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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花郎(上) 第六章 兩地情(2)
作者:衛(wèi)小游
   
  “不知祝兒現(xiàn)在可好?”距離女兒上一次來信,已經(jīng)過了將近半年了。這半年來無消無息的,著實令人擔(dān)心。

  恭彥雖也牽掛著同樣的事,但他說:“那么,呂大人,我們現(xiàn)在就到西域去,好嗎?”

  呂校書猛然瞪眼道:“去西域?現(xiàn)在?”

  短期內(nèi)怕是不可能做到。首先,他必須先向朝廷請辭;其次,要準(zhǔn)備行李、還要安頓留在家中的丫頭……有些責(zé)任,使他即使恨不得立刻飛到祝兒身邊,親眼見她一切安好,卻無法立刻實現(xiàn)。

  恭彥繼續(xù)說:“出重金購買兩匹駿馬,花半日打理行囊,沿途非必要不停下休息,從長安一路馳出玉門關(guān)、過瀚海,直抵碎葉,最多半年后,就可以見到祝晶。我不止一次這樣想過,想象祝晶見了我之后,會有多么驚喜。然而,驚喜過后,他大笑出聲,定會說……”

  “傻瓜!我再一年半載就要回長安了,你追著過來做什么?真有那么想念我,想念到,愿意走上千里,出玉門關(guān)來接我嗎?”

  呂校書能想象女兒會說什么。想著、想著,他抬起微微帶著淚光的眼眸,眼角拉出一個微往上彎的弧度!岸嘀x你,孩子,我沒事了。我想祝兒也會沒事的!

  恭彥點頭道:“祝晶一定沒事的。”他篤定的說!安恢罏槭裁矗偢杏X,如果他出事了,我一定會知道的!彼乱庾R撫上心頭,彷佛他的心已與千里之外的呂祝晶緊緊相系。

  呂校書沒有錯過他這無意識的動作,不禁好奇地問:“恭彥,日本可有人在等你?”他不記得自己曾問過這年輕人在他本國的事。

  恭彥笑道:“有的。”

  呂校書并不意外,但恭彥接著又說:“除了我的家人之外,還有小晶。”

  “小晶?”呂校書好奇地問:“她是誰呢?”恭彥思考了半晌,斟酌地回答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呂校書詫異地瞪著恭彥!澳愕摹椿槠蓿俊

  恭彥點頭。“是的。她的全名叫做小野小晶。”不僅與祝晶的名字有異曲同工之妙,連個性也有些相似呢。

  “……”好半晌,呂校書才找回聲音!白褐肋@件事嗎?”

  恭彥笑了笑!皯(yīng)該不知道。我好像沒跟他提過這件事。”

  來到長安后,祝晶除非必要,不太問起恭彥在日本的事。他覺得祝晶可能是怕觸發(fā)他的鄉(xiāng)愁,不敢太過深入地詢問;也因此,他一直找不到機會提起。

  呂校書若有所思地看著恭彥道:“你應(yīng)該要早些讓她知道這件事。”

  恭彥怔了半晌,不大明白何以呂校書會這么說。

  “……呃,因為祝晶沒有問過,所以我也就沒有特別提起……以后等他回來,若有機會,我會告訴他的!

  呂校書沉默地點了點頭,有些悲傷地想到:如果祝兒在二十五歲以后才回來,而那時恭彥已經(jīng)回國的話,也就不需要知道這件事了吧。

  或許,那對祝兒來說,才是最好的。他承認(rèn)他是個自私的父親。但天底下,哪個為人父的不是如此?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無憂無慮過一生啊。

  嘆了口氣,他拍拍恭彥的肩膀,望著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白甙,年輕人,雨勢轉(zhuǎn)小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咱們這就走吧!

  開元十一年,春回大地前,呂校書心中翻攪不已的憂思,有點像是長安城里,經(jīng)雨雪蹂躪的泥濘街道。

  通常,踩在泥濘里的腳步,是不太容易前進的。

  進退不得,就是商隊現(xiàn)下的窘境。

  眼見著新一年的春天即將來臨,呂祝晶困在熱海畔的碎葉城內(nèi),看著商隊里的胡商大叔們個個面露愁容,卻只能祈求上天趕緊讓戰(zhàn)事結(jié)束。

  他們已經(jīng)在這座城耽擱太久了。

  打從去年年關(guān)將近時,大唐軍隊與鄰近的吐蕃軍發(fā)生爭戰(zhàn)后,碎葉城就成了兩軍爭奪的一塊餅。而剛好在這時節(jié)來到碎葉城的商旅們,就好比是夾在餅里的餡料,陷入了進退不得的處境。盡管在這條絲路上,各國的商人往往受到不成文的保護,不論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會特別刁難。但在戰(zhàn)事未結(jié)束前,所有城內(nèi)的居民皆不得離開城內(nèi),使得本來只打算在碎葉停留三天以補給糧食的商隊,這一停,就停了好幾個月。

