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歐觀旅拒絕了父親的慷慨，母親還是整天碎碎念。
“唉，這么多年來，媽媽沒有結(jié)婚，一個人辛苦養(yǎng)大你，把青春都花在你身上，媽媽愛你，沒有怨言，現(xiàn)在，你爸爸終于想盡他的責任，給我們一大筆錢，你想想，將來你有自己家庭，說不定沒辦法照顧媽媽，這筆錢就是媽媽的下半輩子、我的養(yǎng)老金，你忍心不幫媽媽領(lǐng)這筆錢，讓我下半輩子無依無靠嗎？”
他當然趕快安撫母親絕不會無依無靠，但也被講得罪惡感好濃厚。他不需要錢，但這是老爸欠母親的，他是該幫母親討取，但那個鬼條件——要帶個女朋友去見老頭，他去哪里變個女朋友出來��？
“媽媽把你生得這么帥，你手一揮，馬上一堆女人排隊給你挑，怎么可能交不到女朋友？是你不肯交吧？你不要拿這個當借口，我不接受�！�
說得他好像是公車站牌，一堆女人在后頭排隊……好吧，雖不中亦不遠矣，他要交女友是不難，但他根本不想談感情，女朋友也沒有只交三天、到期掰掰的，難道他真要因為一億元失去單身的自由？
但撇開煩人的家務(wù)事不談，歐觀旅的日子還是過得挺愜意。
他任職于“電碼”電玩游戲公司，每天忙碌，他熱愛這份工作，他喜歡電玩，也喜歡設(shè)計電玩，這工作讓他得到滿滿的樂趣和成就感。
他在“電碼”待了五年，擔任程序設(shè)計，他經(jīng)手的多款電玩都創(chuàng)造大筆利潤，上頭很賞識他，程序部門的經(jīng)理今年要退休，公司內(nèi)定要拔擢他。
周一早上，各部門按慣例開會，匯報工作進度，會議由總經(jīng)理主持。
“電碼”今年要推出一款在線游戲“虹之弓”，游戲主打女性玩家，公司列為年底重點，派出兩大菁英統(tǒng)籌，一是他歐觀旅，另一個是美工部門的程予樂小姐。為討好女性玩家，游戲風格精致可愛，美工占的分量比以往更重，當然，對他們程序部門開炮就更理直氣壯、毫不手軟了。
“請問歐工程師，這是什么？！”會議剛開始沒多久，緊繃揚高的女聲就把會議氣氛提升到戰(zhàn)斗層次。
嘖，馬上就來了。歐觀旅早有準備，背靠座椅，好整以暇地面向發(fā)問的敵人……呃，女人。
他雙手交迭在腹部，神態(tài)坦然。“樂樂小姐，有什么問題嗎？”
這位美工部門的小組長程予樂小姐，中等身高，長發(fā)白膚，五官清秀，那雙單眼皮的大眼睛尤其惹人注意，上挑的眼角有股貓樣的氣質(zhì)，還有那豐潤飽滿的雙唇，像熟透的李子，在從業(yè)人員多為男性的電玩界，她這朵清純小花自然追求者眾多。
她不化妝，總是穿簡單的上衣配牛仔褲，踩平底娃娃鞋，讓他想到基本款的水果戚風蛋糕，不花俏、口感扎實。然而娃娃鞋里面永遠有雙鮮艷的糖果襪，彷佛切開了蛋糕，卻發(fā)現(xiàn)里頭有濃郁的水果夾心餡。那雙作怪的襪子，暗示她波濤洶涌的內(nèi)在個性。
所以當他們?nèi)晃鍟r杠上，他可以理解她戲劇性的反應(yīng)，例如現(xiàn)在，她整個人就像通電的燈泡，貓似的眼眸閃亮，長發(fā)微微飄揚，講話又快又急，雙手夸張揮舞，彷佛下一秒就要手舞足蹈起來。恬靜的小花變身成充電過頭的玩具兔子，每每讓歐觀旅忍不住偷笑。
而歐觀旅閑適的姿態(tài)，看在程予樂眼中，非常礙眼！
