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國文老師出了一個難倒學生的作業,要學生去陽明山國家公園拍山棲花,然后寫一篇賞樓她的理由是——“只有身臨其境,去感受風的吹拂,感受山上空氣的味道,感受櫻花在風中搖曳的姿態,要真的親身去感受,才能寫出好文章。記得附照片,我才相信你們真的有去!狈艑W后,方利澤跟筱魚說:“這個作業要上山拍照,只給兩百塊的話,我不干。要跑山路,油錢很兇欸。”
“你載我上山,幫我拍照寫心得,當天的餐費我出,隨便你要吃什么。另外我可以補貼你油錢——油錢差不多要多少?”
“你幾公斤?”
“欸?”
“乘客噸位越大越耗油。”他揶掄筱魚。
筱魚不怒,還傻乎乎地認真思考起來。“上次量是57,最近好像又胖了——”
“好啦好啦,加兩百塊就好啦,但是我要麥當勞吃到飽,周六下午出發!
“YA!斌泗~大樂,興奮叫嚷。“郊游去——”
啦,頭被狠拍一記。
他罵道:“是去做功課!”什么郊游?搞不清楚狀況。
誰也沒想到,不就是拍照寫文而已哪有什么難的。
孰知世事無常,這一趟機車之旅,令筱魚刻骨銘心,她真的感受到了啊,很不一樣的風啊,很不一樣的山上的空氣啊,甚至感受到一種瀕臨崩潰的感受。
天公不作美,山路霧氣彌漫,冷掩颼地,彷佛隨時就要降下雨。
“快……到……了嗎?”筱魚牙齒打顫!帮L太大了,騎車上山好冷喔!彼恢痹诟翘閵^戰。時常要騰出一只手擦鼻涕,她脆弱又敏感的鼻子啊,實在是承受不住冷風吹哪。這難得的美麗約會,她好恨不能保持美美地啊。
“干么?不想被載?”方利澤冷漠道:“要不要干脆攔出租車直接到國家公園等我?我自己騎還比較快!
他口氣不爽。這種冷天,女生都愛坐在溫暖的汽車里。江紫薇就是這樣。他沒車,他就是窮,怎樣?不爽就去搭出租車啊。
她才不要,他們倆要形影不離,哪怕亡命天涯,也要死忠相隨啦。
筱魚甚至想,我都冷成這樣,他騎車一定更冷,好可憐喔……有了,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覺得這臺機車舊了,載我們倆好像滿吃力的,引擎聲都怪怪的!彼ㄗh:“霧這么大又這么冷,不如我們就把機車停好,一起攔出租車上山?”他火大,咬牙切齒!拔医^不會拋下我的“小銀”!”
“小……銀?”
“這機車跟過我媽,現在又跟了我。十幾年了,換過很多零件,我們是有感清的。要不是它,我怎么能打工賺錢?別看它老舊就瞧不起它,對我來說它很重要,不準嫌棄它,會傷它的自尊!”啊不就是臺機車?筱魚會這樣說嗎?當然沒有!
她聽了超感動,她充分理解,他對小銀生死與共的感清,根本就是她跟大魚的寫照啊,大魚對她來說也不只是個布偶!
啊……好浪漫啊,想不到,我們之間有這么多相似處啊。
等一下,這里面有個奇怪的地方。
“你叫它小銀?但它是白色的啊!
“難道要叫它小白嗎?聽起來很套!
“也是啦!狈嚼麧扇滩蛔∮帜钏骸澳銈兣娴暮芷婀郑媸遣荒艹钥,坐機車后座又不是讓你們在前面騎車也唧唧歪歪。我媽就不會,她很堅強。你很遜,那個江紫薇也是,吹點風算什么?都不能吃苦!痹瓉硭矚g吃苦的女生。
“我很能吃苦的!”
“才怪!
“不信我現在下車,跑上山證明給你看!
“算了吧,你能吃苦?我看你比江紫薇更吃不了苦。你啊,我觀察很久,我看透透了啦。你是能躺就不坐,上次還連睡三天,天氣冷就穿得像肉粽。怕冷又怕風,住在大皇宮,根本不能吃苦。”
“干么這樣講,我跟她不一樣。我敢吃苦瓜,還可以吃很多條!”恨啊,偏偏他是句句實話,她沒辦法反駁。
“你下車吧,看你冷得講話都發抖了。你有錢,你搭出租車!