  從去年冬末到今年初春,戰(zhàn)爭尚未結(jié)束。

  第一次進入戰(zhàn)場,祝晶不僅大開了眼界,甚至還哭笑不得。因為他從來沒想到,邊城的戰(zhàn)爭,是這樣打的。

  在長安時,他聽說過的邊境戰(zhàn)事捷報,總是那般轟轟烈烈、豪氣干云,連天地也為之震撼的;可實際在邊境見了戰(zhàn)爭,卻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

  以碎葉城為中心,在不傷害本地居民的原則下,當(dāng)兩方戰(zhàn)鼓一響,原本在城里活動的居民與商旅便得在最短時間內(nèi)躲進民舍里,不得外出,而兩方軍隊就在城外作戰(zhàn)。

  有時唐軍占上風(fēng),便入主碎葉城;可有時,吐蕃軍又打敗駐守的唐軍,碎葉城再度易主。打仗的頻率由三天一次,漸漸地變成五天一次、七天一次、十天一次。

  就在雙方你來我往、互相爭奪碎葉城與商道經(jīng)營權(quán)之際,遭到封鎖的城池糧食逐漸短缺,眼看著這邊城就要發(fā)生嚴(yán)重的糧荒了,仍然沒有一方愿意退出這場戰(zhàn)爭,讓出這西域小城的主權(quán)。

  吐蕃軍以羌族人居多,大唐軍隊則多是東突厥和幾支西域部族的胡人所組成的混合軍,軍隊中的純漢人寥寥無幾。既是戰(zhàn)爭!雖然是有點好笑的戰(zhàn)爭,——但總有人會受傷。在軍醫(yī)人手短缺的情況下,小舅舅迫不得已被征召去當(dāng)大唐的軍醫(yī)!在吐蕃軍打敗唐軍時,也得幫吐蕃的士兵治療。因此,自戰(zhàn)事發(fā)生以來,祝晶經(jīng)常一整天都見不到他的人。

  盡管對這類爭戰(zhàn)早已司空見慣,但這一回真的拖太久了。

  康居安終于下定決心去找兩方軍隊的將軍行賄,希望能讓商隊離開碎葉城,好繼續(xù)他們的西方拂菻之行,因此今天一早就帶了幾名伙伴,往兩方陣營探消息去了。

  留下呂祝晶待在碎葉城一處充作旅店的土造民房里,閑得發(fā)慌。

  他寫了很多的信,把身上帶的羊皮卷都寫完了,獨獨找不到人替他送信回家。

  閑得發(fā)慌,顧不得小舅舅要他待在屋子里的交代,祝晶來到旅店的小院里。

  今天是休戰(zhàn)日,城區(qū)里算是安全的。

  然而天氣尚未轉(zhuǎn)暖,碎葉城地勢又高,山頭上覆著雪,因此風(fēng)吹來時仍十分冷冽,因此在仿唐城建筑的十字街上,行人寥寥無幾。

  幾名來自不同國家的胡商和城里的居民聚在旅店小院里下雙陸棋,雙方的賭注分別是一匹珍貴的絲綢,與一名奴隸。祝晶站在圍觀的人群旁看了一會兒棋,又看了幾眼那名被當(dāng)作賭注的奴隸,有些訝異的發(fā)現(xiàn),那名奴隸看起來十分瘦小,甚至比他還要年幼,至多不會超過十四歲,還只是個少年。

  他滿臉臟污,一頭混雜著赭紅色發(fā)絲的頭發(fā)看起來已經(jīng)許久沒洗,沾滿了泥污,一雙眼睛充滿憤怒。無奈他雙手被主人以粗繩縛住,否則只怕早已逃開這屈辱的處境。

  奴隸男孩的眼睛讓祝晶印象深刻。印象中,他見過他。

  碎葉城并不大,人口也不多,他記得他在前些日子曾經(jīng)見過這個孩子。

  他有一對藍色的眼珠,是典型的色目人,五官深邃,輪廓卻帶了點北方漢人的特色。

  這孩子有漢人血統(tǒng)嗎?祝晶疑惑地猜想。在碎葉這地方,有許多大唐朝廷的流犯與唐軍,胡漢混血不是不可能。

  彷佛察覺到祝晶審視的目光,那奴隸少年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有如一頭受傷的小獸。

