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祝晶在長安的朋友幾乎都來了。
日本留學生中,與他相熟的阿倍仲麻呂、吉備真備,以及在慈恩寺協助譯經工作的學問僧玄防,都來送他了。
劉次君大哥早先也來過了,但因為營衛里有事,不能久待,因此剛剛先一步離開了。祝晶保持愉快的神情看著眾人,一一與之道別。昨晚,他便告訴自己,今天絕對不能哭,所以他一早就咧嘴到現在。爹似乎也有同樣的默契,帶著小春站在一旁,也咧著嘴。與朋友們逐一道別后,他轉看向呂校書。
爹很安靜,從頭到尾都只是靜靜地微笑著。爹入弘文館當值已經遲了,好在官小,偶爾摸一下魚不太容易被發現,所以應該無妨。
他比較擔心的是,打從小舅舅說要帶他走絲路后,爹雖然沒反對,但卻變得十分安靜。太靜了!不像小春還很捧場地哭得淅瀝嘩啦的,反而突顯得爹的安靜有一點不尋常。
“爹,我要走嘍,你沒話想跟我說嗎?”祝晶終于問道。
呂校書像是猛然自夢里醒來一般,雙肩微微抖了一下,有些失神的視線逐漸聚焦在祝晶臉上。
“祝兒……”看著祝晶小小的臉,呂校書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送走祝兒,是他的主意。他擔心祝兒和恭彥走得太近……那份聯系如果會帶來死亡的威脅,就必須果決斬斷。然而,這樣做真的好嗎?
前一晚,他徹夜無眠。怕吵到祝兒,只能在深夜中躡手躡腳溜進他房里,隔著幾步遠,偷看熟睡的小臉,忍不住希望祝兒不要長大,永遠當個天真的孩子,不必承受早夭的咒詛。然而祝兒依然漸漸長大了,不但擁有自己的想法,也依自己的意志做了許多的決定;雖然她從不是個事事順從的孩子,卻也貼心懂事得令人心碎。
祝兒想必以為自己這一趟不過是三、五年的光景。殊不知,他與妻舅已打算讓祝兒過了二十五歲生辰后,才放她回長安。
屆時,恭彥那孩子可能也早已回日本了吧……雖然對恭彥那孩子很過意不去,但站在為人父的立場,這是不得不的決定。
而一想到未來十三年可能都沒辦法再見到祝兒,呂校書便忍不住想辭了官,跟著一起到西域去。
可若他真辭了官,以祝兒的聰穎,勢必會察覺出這趟絲路之行的不尋常吧。
自家孩兒的心思,他怎會不懂?
一旦祝兒發現了真相,恐怕將會十分惱怒。
偏偏他沒有別的選擇。他不能眼睜睜看著祝兒跟她娘一樣,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他經歷過一次,對他來說,那已經太夠了。
趁著祝兒年紀還小,對感情還懵懂未知,一輩子別叫她發現自己心中的情意、倘若如此能換得她無病無痛,一生長壽,那也就值得了。只不知這一別,許多年后再相見時,祝兒可還認得出鬢白齒搖的爹?
“爹。俊弊>г俣瘸吨赣H的衣袖喚道。爹在發什么呆呢?
呂校書努力眨去眼中的憂傷,擠出一個微笑道:“沒事,爹只是在想,妳跟妳舅舅去西域后,鄰居大嬸就可以少煮一點飯了。家里的米糧時常吃緊呢。”
祝晶當然知道爹是故意這樣說的。他吃得又不多,是小春比較會吃吧!暗褪遣徽f你會想我就是了?”
呂校書的笑容差點垮下來,偽裝險些崩潰。他趕緊假笑道:“妳是要爹哭給妳看是不?爹哭起來可是很丑的,這樣妳還是要我說會想妳是不?”
再講下去他真的要哭了。除了三年前讓祝兒出海那一次以外,他從沒跟女兒分開過啊。
呂祝晶看著父親良久,猶豫了半晌才道:“好吧,爹不用承認你會想我。”這么容易就妥協的話,他就不是呂祝晶了。他觀著父親,又道:
“我心里明白就夠了。晚上可別一個人躲在房里偷哭喔,都老大不小了,哭起來不好看!
呂校書連忙別轉過臉去,望向遠處客舍旁一株被風吹動枝條的柳樹,揉著眼角啞聲道:“唉,風沙真大啊,像是要下雨了……”才說著,幾滴豆大的雨點竟就滴了下來。
風勢稍轉弱,雨水隨即纏綿落下。
這是長安今年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所有人都不禁抬起頭看著前一刻還沒有下雨征兆,下一刻竟突然轉為陰霾的天色。
拿了油布衣來替祝晶穿上的醫者,看著東邊的天際道:“看來金剛智大士在洛陽雨壇為關中一帶的百姓祈來甘霖了!