“不……要……我不冷我不冷!”筱魚高呼!安灰鲎廛嚕蚁矚g給小銀載!我們一起上!”
平日家里有暖氣,上山更難抵擋冷空氣,但是,待在他背后,冷死也甜蜜蜜,死也不自己上山。筱魚雙手反抓著后座橫把,堅持一起去。
方利澤有點感動!拔梗е,我身體夠熱!编?!可以嗎?
筱魚愣住,旋即怯怯地摟住他。哇噻,哇要喜極而泣了!
好寬的背,好暖的身體,好硬實的肌肉。
超興奮啊,她春心蕩漾,滿面通紅,體溫拔高兩度,末日此刻降臨也行啦。太幸福了,她愿意死在這時候。她才正在陶醉呢,方利澤就把機車停下。
“有便利商店,我進去上個廁所,順便打電話給我媽!钡纫幌律仙,要打電話就不容易了。
筱魚站在車旁等。
這時,天空開始飄雨,山路兩側,幾株櫻花樹,含著粉紅花,在霧中。
哇——美麗啊。筱魚貪看著,感覺置身在偶像劇里,她是女主角喔。羅曼蒂克啊,她充滿感情地撫著他的機車。
“小銀……你放心,我會跟他一起照顧你!
韻出出,喔陶醉啊,我太幸福了——等一下,筱魚看方利澤臉色鐵青,沖出便利商店,朝她嚷“快上車!”
“嗄?”
“快!”
他發動機車,筱魚趕緊上車。機車回轉,疾馳下山。
“怎么了?!”
“我媽剛剛休克,在急救。”
“嗄?怎么會這樣——”方利澤不吭聲,筱魚摟著他,感覺到他的恐懼,他背繃得很緊,好像嚇壞了。機車繞過幾個彎道,突然引擎發出更大的怪聲。
機車油門催不動,它熄火了。
“SHIT!”偏在這時候。
方利澤將機車牽到路旁。
“它怎么了?”
“不知道!狈嚼麧珊芑艁y,急著趕去醫院,隨手就把鑰匙交給筱魚。“你在這兒等,我先去醫院,會找機車行過來處理——”
筱魚還來不及答,就見方利澤跑到前面去攔出租車,攔了好一會兒才有車,火速前往醫院。
他一定很擔心媽媽,好可憐。
好冷,筱魚攏緊外套,站在機車旁。
后面是芒草亂長的山崖,前面是道路跟濕漉山壁。山嵐四面八方涌現,漸漸吞沒周遭景色,F在,越來越不像偶像劇場景,開始越來越像驚悚片喔。冷啊,筱角冷得一直發抖,原地跳腳,希望藉運動增加體溫。
我很能吃苦,我很能吃苦。
我要顧好小銀。
嘴角緊握鑰匙,像只忠犬,等啊等地。還祈禱著他媽媽沒事。
她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等下去,天色漸暗,她開始猶豫。手指凍倕,臉色慘白,衣服也讓雨儒濕了。她一直張望路前方,一直祈禱下一秒就看到他。
但是一小時一小時過去,她覺得自己快冷到撐不住,頭劇痛,人昏昏,全身僵硬,怎么辦?她打開掌心,看著手中鑰匙。
我先回去,把鑰匙帶著,機車應該不會被偷。
但是機車沒上大鎖欸,會被牽走嗎?反正故障了,沒人那么勤勞吧?
但是,萬一方利澤叫了機車行老板來呢?結果沒鑰匙弄車……可是真的太冷太冷了,而且天都暗下來了,甚至到最后,路燈也亮起來了。
“我……我不只能吃苦……我……我還能受苦……嗚。”筱魚此時已冷到全身疼痛。
吃苦受苦也得要有命才行吧?
不行,再下去她會死掉。
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已經超過吃苦的極限,這根本是生死邊緣了。
她該放棄。
方利澤趕到醫院,得知媽媽因為對藥劑產生過敏反應引發休克,經醫護人員注射腎上腺素,現在急救完,已被推回病房。
也守在媽媽身邊,戰戰兢兢注意她的狀況。
等她醒來就通知我們,還有,血壓如果忽然又往下掉,趕快按鈴!弊o士交代完就去忙。
方利澤俯在媽媽耳邊喚她:“媽……要加油喔!彼麖娙套I,如果媽媽去世,他在這世上就再沒有任何親人了。
他這么辛苦,不就是為了給媽媽好日子過?