  祝晶發(fā)現(xiàn)他雙手被粗繩磨傷,在寒冷的室外,只穿著破爛的單薄衣物,心頭十分不忍。但舅舅與康大叔都囑咐他,出門在外,不可以惹事,要以自身安危為優(yōu)先。因此祝晶只是冷靜地回視著他,不敢沖動行事。

  四周圍人聲吵雜,無一人說華語。西域諸國的語系,大抵分為突厥、回紇和粟特語系統(tǒng)。掌握了基本發(fā)音的原則后,要反舌學(xué)語,并非難事。

  身邊圍觀的某個人說了句突厥話,祝晶聽懂了的同時,突然有些擔(dān)心?萬一他學(xué)著聽胡語、說胡語,久了,會不會有一天回到長安時,反而
  忘記了怎么說華語呢?他想象自己回到長安后,恭彥對他說華語,而他卻聽不懂的情形,不禁蹙起雙眉。還是觀棋吧。

  康大叔教他下過雙陸棋。夜里在沙漠里扎營,閑來沒事時,他們經(jīng)常比賽。

  嗯,看樣子是盤好棋。

  棋賽最后,那名胡商贏得了勝利,牽起那條縛在奴隸少年腕上的粗繩,大笑著走了。

  祝晶不認(rèn)識那名商人,只大概知道他是跟著另一組商隊來的,聽說原本是要到天竺去,但因為現(xiàn)在往天竺的要道被吐蕃阻斷,因此才繞道往北路來,打算從波斯進入天竺。祝晶看著那男孩像條狗兒般被商人拉著走,突然有股沖動想要叫回那名商人,不料才在心頭想著,話竟已經(jīng)沖動出口:“請等一等,這位大叔。”(突厥語)

  那名突厥商人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個頭嬌小的祝晶,頗感興趣地道:“小伙子,你叫我?”

  祝晶暗罵自己沖動,舅舅要知道了,會罵他的。但……若不這么做的話,他恐怕不能原諒自己。

  鼓起勇氣,他模仿突厥語特有的腔調(diào)道:“讓我跟你下盤棋吧,如果我贏了,那個奴隸,我要。”

  突厥商人與他的同伴見祝晶年紀(jì)小小,竟口出狂言,紛紛哈哈大笑。

  一陣笑聲后,商人感興趣地問:“那如果是我贏了,你給我什么?”

  祝晶眨了眨眼,鎮(zhèn)定地提議:“我給你唱一首歌?”

  商人們又大笑出聲,周遭的人群也鼓噪起來。

  突厥商人搖頭道:“這可不是場好買賣!

  “那么,”祝晶繼續(xù)加碼。“兩首歌如何?”夠犧牲了吧!他可是個音癡啊。

  眾人再度狂笑,似是很高興能在困坐愁城的時候,出現(xiàn)這樣的娛樂。祝晶攤攤手又道:“看來我的歌藝并不受到期待。”在眾人未間斷的笑聲中,他從腰間的皮袋里摸出一塊雞蛋大的玉石,亮在掌上!斑@是上好的和闐玉,大叔一定識寶!

  這原本是小舅舅在路上幫人治病時的診費,舅舅送給了他,而他打算要帶回長安送給爹的,現(xiàn)在只好割愛了。

  看著那塊晶瑩的玉石,識貨的商人同意了!昂冒桑透阗一局!

  在城里悶太久了,這不啻是樁有趣的事。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周遭人迅速將棋子擺好。

  祝晶在棋盤另一頭坐下,開始思量著該走的棋路。

  不管能不能贏,起碼他努力過了。自小生活在自由的長安城里,祝晶知道他無法路見不平卻不拔刀相助。

  “大叔,你先請!彼W爍著燦眸道。

  商人也不客氣,率先走出第一步棋。

  醫(yī)者回到賃居處時,見到祝晶正在幫一名奴隸孩子解開手上的繩子。

  “祝兒,你在做什么?那孩子是誰?”

  祝晶抬起頭來,笑道:“小舅舅,你回來啦!怎么樣,這場仗還要打多久?”沒注意到那男孩在聽見他們所說的語言時,面露詫異之色。“有個好消息,我聽說吐蕃那頭決定徹軍了,唐軍很快就會重新掌控碎葉城!