這位程序部門的內(nèi)定經(jīng)理，皮膚因為大量的戶外運動呈現(xiàn)閃亮的古銅色，他五官俊朗粗獷，黝亮眼神飽含野性的活力。他身形高大，一頭不太聽話的短發(fā)總是有點亂，配上那口說話時閃現(xiàn)的白牙、略帶譏諷的語氣，宛如不受教的頑劣海盜——她毫不懷疑，他的譏諷語氣是為她訂做的，因為工作意見歧異，他們爭執(zhí)過太多次，連平常打招呼都帶有一絲火藥味。
她指向投影屏上的游戲場景圖�！澳沟剡@邊的怪物為什么跟我設(shè)計的不一樣？”
要開吵了！與會的同事們精神大振，互使眼色，準備看戲。
總經(jīng)理也不吭聲，兩個都是他愛將，常常意見相左，但也常激蕩出火花，當他們意見不合，他都先保持沉默，聽他們各自陳述。
“哪邊不一樣？”歐觀旅閑閑地問。這女人，眼光比顯微鏡還銳利，老是看得出他在哪邊動了手腳。
程予樂調(diào)出原始設(shè)計圖，投影到屏幕上，并列比較�！袄鲜缶筒詈芏�，原本的顏色偏粉紅，現(xiàn)在偏灰色，臉型也比較尖銳。蜈蚣的身體變得比較細長，腳也增加了，還有墓碑顏色變得很深，亮度整個變暗……”
“喔，我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動，你設(shè)計的墓地和怪物太柔和太可愛了，簡直是Hello Kitty的嘉年華，一點氣氛都沒有，墓地當然要恐怖一點才對�！�
大膽！程予樂反駁�！斑@款游戲主打女性玩家，不需要殺得血淋淋慘兮兮，就是要可愛漂亮才能吸引女人，請你照我原本的設(shè)定，把圖改回去�！�
“這是恐怖的墓地，場景要可怕、怪物要有危險的感覺，我覺得這邊應(yīng)該做點氣氛，其它地方夠可愛了�！�
“你說到重點了，要、可、愛！游戲設(shè)定的對象是女性玩家，女人不想要殘暴血腥的畫面，我們要的是可愛、可愛！”她用力連續(xù)地戳向投影屏�！斑@樣哪里有可愛？你是女人嗎？你了解女人想要什么嗎？”
“‘我們’？你會不會把自己代入太多了？這其實是你自己的看法，不是專業(yè)的考慮吧？”
“身為女人，我想這次我很有資格發(fā)言，不是嗎？要是我不了解女人要什么，難道你會比我懂？”
“當然，公司每款游戲上線營運后，我都會親自去玩，在游戲中聽玩家的意見。我認為，雖然這次目標放在女性玩家，但主要的玩家還是男性居多，再說，有些女性玩家也喜歡打打殺殺，大家都是人，不分男女，女人血液中也有殘暴的因子……”歐觀旅放緩語氣。他只是表達看法喔，可沒有指桑罵槐。
別以為她聽不出來！程予樂瞇眸�！拔伊私�，有時候工作上遇到討厭的客戶或是意見比細菌還多的同事，我也會幻想痛宰他、拿鞭子抽他、把他大切八塊或者把他下鍋油炸。相信我，這種感覺我超級了解�！必垬哟笱厶翎叺刂钡伤挪恍脊諒澞ń堑刂干ＡR槐，她就是在說他啦！
噗哧，旁邊有同事偷笑，大家都知道她在說誰。
歐觀旅及時憋住彎起的嘴角，瞧樂樂小姐單手叉腰，橫眉怒目，架式活像震怒的女王。她幻想過這么多痛宰他的方法，他覺得好笑，又很欣賞她這么坦白。他直視她燦亮的眼眸，她眼底閃閃發(fā)亮的活力，彷佛也注入他的身體，他全身都熱起來了。
程予樂繼續(xù)道：“我同意你的看法，不分男女，在在線游戲都會想打怪，打怪的氣氛很重要，但我認為我的設(shè)計已經(jīng)滿足這種需求了，所以請你按照我的設(shè)定，把改過的地方改回去�！�
