接著玩,我送白云回去。她該要溫書了!
賀明也聽到了鞠場入口處的喧嘩聲,看過去,認出了那些人,驚訝道:
“她們怎么來了?不是都去參加新安公主舉辦的馬球賽了嗎?”馬球賽的球場在城西郊外呢。而且今天這里沒有蹴鞠賽,這些人來干嘛?
“我們先走了!背媚切┡诉沒過來,賀元拉著白云往就近的一處角門閃去,一下子便不見人影。
待賀明也想到應該溜時,已是來不及,因為幾個行動俐落的貴女已經快步過來,抓著他就一通質問——
“賀明!你真不夠意思,今天跟賀二爺在這兒蹴鞠,都沒招呼一聲——”
“對啊對啊!你還說最近賀二爺忙著別的事,不會來鞠場呢,這下你怎么說?”
“你不是說下次賀二爺玩蹴鞠時,一定讓我們知道的嗎?,”
“賀二爺人呢?剛才還看到他在這兒的啊。”
賀明頓時頭大如斗,心底偷偷抱怨起賀元的不厚道,既然跑路時還記得要把白云挾帶走,怎么就偏偏忘了他這個親堂哥,任由他在這兒水深火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