  “沒、沒用的,唐軍總是!來了又走,沒、沒用的!迸`少年操著一口生硬的華語道。

  祝晶訝異地看著男孩!澳銜f華語?”

  奴隸少年滿臉脹紅!拔沂恰瓭h人。跟你一樣!

  他看得出這少年跟那男人都是漢人,也聽出他們的語言跟帶有地方鄉(xiāng)音的華語略有不同。

  也許、也許就是所謂的京都聲?他沒去過長安,也很少見過從長安來的漢族人,但在遍是胡人的西域里,這兩人顯然與眾不同。

  醫(yī)者審視著少年,想起方才在旅店門外聽到的笑話,領(lǐng)悟過來后,他轉(zhuǎn)看向祝晶怒道:“祝兒,剛剛在院子里和人下棋的就是你嗎?”

  “對不起,小舅舅。好在是我贏了,你別生氣啊!

  祝晶的心思被少年吸引住,安撫完醫(yī)者后,趕緊又問少年:“你為什么會說唐軍來了又走?一直以來,這地方都是如此嗎?”

  醫(yī)者代為回答了祝晶的問題!皠e傻了,祝兒,當(dāng)然是如此。碎葉城距離大唐太遠了,連帝王派出的軍隊,都是從西域親唐的部落里借調(diào)過來的,當(dāng)然是打贏一仗算一仗,不可能真的花心思經(jīng)營這個地方。歷來短暫駐守碎葉城的唐軍,往往不出幾年又會徹離了。屆時這里仍是西突厥和吐蕃競逐的地盤!

  “既然如此,那又為什么要特別派軍隊過來這里打仗呢?”祝晶不懂。

  “你沒聽說過嗎?咱們天子有一次問丞相:『我朝與天后之朝,何如?』明皇是個好大喜功的人啊心”

  祝晶吐了吐舌!昂迷谖覀?nèi)嗽谖饔颍【司,否則你這話要傳出去,可是會被砍頭的啊。”

  醫(yī)者這一生何曾把世俗的權(quán)力放在眼底,他揚唇一笑!翱傊,準(zhǔn)備收拾行李吧,就快要可以離開碎葉城了!

  瞥見那臉色有些發(fā)白的少年,又問:“你打算拿那個孩子怎么辦?要帶他一起走嗎?”祝兒自己都還是個小孩子,要怎么照顧別人?

  呂祝晶轉(zhuǎn)過頭看著少年,直率地說:“哪,你也聽見了吧!我們就要離開了。而現(xiàn)在,你自由了,隨便你要去哪里,我都不會阻止。你有什么打算嗎?”

  見少年沒回應(yīng),想是他華語并不流利,祝晶改用碎葉城多數(shù)人使用的突厥語重復(fù)了一遍方才說的話。他果然聽懂了,結(jié)巴地問:“你、你們要去哪里?”

  “大陸的西岸。”祝晶回答。“拂菻。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少年眼中出現(xiàn)猶豫。他在西域已經(jīng)待了許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他自己是個混種,在這個地方當(dāng)個混血種,比當(dāng)個純種的胡人更不如,甚至還因此被人當(dāng)作奴隸易手轉(zhuǎn)賣。

  可眼前這名漢族少年救了他,還說要放他自由?!

  他真的自由了嗎?他真的可以隨心所欲,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嗎?

  這輩子,他幾乎不敢想望的心愿,便是……

  一雙略嫌秀氣的手溫暖地握住他傷痕累累的手腕。

  他驚嚇地看著呂祝晶,但因骨子黑股不愿意屈服的傲氣,使他沒有抽回手,但單薄的肩膀卻無法停止顫抖。

  似是看出少年眼中的遲疑,祝晶微笑道:“我是說真的,你自由了,想去哪里都可以。如果你沒有地方去,也可以跟我們一起走,我會照顧
  你。但如果你想去別的地方,也沒有關(guān)系。懂了嗎?你是自由的。今后,你唯一的主人,只有你自己!

  少年顯然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訊息。自他有記憶起,他就是個身分低賤的奴隸,不斷被轉(zhuǎn)賣、被不同的人奴役……唯一支持他繼續(xù)活下去的,只剩下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想去傳說中那遍地黃金的富庶都城,去尋找他的父親。

  胡漢混血的他,有一個漢人父親。

  母親臨死前告訴過他父親的身分。日子久了,他有點記不大得,父親究竟是一名戍守邊城的將士,抑或是遭到朝廷流放的罪人?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的父親是一名漢人,來自大唐的長安。

  看著呂祝晶溫和的臉孔,他想他可能是在作夢。

  昨天他還得為他的主人磨青稞、喂駱駝,怎么可能才過了一天,就得到夢寐以求的自由?然而,如果這果真是夢的話,那么,在夢里頭說出夢想,應(yīng)該是不要緊的吧?

