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并非完全失明,在艷陽之下,可以看到一點模糊的影子。
憑借這點模糊的影子,她沿著綠墻徐行,來到事先約好的地點,看見吳大早已等在那里。
“公主——”吳大見了她,垂首恭敬道。
“先生不必多禮,當心隔墻有耳!蔽好麈痰吐曁嵝。
“是!眳谴蟮溃骸拔乙呀杩诨剜l修建祠堂,因路途遙遠,暫不帶女兒同行,明兒個一早啟程。公主可有什么話要我帶給皇上?”
“先生身為宮廷樂師,如今卻要深入敵后,承擔危險,真是辛苦你了。”
“公主千萬別這么說,要論危險,無人能比公主。”吳大擔憂,“我這一去,剩公主留在此地,實在不能讓人放心!
“魏明倫不會對我怎樣的,”她淡淡一笑,“就憑這張臉!
憶起當年他對雪姬的態度,她就知道,與嫣公主酷似的“月女”絕對讓他無法痛下毒手。
“公主打算下一步如何行事?”吳大問。
“找個與他獨處的時機,殺了他!斌@天動地的決定,卻用平緩的語氣道出。
沒錯,殺了他,這是她此行唯一的目的。
她不是什么月女,不是善良單純的歌女,她,是還魂復仇的鬼。
那一天,她落入山崖,幸得樹枝牽絆,留下一條性命回到宮中;市种噪[瞞她還活著的事實,是因她身懷另一個巨大的秘密,恥于面對世人。
她被皇兄送到行宮療養,一年前才稍稍恢復康復。而行動自如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志替皇兄奪回江山。
她扮作歌女,在洛水之上與仇人相遇,故作素未謀面,一切只為行刺的目的。
這三年來,霽朝已不知派了多少刺客前來冉國索取魏明倫的性命,卻都失敗身亡。他身懷武功,且護衛周全,想接近他并非一件易事。
她知道,唯有自己親自出馬,才有勝算的把握。因為,處于內疚,即使他識破她真正的身份,也不會對她怎樣。
但就這張面孔,就能讓他怔愣好一陣子。
“公主,您別冒險,在我領來援軍之前,千萬不可躁動!眳谴蠖。
“你放心,我不會跟他拼命的,”她淺笑,“別忘了,京城還有我的牽掛!
是啊,她的牽掛,她的巨大秘密,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我一直在想如何要他的命,若近身行刺,我非他對手,若是用藥,他的膳食有專人品嘗后才引用,而且,聽聞他房中機開諸多……”魏明嫣偏頭沉吟,“不過今晚他邀我共進晚膳,我會趁機打探,尋一個最適當的法子,一擊即中!
她暗淡的眸中閃過一絲寒意,從前天真無邪的公主斷不會有這樣的眼神,是他,將她變成恐怖的厲鬼。
“公主保重,微臣此次回京,多則半月,少則十天必定返回。屆時援軍到達,會放飛杜鵑鳥鳴示。公主若聽到窗外有杜鵑叫聲,便知道我等來了!眳谴笥值。
魏明嫣點點頭,不再言語,轉身沿途返回。
綠墻便充滿青草的氣息,卻無一朵芬芳。奇怪,她本以為,這里至少會栽有夜曇。然而,視野中,一片枯燥的綠色。
幽曇山莊,跟她記憶中的不一樣了。
“吳姑娘,請停步!
剛剛邁進這所謂虞帝的寢宮,便有婢女將她攔住。
“跨進這道門檻的人都得搜身,這是規矩,姑娘別在意!睌v扶她的嬤嬤在耳邊輕聲解釋。
魏明嫣點點頭,大方張開雙臂,任對方上下摸索。
一陣窸窣作響之中,忽然有人怒喝道:“誰讓你們這樣做的?”
眾婢女慌忙跪下,沉默不敢言。
“魏國夫人吩咐的……”嬤嬤戰戰兢兢答。
“呵,”魏明倫冷笑道:“難道她以為一個盲女能對我不利嗎?”說著,他伸出手,親手攙住魏明嫣,換了溫柔語調,“別理她們,咱們走!
這樣的低語,從前她曾聽過無數次,每次都心尖感動,覺得他是世上最疼愛自己的人。然而,現在聽來,卻這般假惺惺,讓她全無感覺。
原來愛情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心死。
她抿唇微笑,任由他牽著,坐到案幾旁。
屋內燭光明亮,她可以看到杯碗的影子,密密麻麻擺了一大桌子,散發勾人食欲的熱香。
“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隨意點了些。”魏明倫笑道,替她往碗里夾了些菜肴。
雖然看不真切,但她能聞得出,那是照“嫣公主”的喜好做的。
他是在試探她嗎?
她提筷,淺嘗兩口,并不贊美,亦不討厭,保持平淡的表情讓他看不出端倪。
這瞬間,她聽到一陣悅耳的鈴聲,叮、叮!坪踝源皺籼巶鱽。
她的心尖不由得微微顫動了下,雖然,容顏依舊鎮定。
風鈴。
沒錯,當年她從宮中帶出來的風鈴,原來他一直保留著。
聽到這聲音,就無比懷念那時無憂的好眠。那以后,她再也沒用睡過一天的好覺……
“公子的寢室中也掛有風鈴?”與其讓他看出破綻,不如自己主動開口,“這是姑娘家才喜歡的玩意吧!
“聽出來了?”他凝視她,“我還以為你從小目盲,不認得這東西!