方利澤苦苦守候,終于晚上八點,媽媽醒來,脫離險境。
她恍惚地望著兒子!澳阍谶@里干么?”
方利澤抱住媽媽,哭出來!氨荒銍標懒死玻 狈嚼麧稍卺t院美食區幫媽媽買晚餐。
看看時間,都晚上八點了。筱魚不可能還在山上等吧,應該會回家去了吧?她應該不會笨成那樣。他回病房,打電話到廖家。
“喂?”
“張阿姨,筱魚回家了嗎?”
“她沒回來吃飯,我還在等!笔裁矗!這家伙該不會還……不可能,等那么久沒看到他,天都暗了,要是有大腦就知道怎么隨機應變先回家。
方利澤心神不寧,腦中浮現廖筱魚戴著牙套憨笑的模樣。這家伙……不像有大腦的。
馬的,她很有可能還在山上。
方利澤跑出醫院,攔出租車,殺上山去。過了幾個彎道,透過擋風玻璃,看到停機車的地方。
那家伙,那個笨家伙縮在機車前蹲著,抖著。
“停車!你等我一下。”方利澤跳下車,沖過去。
笨死了!
他氣呼呼沖到她面前。
筱魚一看到他,眼色驟亮,打顫著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媽……沒事“白癡!笨蛋!等那么久不會自己先回去嗎?”
“你叫我……等你——”方利澤拉她起來,拉她走向出租車。
她踉蹌呻吟。“不行,不行,腳麻了!倍滋糜掷,沒感覺了。
方利澤抱起她,將她一路抱進車內。筱魚心里超爽的,可是,嗚嗚,肉體超痛的,又麻又冷都沒啥感覺。
關上車門,方利澤跟司機報了筱魚家地址。
他脫下外套,披她身上。又搓揉她的腳,她哀叫著閃避。
“不行……別碰,很麻啦!別碰”
“還動?!就是麻掉才要揉,想被截肢嗎?”
“會截肢嗎?”
“會,神經凍壞就先砍這里,再砍這里!”他裝兇狠地剁她腳,看她啞口無言,很震撼的樣子。他忍住笑,凜目嚴肅問:“干么不先回去?”
“可是……機車萬一被偷……啊輕點,輕點啦!彼@樣揉,她的腳好酸麻。
“那么舊的機車不會有人偷。”
“可是你說它很重要啊!
筱魚對他笑,眼睛亮亮的!拔液苣艹钥喟桑俊彼哪_暖了,他松開手,坐好了,看著廖筱魚。
她的臉都凍紅了,鼻子因為擤鼻涕都脫皮了,嘴唇發紫,全身冰冷,腳都麻痹了。
她是單純?還是頑固?這樣看重他隨口說的?
這時,方利澤的心,有一種被融化的感覺,這感覺是他不曾經有過的。
他有過砰然心動的感覺,在面對美麗的江紫薇時。他記得心跳劇烈、全身熾熱、手足無措,以及小心翼翼惶恐著怕被她討厭的緊張,面對紫薇,他倉皇混亂。然而這時,看著筱魚,聽她這么說。
他體會到某種東西,那是溫暖,暖暖地流過心坎。
他嘆息,看向前方。
左手用力一摟,將她摟近,讓她貼著他身體取暖。
筱魚臉更紅了,披著他的大外套,外套有他殘留的體溫。這樣偎著他,很暖,她覺得好安全。人生原來還有這么多神奇時刻。
比方說前一秒慘得快沒命,下一刻竟可以感動幸福到想永遠活下去。
是不是只要吃夠了苦,就會換來甜頭呢?是不是只要堅持撐得住,就會得到安慰跟補償呢?
他們后來都沒說話了,在搖晃的車廂,偎著彼此,越過司機肩頭,擋風玻璃前方,是黝暗山路,車子馳過一盞盞橙色路燈,亮過一段一段暗黑柏油路。而山霧白蒙蒙地撲來,彷佛要吞滅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