  猶豫著,他吞吐地說:“我想去長安。”

  見祝晶沒有反應(yīng),他又說了一次,用他僅會的少數(shù)華語。“我要去長安!

  “你要去長安?”祝晶圓睜著眼問。

  預(yù)期著會被活活打死,他倔強地重述:“對,長安,我要去!

  祝晶看了一眼醫(yī)者,見醫(yī)者點頭后,又轉(zhuǎn)看向男孩,忍不住笑了!皼]想到你會想去長安。好極了,我有東西想托你順道帶回去——不過,不是現(xiàn)在——你太瘦弱了,恐怕禁不起長途跋涉,我希望你先能跟我們旅行一陣子,我舅舅會想法子幫你把身子骨調(diào)養(yǎng)好!

  所以,他真的不會被新主人打死?少年張大著眼,看著祝晶鼓勵地又問:“對了,你有名字嗎?我該怎么稱呼你?”

  也許他真的自由了?少年思索片刻后才道:“……曉……”疑似是生硬的華語發(fā)音。

  祝晶豎起耳朵,聽不真切!笆裁矗俊

  男孩有些退縮,半晌,方又鼓起勇氣道:“破曉。我娘取的,是漢名。

  “破曉!弊>Ц彩鲆槐,彎唇笑道:“這名字真好聽。啊,我叫做呂祝晶。我的名字也很好聽。我娘和我爹一起取的!

  醫(yī)者搖頭,笑了笑,轉(zhuǎn)身去準(zhǔn)備接下來西行的行李。他想,以祝兒這性子,要他不沿途撿東撿西,大概也做不到吧。真不知道是遺傳了誰!當(dāng)年那個日本留學(xué)生也是這樣與祝兒結(jié)識的。他想他最好盡快幫那男孩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早些打發(fā)他去長安。因他其實并不像祝兒那樣好心,總是救人救到底啊。

  開元十二年二月,阿倍仲麻呂的名字出現(xiàn)在省試貢院外墻的黃榜上,成為日本在唐第一位科舉及第的留學(xué)生,且因深受明皇看重,賜名“朝
  衡”。

  三月曲江宴上,朝衡邀請了幾名同在長安學(xué)習(xí)的日本友人一同赴宴,欣喜之情,盡數(shù)寫在臉上。

  鮮少參加這類宴會的井上恭彥陪同好友坐在曲江畔芙蓉園,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稍后,又陪同新科進士騎馬至慈恩寺大雁塔題名,沿途游
  遍長安城,看人也看花。

  見好友如此欣喜,恭彥猶豫許久才悄聲詢問:“你真的想在長安為官嗎?”

  阿倍笑道:“試試何妨?反正,我們也不急著回國啊,還有許多年呢。吾友,你應(yīng)該也一起赴考才是,以你的才能,或許不必參加賓貢科,
  進士科對你來說,應(yīng)是易如反掌!

  他們并肩騎馬經(jīng)過“酸棗巷”,陌頭果樹花香沾拂在他倆的春衣上。井上恭彥看著神色欣喜的阿倍仲麻呂,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心頭的疑慮。策馬行至巷底,要轉(zhuǎn)入大街前,恭彥還是勉強地說了。

  “阿倍,不瞞你,其實我覺得大唐天子并不希望我們帶走太多文明精粹回國,所以我是有些不安的!

  阿倍訝異地勒住馬,停了下來。怕旁人聽到,他急急下馬,拉著也下了馬的恭彥轉(zhuǎn)進另一條巷子里。

  待四周無人后,阿倍才問:“你怎么會這么認(rèn)為?”

  恭彥謹(jǐn)慎地告訴好友:“你也認(rèn)識那些新羅學(xué)生吧?看看他們?nèi)氤楣俸,至今有幾個人得以回到本國?”

  “也許是他們自己不想回去?”就他所知,新羅留學(xué)生大多寧愿留在大唐為官,鮮少人愿意返回本國;這一點與日本留學(xué)生的情況是不大一樣的,日本留學(xué)生在長安的官場表現(xiàn)上,向來都不活躍。

  “你也不想回國嗎,阿倍?”