七天前,長安城人人便聽說唐明皇詔請大士到洛陽雨壇為百姓祈雨一事。
金剛智大士連續五個日夜的誠心祈禱,終于使關中一帶降雨了。
漸漸轉大的雨勢讓眾人不禁雙掌合十,感激這場及時雨滋潤了久旱的大地,讓關中之地不至于面臨缺糧的窘境,大唐帝國的命脈得以續延。
送行的人們站在鄰近的客舍屋檐下,看著駱駝商隊準備啟程出城。
呂祝晶與醫者共乘一匹駱駝。
商隊排成一列,依序驗證出關。
站在道旁,阿倍納悶地問吉備道:“恭彥不來送行嗎?”
“我正覺得奇怪呢!奔獋淇粗鴵]手道別的祝晶,也揮揮手。祝晶依依不舍地看著親友們,很久才轉過頭,直視著前方。身后的舅舅問道:“我今天似乎沒看到井上恭彥。”
祝晶點頭說:“嗯,我叫他別來!
“為什么?”醫者不解。他還以為祝兒和那青年的交情已經超出一般的友誼了。這種時候,沒道理不出現啊。
祝晶聳肩笑道:“因為我不想哭。看我哭了,爹會擔心的!
“那跟井上恭彥有什么關系?”醫者又問。
“小舅舅好笨。”祝晶說:“如果他來送我,我見了他,就會忍不住哭出來了呀!蹦菢铀辉绲呐Σ痪投及踪M了。
“!”醫者有點錯愕地看著呂祝晶戴著防水氈帽的頭頂?磥砟乔嗄暝谧盒牡椎姆萘看_實非同小可啊。
層層的雨絲打在他們的臉龐上,遠方煙塵盡被雨水洗刷落定。
長安城開遠門外,一條筆直而寬廣的黃土路預告著通往西域的漫長旅程。
聽到商隊后頭傳來的騷動時,醫者回頭瞧了一眼,接著又看向前方的黃土路!白,你確定你一見到井上恭彥就會哭?”
“嗯!弊>c頭道。昨天跟他道別時,便已經哭得很慘了。屢試不爽的。原本恭彥不肯答應他的要求,是他好說歹說才勸服他別來的?墒钱斀裉鞗]在人群里見到他,心里還真有些失落呢。
“那你要不要把眼睛閉起來?”醫者突然提議。
祝晶不解!盀槭裁!啊,你來了…”
看著騎馬追上商隊、與他們的駱駝并轡前行的青年時,祝晶真的當下就哭了出來。
他全身都濕透了,素袍貼在身上,潮濕的凌亂黑發覆在前額,更突顯出他五官堅毅的線條。
井上恭彥放緩速度地騎著劉次君借給他的駿馬,向一旁的祝晶伸長雙臂。
“可以嗎?”他看著醫者問。
醫者很為難。但祝晶已經張開雙手,讓恭彥接抱過去,跟他一起騎一段路。
醫者只好放手。
接過祝晶,擁他在身前,恭彥仍然因為先前的奔馳而急促喘息著,胸膛起伏不已。祝晶低聲道:“你還是趕過來了!
“我若不來,一定會后悔的。昨天真不該被你說服!彼従彽赝轮鴼庹f。
好在已經出城,現在偷偷哭一下,爹和小春也看不到,比較沒關系了。祝晶回頭抱住恭彥,既難過又開心地流著眼淚。
雨和淚交織在一起。恭彥的胸膛好溫暖。知道恭彥沒有路牒,無法跟他們走太遠,一到長安縣界,就不能再往前,必須要回頭。
這一別,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再見面了。
未加思索,祝晶拉下頸子上系著的短笛,再一次將心愛的笛子交給恭彥。
“這你幫我收著吧!
握著那熟悉的短笛;恭彥沒有拒絕。睹物思人,他知道他會需要它。
他將笛子的絲線系在自己脖子上,對祝晶說:“西域肯定是好玩的,你別太貪玩,早點回來!泵髦i子上相纏繞的絲線時,他略一猶豫,
而后取下另一條系帶,將住吉神社的御守交給祝晶,沉聲道:“愿住吉大神守護你,愿觀音佛祖守護你。”
祝晶不認識什么住吉大神,可看著垂在五彩系帶上的護身符,知道這是恭彥過去隨身帶在身上的。他見過幾次,知道這是恭彥很重要的東西。“這……要給我?”
“它曾經護佑我平安渡過大海,現在我要你帶在身上,讓它護佑你平安回長安。”
緊緊捉著那護身符,祝晶再度泣然欲泣。
恭彥低下頭,笑看著他。“去飛吧。”伸手抹去他眼淚道:“盡可能飛得高一點、遠一些,累了就回來,我等你!
打從小舅舅提議走絲路起就縈繞心頭的不安,總算消失無蹤了。定下志怎不安的心,祝晶眨去眼淚,綻出如花朵般的笑容。
“好,你等我!
從現在開始,他會日日期待著與恭彥再度在長安相見的那一天。
“再見了,恭彥!
再一次的,祝晶選擇先說出道別的話。
雖然說,等他們再見面時,他們都應該已經長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