歐觀旅搖頭�！拔疫�是覺得改成這樣比較好。”
“請你尊重設(shè)計者的意見好嗎？”
“其它場景我又沒動，就墓地這里而已啊，你干么這么計較？”
“因為我才是設(shè)計場景的人！你這樣亂改，會影響我其它的設(shè)計！”程予樂激動了，雙手夸張揮舞，讓歐觀旅想到卡通里的藤蔓怪物。
“沒那么嚴重吧？我只改了這邊啊，我保證不會再動其它地方，可以嗎？”
“你保證？上次你也這樣保證，上上次也是，結(jié)果后來還是亂改一堆！你的保證要是能信，柏油都可以吃了啦！”她又氣又急，開始口不擇言，同事們又一陣低笑。
“那你最好現(xiàn)在就開始吃，要不要我去外面馬路挖給你？”
“好了�！睂υ掗_始進入無意義的斗嘴，總經(jīng)理打斷他們�！拔矣X得觀旅改成這樣的確比較好，這樣沒有破壞游戲整體的感覺，反而讓這場景更突出。”
歐觀旅表情一亮，暗自得意，程予樂則臉色一沉，很不爽。
“但是只改了局部，跟整體感覺不搭，所以觀旅，你要改就改到底，把整個墓地場景顏色都調(diào)整過，調(diào)整好后給樂樂過目，她說可以才行�！�
“明明是他亂改我的設(shè)計，怎么變成我要遷就他？”結(jié)束會議出來，程予樂還是很火，不停抱怨。
同部門的同事兼死黨小惠安撫她�！皼]辦法，他是要接程序部門經(jīng)理的，總經(jīng)理又很賞識他，人紅講話就有分量嘛。”
“總經(jīng)理太偏袒他了！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每次開會，我跟他意見不合，總經(jīng)理都贊成他，事后就叫我配合他！”絞盡腦汁的心血老是被亂改，感覺有夠差的。
“也沒有每次啦，上上上次總經(jīng)理不就要他改回你原本的設(shè)定？總經(jīng)理這次要他自己想，還要他之后把東西給你過目，總經(jīng)理還是有尊重你嘛！”
“我覺得他很奇怪，既然當工程師，就好好寫他的程序，為什么老是要撈過界？那么愛亂改，不如干脆調(diào)來美工部門……”忽見小惠掩嘴竊笑。“你笑什么？”
“我覺得他是故意要引起你的注意耶�！�
“引起我的注意？”程予樂雙眸瞪得像光盤片一樣圓。
“是啊，大家都這樣猜，歐大哥跟其它人都能好好溝通啊，就只有你，他專門挑你負責的部分找碴，每次開會，都是你們兩個在吵�！�
“那都是他先挑起的好嗎？”要不是他自作主張亂改，她哪需要沒形象地跟他大小聲？
“而且他那么帥，卻一直沒有女朋友——”
“他個性太差當然沒女朋友，你看他每次挑我的圖的毛病，我看他就是會對女朋友說‘你今天的妝不好看，我來幫你補一點’的那種白目，當然沒有女人要跟他交往�！卑啄糠且怀幌︷B(yǎng)成，依據(jù)歐工程師的惡形惡狀，程予樂深信他在各方面都這么討人厭。
“欸，我看你也很在意他��！對他想法這么多……”小惠用手肘拐拐她�！袄蠈嵆姓J，你是不是有點喜歡他？”
“我喜歡他？對，我喜歡他�！背逃铇防湫Α！拔蚁矚g他請假不來上班、我喜歡他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喜歡公司里面看不到他！我最喜歡總經(jīng)理這次要他做好之后請教我的意見！”她雙眸發(fā)亮，計劃要怎么整那個討厭鬼�！拔乙燃傺b贊美他，說只有Ａ和Ｂ部分要改，等他改好之后，我說Ｃ和Ｄ也要改，等他改好，我再說，全部都不行，拿回去重做！”哇哈哈，光想象就過癮。