  阿倍仲麻呂在長安結(jié)交了許多朋友,當(dāng)朝名詩人王摩詰也與他相識。

  素來愛好大唐文化的他,在長安的生活可說是如魚得水。他確實有一段時間沒有想到自己的家鄉(xiāng)了。然而,他真的不想回國嗎?……猶豫片刻后,阿倍仲麻呂搖頭道:“不,我還是想回去的。”他的親友都在日本,他當(dāng)然懷念故土的一切。

  恭彥沉吟道:“我喜愛大唐的許多事物,然而我知道,我之所以來到這里,是因為總有一天,我得回國去。身為遣唐使的我們,身負(fù)使命。然而觀察那些入唐仕宦的外國使者、質(zhì)子與留學(xué)生,甚至是海外高僧的經(jīng)歷,卻使我不得不懷疑,明皇對于他所喜愛的事物——包括人——他似乎不常尊重他們自身的意愿。我聽說善無畏大士在八年前來到長安時已經(jīng)八十歲了,他曾經(jīng)多次向明皇上書表明歸鄉(xiāng)的心愿,但明皇仍以『優(yōu)詔慰留』,不肯讓他回國。我不得不考慮到,假若我們也深受明皇倚仗,屆時你我還回得了自己的國家嗎?尤其現(xiàn)在,明皇還賜你漢名。吾友,我憂慮……”

  阿倍仲麻呂理解地笑了笑!澳氵@憂慮不無道理,恭彥。但我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留學(xué)生啊,我又不能幫明皇加持或灌頂,至今我還沒聽說靠賓貢科出身的官員能做到多高的官。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而且我覺得能入朝為官,也不失是個向唐國學(xué)習(xí)的好機會呢!

  阿倍仲麻呂天性熱誠樂觀,心思較為縝密的井上恭彥也只能期望是自己想太多。他搖頭笑了笑!跋M媸俏叶鄳]了。吾友,真誠恭賀你科舉及第!卑⒈洞蠖嘏呐墓┑募绨虻溃骸爸x了,吾友。不過你看起來還真有點落寞。祝晶不在,真有差那么多嗎?”

  提到祝晶,恭彥心黑沉!八哪炅,他還沒回來…”

  甚至也已經(jīng)一整年沒收到他的信。是找不到人托付書郵嗎?還是信送丟了?可別是旅途上出了什么狀況,或是病了呀……有醫(yī)者在他身邊,應(yīng)該不會有事的吧?不知為何,最近他總覺得有點、心神不寧,夜中常常驚醒,便再也睡不著。

  看出恭彥眼中顯而易見的擔(dān)憂,阿倍氣惱自己提起這個話題。也許比起大唐的功名利祿,在恭彥心中,祝晶那孩子是更有份量的。

  也難怪吧!畢竟,就連他自己也很想念呂祝晶啊。

  心念所及,阿倍忍不住嘆誦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恭彥在心中對自己如是道。他對祝晶的想念,遠遠超過他的預(yù)期。誰道不相思,相思如海潮;潮水尚有信,歸人何迢
  迢。

  出了小巷,行經(jīng)平康坊一帶,恭彥抬頭豎耳傾聽!鞍⒈,你聽見什么沒有?”好似有笛聲?可阿倍不知何時被其它同年及第者拉入坊中,不見了人影。恭彥駐馬良久,聽著那縹緲的笛聲,忍不住循聲而去,不知不覺,與眾人分散了。

  小春在務(wù)本坊外頭等了很久,才見到步行回學(xué)院的井上恭彥。

  由于他花了一點時間將馬還給主人,回來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暮鼓即將響起。

  見到小春一臉焦急的樣子,他急奔上前!靶〈,怎么了?是祝晶——”

  小春一見恭彥,就拉著他往呂家方向走。

  “快來,大公子!主子爺今天怕是不會回來了,家里、家里來了一個好奇怪的人、你快跟我來——”

  小春話說得沒頭沒腦的,讓恭彥跟著擔(dān)憂起來。

  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很怕是祝晶出了意外。不待小春腿短,他快步跑了起來。“小春,妳慢慢走,我先過去看一下!

  小春追在恭彥后頭!鞍ρ剑〈蠊,你別跑,那個紅毛怪人,他說他是——”

  可恭彥已經(jīng)跑得太遠,聽不見小春的聲音。不知怎么手他預(yù)感著這件事跟祝晶有關(guān)。他一路跑向呂家,呂家大門未關(guān),他直接沖進屋子里,一見到那個小春口中的怪人時,他詫異地“呀”了一聲。

  “你是誰?恭彥問著那名渾身浴血、坐在地板上大口抓著飯吃,滿頭紅發(fā)的異族少年。

  少年顯然餓極,不顧恭彥的驚訝,仍努力扒著飯。

  小春晚了恭彥好半晌才回來,她氣喘吁吁地扯著恭彥的袖子道:“大公子……他……他一進門就喊肚子餓,我、我看他好像快餓死了,趕緊拿飯給他吃……他全身都是血啊,看起來怪可怕的。我想幫他換、換繃帶,可他說他沒事,只是皮肉傷,還有肚子餓……他、他是不是……要不然怎么會?

  那人吃飯的速度總算緩了下來,打了一個響一隔后,就著斑斑血跡的袖子抹了抹嘴?粗┡c躲在恭彥身后的小春,深邃的藍眸凝起。

  “誰是…小春?”雖是華語,卻有個奇怪的腔調(diào)。

  小春不敢承認(rèn),仍緊緊捉住恭彥。恭彥安撫地拍拍她的肩頭,上前一步,蹲下身,指指少年身上已經(jīng)干涸的血衣!澳悴灰o了嗎?要不要找大夫來?”

  藍眸少年瞥了一眼自己在旅途中與盜匪搏斗的傷口!拔覜]事,只是小傷!迸ゎ^越過恭彥的肩膀,看向小丫頭!罢l是小春?”

  小春不肯應(yīng)聲。

  恭彥只好代為問道:“你找小春有什么事?”

  藍眸少年將視線調(diào)往恭彥身上,審視一番后才道:“你是井上恭彥?”

  恭彥藏住訝異,點頭道:“我是!

  他與小春都不認(rèn)識這名色目少年,而看他滿面風(fēng)塵,顯然經(jīng)過長途跋涉才來到此地,莫非,心頭一熱,他脫口問道:“祝晶好嗎?”

  少年愣住,隨即道:“不好!

  看見恭彥隨即露出緊張的神色,少年方又道:“他囑我一定要問你!你有多想念他?”

  看來是個不得不回答的問題。在小春也關(guān)注地看著他的情況下,恭彥硬著頭皮對一名陌生少年含蓄地道:“莫道不相思,相思如海潮!

  少年蹙著眉!奥牪欢!喝绾3薄皇鞘裁匆馑迹磕愕降紫氩幌胨?”

  真討厭這個工作,偏偏受人之托……小春總算鼓起勇氣跳出來道:“你兇什么!飯吃得很飽了哦?”真是大飯桶一個,居然嗑光了一整鍋白米飯!“連這么簡單的詩句都不懂。如海潮就是像海那樣深啦!”

  被小姑娘這么一兇,藍眸少年面色倏地通紅!斑,是這樣子嗎?”

  他沒見過海,也沒學(xué)過詩,不能怪他啊。

  “少說廢話!快告訴我們,你到底是來做什么的?”小春不耐地發(fā)威。

  恭彥看著少年在小春的威嚇下,一面喃喃抱怨,一面打開行李,取出一疊物品。不待指示,他趕緊接過那疊羊皮紙。

  是祝晶的信。緊捉著厚紙,恭彥澀聲道:“他好嗎?”

  小春也緊張得不得了,雙手緊緊捉住自己的衣襬。“小公子……”

  少年撇撇嘴,回答兩人的問題!拔乙荒昵霸诳祰绖e時,他還非常好!爆F(xiàn)在應(yīng)該也不會壞到哪里去。

  恭彥與小春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兩人迫不及待地打開祝晶的信

  恭彥:

  被困在碎葉城好一段時間,閑來無事,只能寫信。不用擔(dān)心,我很好……在長安的你們呢?大家都還好嗎?離開碎葉城后,商隊越過阿爾泰山脊,轉(zhuǎn)往怛羅斯草原,順道來到康國?祰强稻影泊笫宓哪竾,以粟特族人居多:任我想,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離開康國了…走在離長安越來越遙遠的絲路上,我已閉始思鄉(xiāng)……

  小春:

  我遵守了承諾,沒有被西域的妖怪吃掉。謝謝妳幫我照顧爹、彥,現(xiàn)在還要麻煩妳再多照顧一個人,他叫做破曉,應(yīng)該見過他了吧,真教人過意不去,我好像總是在麻煩妳……

  爹:

  陰天時,記得帶傘喔。別擔(dān)心,我與舅舅一切平安…

  開元十三年孟春

  以粟特商人康居安為首的商隊順利帶著大唐珍貴的絲綢、文物來到大陸彼岸的拂菻(東羅馬帝國),與當(dāng)?shù)厝诉M行交易,換回了大量的黃金、珠寶,以及各式的當(dāng)?shù)叵懔、果實種籽、銅鏡、赤玻璃與造型特殊的青銅器。