“這招不錯，夠狠�！钡统恋穆曇魩еσ猓诔逃铇繁澈箜懫�。
程予樂和小惠同時轉(zhuǎn)身。歐觀旅就在她們背后，在亮堂堂的走廊上，他矗立的偉岸身形就像平地拔起的大樹，似笑非笑的深邃墨眸閃著揶揄。他顯然全都聽到了。
“我先回去畫圖了，你們慢聊�！毙』莞`笑著溜走了。
“你偷聽�！背逃铇氛Z帶指責。
“嗯，聽得一清二楚�！睔W觀旅毫無悔意地聳肩�！拔也皇峭德牐銈兙驮谧呃壬洗舐曅鷩W，深怕大家聽不到似的，我是被迫當聽眾。”他嘆口氣�！捌鋵嵨液蠡诹�，你都弄得好好的，我照做不就好了？現(xiàn)在好了，總經(jīng)理要我整個重做，早知道會害我工作量增加，我就不要多事�！�
“你本來就太自作聰明。”這家伙居然會承認他錯了？哼，必定有詐。
“萬一我做得太好，你看到我隨便動幾下鼠標就比你畫得還贊，嚴重打擊你的信心，害你懷疑公司請你來干么，甚至想要辭職，怎么辦？我不是太罪過了嗎？”
講得真順呀，舌頭都不會打結(jié)的，程予樂甜笑�！拔腋履阕隽酥螅l(fā)現(xiàn)你達不到我的水平，自慚形穢，縮到主機殼里搞自閉，還要勞師動眾去安慰你，公司怎么少得了你呢，未來的程序部經(jīng)理？”
“從沒有哪個同事叫我‘未來的經(jīng)理’叫得這么咬牙切齒�！�
“也從沒有哪個同事敢以為他的美工水平會壓過我，他們連作夢都不敢想。”言下之意就是暗罵他是個自大狂，聽出來沒有？
“我懂，我從來不敢夢想，我都光明正大地想�！彼麄兊膶υ捒偸沁@樣，像兩顆撞來撞去的石頭，硬碰硬，卻總讓歐觀旅想笑。他清清喉嚨。“順帶一提，我沒有女朋友，是因為我不想交女朋友�！�
“是喔，這有必要跟我解釋嗎？”她意興闌珊，不想聽。
他故意嚴肅道：“我怕有人以為我單身是為了你，那會害我身價下滑�！�
“放心，我更怕人家以為我是故意把圖畫得很糟糕，引起你的注意，人家會以為我沒眼光，或者根本沒大腦。”她辛辣地回敬。
他笑出來�！八阅憬^對不是迷戀我，想引起我的注意？”
“迷戀你？迷戀鱷魚還比較可能吧！”她做個受不了的表情，揮揮手�！安桓阒v了，我要去弄動畫了�！�
“等等，最后一個問題，我們聊天好像沒有過和平友善的時候？”
她想了想�！昂孟駴]有�！�
“以后也不會有嗎？”他很好奇，他們有沒有哪一天會正常、普通地交談？
她認真地想了想�！皶�，哪天我發(fā)燒燒壞腦袋，還是車禍腦震蕩，或者嗑了藥神智不清，可能就會很友善地對待你，敬請期待喔。”
哇咧，他只是假設(shè)，她有必要這么絕嗎？歐觀旅錯愕，看她對他露出甜美得很欠揍的笑臉，然后轉(zhuǎn)身走開，踩著平底娃娃鞋的腳步迅速利落，翠綠色糖果襪亮著他眼睛，像春天的新綠。
這就是他與樂樂小姐的日常相處，不到劍拔弩張的地步，但也看不到和平的白鴿。好吧，都怪他自己，因為喜歡跟她拌嘴，看她頂回來，他就很樂，所以很愛惹她。
同事三年，他們越來越熟，對話也越來越不客氣，到現(xiàn)在，公事之外，彼此只剩斗嘴互損的功能。和平友善？他們之間若有和平友善的一天，柏油都能吃了。
他露出微笑，吹起口哨，好心情地走進程序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