  一個月后,他們歐程離開拂林,沿途經(jīng)過西亞、中亞、怛羅斯的廣大草原,循絲綢之路的南路進入玉門關(guān)。

  路程因為有所耽擱,再加上回康國老家小住了幾日,拖延了好一陣子,回程時就快多了。

  開元十四年仲夏,康居安的商隊從開遠門進入長安城。

  早先得知商隊入城的消息后,呂祝晶在長安的友人們,紛紛前往西市等候。呂校書則因為夜值弘文館,因此還不知道這件事。

  商隊迤邐入城,并未在城門口多作逗留,載著珍貴貨物的駱駝隊伍直接驅(qū)往西市坊區(qū)卸貨。當(dāng)最后一名胡商進入西市坊門后,隊伍后頭再無商旅。

  井上恭彥忍不住勒住康居安的駱駝轡頭,強迫康居安停下來。

  “康大叔,他人呢?”為什么沒有跟著回來?是還在路上嗎?是在哪里耽擱了?他到底入關(guān)沒有?

  康居安聳著茶褐色的濃眉看著眼前這名俊雅挺拔的青年,突然咧嘴笑道:“啊,你就是那個日本留學(xué)生吧?井上恭彥?祝晶常提起你!

  康居安想起在沙漠里的那段漫長的日子,他教祝晶如何看星象來計算日期,而祝晶則與他分享他的朋友,其中,尤以來自日本的這名少年最常出現(xiàn)在他們的談話里。他因此知道祝晶非常想念他。

  恭彥點點頭,忙問:“康大叔,祝晶呢?”

  六年了,商隊終于返回長安。這六年來,他望眼欲穿,就等這么一天,想緊緊抱住好友?蔀楹螀s不見祝晶人影?

  “祝晶…”康居安瞇著眼,搖搖頭說:“他沒有跟我們一道回來。”

  恭彥愣住。“沒有回來?”

  康居安說:“醫(yī)者要在拂菻小住習(xí)醫(yī),他不放心讓祝晶單獨跟我們走……”看著恭彥眼中藏不住的擔(dān)憂,他猶豫地開口:“我們離開拂菻前,還有件事讓我有點擔(dān)心。那孩子……祝晶…在我們要離開拂菻時,突然變得不大有精神。不過我想他應(yīng)該會沒事的,畢竟,他身邊有醫(yī)者啊!”

  “頭兒,過來一下。”康居安的一名手下叫喚道,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康居安揮揮手!熬蛠怼!鞭D(zhuǎn)過頭看著恭彥道:“我得走了。我的店鋪子就在這附近,有空隨時來找我。”

  “請再等一等,康大叔!惫┻B忙叫住康居安。康居安回過頭,用眼神詢問!笆裁词,年輕人?”

  “祝晶他……沒托你帶信嗎?”康居安搖搖頭!皼]有!闭f著,他蹙起眉道:“說來奇怪,我有跟他說我可以幫他帶信回長安,那孩子很愛寫信的…可不曉得怎么回事,他竟然說不用了……嗯,抱歉了,年輕人,祝晶沒有托我?guī)拧!?br />
  恭彥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直到目送康居安一行人遠離后,劉次君來到他的身邊!霸趺椿厥,恭彥?祝晶小弟怎么沒回來?”

  恭彥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粗慌缘男〈汉蛣⒋尉、吉備真?zhèn)涞热,他開始懷疑自己也許是在作夢,否則,怎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呢?

  六年前,祝晶跟著粟特商隊離開長安;六年后,他卻沒有跟著回來,仍遠在大陸的彼端,在一個與長安相隔千萬里之遠的地方,也許還生了病,否則怎會無精打采?他向來都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的。

  “大公子,小公子呢?”小春等很久了呀。再等下去,怕等小公子回來,會認(rèn)不出她啊。

  恭彥答不出來。突然,他全身冷汗涔涔,頭昏腦脹,身體像是失去了力量!白>А焙俺鲆宦晸从训拿还尚忍鹩可虾眍^,就這么吐出一口血來。

  眾人驚愕,趕緊扶住他!肮!”

  恭彥跌坐在地上,左手驀地按住心口。奇怪,喘不過氣……這種感覺,彷佛病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

  祝晶……是祝晶!

  冷不防再嘔出一口血;而后,他徹底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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