“怎么會呢?小時候,我家里也有一只,娘親買的!彼凉灰恍Γ翱上г缇蛪牧,否則也算個紀念。”
“我這只……也是個紀念!蔽好鱾惿裆鋈击龅拔曳蛉肆粝碌摹!
“哦?”魏明嫣故作詫異,“公子的夫人已經去世了?”
“不,只不過她在鬧脾氣,一直不肯見我。”在他的腦中,有種執著的信念,總覺得那個他虧欠的女子還活著。
哪怕她再恨他,恨得要殺了他,他也希望她活著。
“她不肯回來,公子卻可以去找她啊!蔽好麈淘囂降。
“找不到……這三年來,我傾盡全力一無所獲……”他的笑容中泛起苦澀,“假如她回來,我會告訴她,當年是我錯了,我的一意孤行害了她,也毀了我們的緣份,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所有的東西來交換……”
“所有的東西?”她故意道:“就算變成街頭乞丐、失去身家性命也舍得?”
“無怨無悔。”他當下答覆。
“公子與夫人如此情深,令人羨慕。”說實話,他那番言辭讓些許感動鉆入她的心里,但她不確定這是肺腑之言,抑或騙她現形的謊言。
“吳姑娘似乎從來沒聽過我的家境來歷!蔽好鱾愅蝗坏溃骸安缓闷鎲?”
“公子肯定是富貴之人,”她笑答,“說不定并非商賈,還是王侯公卿呢!
“哦?”他只手支頷,“何以見得?”
“公子談吐不俗,且那日在洛水之上,能將人船只攔下、盤查身份,顯然與官府有點關系。還有,方才公子與婢女們交談中的一句話,讓我更加確定!
“哪句?”
“那些婢女說,搜身是魏國夫人讓她們做的。雖然小女子不明白魏國夫人是何人物,但想必并非普通婦人吧?”
“呵,你果然聰明!彼淮_定,她是猜出來的,還是早已明了,“如果,我告訴你,我不只王侯公卿呢?”
“那能是誰?”她答得坦然,“難道是皇帝?”
他沉默,尋思半晌,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這個話題,忽然大門處轟然響動,慧益闖了進來。
“公子——”她逕自道:“方才吳姑娘沒被搜身嗎?別忘了,這是規矩,一旦破例一次,別人就會跟著學。萬一公子有個什么閃失,可不是鬧著玩的!”
“吳姑娘目盲,可以網開一面。別人難道也目盲?”魏明倫蹙眉,“規矩是我寫的,現在我也可以改!”
“這么說,以后盲人出入這兒,能免除搜身?”慧益眉一挑。
“沒錯!
“那也得先證實吳姑娘確實目盲才行。 边t暮的臉上忽然泛起詭笑。
“奶娘,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懷疑吳姑娘的視力是否真如她自己所說的。因為今天中午,有人看見她獨自在花園里散步!
“什么?”魏明倫俊顏一凝。
“當然了,倘若多年失明之人,心聰耳敏,能在黑暗中行走自如,也是有的?赡侨瘴遗c吳姑娘說話時,她處處要我攙扶,況且她初搬進這園中,人生地不熟的,怎能獨自一人閑逛?”慧益咄咄指出疑點。
魏明倫不語,看向那個依然神色自若的人兒。只見,她端起茶來,淡定的飲了一口。
“嬤嬤說得沒錯,今天中午,我的確獨自去園中走了一遭!
“你……”這爽快的承認,倒讓強勢的進攻者遲疑。
“我是去見我父親,他就要回鄉修祠堂,半個月不能見了,總得去送送!
“怎么不讓人陪你呢?”慧益道。
“嬤嬤也說了,我初來乍到,又不是什么尊貴的身份,小小一個憐人,老要麻煩別的姐姐,誰都會不耐煩吧?”
“你還沒回答我——既然目盲,為何能來去自如?”
“因為,”她頓了頓,莞爾道:“今天中午太陽大!
“什么?”慧益瞪眼,“這是什么理由?”
“我確實能看到一點模糊的影子,假如光線足夠明亮。嬤嬤那日與我在園中說話時,似乎是個陰天,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見,只好勞煩嬤嬤扶著!
慧益霎時語塞,“你說的不算!”
“你還想怎么著?”魏明倫不耐煩了,“吳姑娘不是已經把話說清楚了嗎?”
“公子,還是得請大夫來替吳姑娘診斷診斷。若她說的是實話,那老身自行掌嘴,若所言有虛,還請公子將她送走!”
“到底有完沒完!”魏明倫喝道:“要請大夫也得等明天吧?總得讓人把飯先吃了!”
“公子恕罪,大夫就在門外候著呢!
“什么?”他倏地站起來,“奶娘,你最近行事益發自作主張,別忘了,到底誰是這兒的主人!”
“那位大夫可難請了,是刑神醫!被垡嫘煨旖視浴
這個名字讓魏明倫不由得一怔。
“公子,多年不見,不想會會老夫嗎?”說話間,刑神醫呵呵笑著,已掀簾而入。
“刑神醫……”魏明倫從愕然中恢復,拱手道。
“自從三年前一別,公子再沒來找過老夫。公子難道忘了,那淚穴必須一年一封,否則會失效?”
“我沒忘。”他低聲回應。
“呵,老夫可是想念公子的重金想得緊啊,這會兒一聽聞公子府上又遇奇難雜癥,便趕來了。”
“刑神醫,就是這位姑娘目盲,想請你瞧瞧。”慧益奸計得逞,泛起笑意,將他引到魏明嫣面前。
“這個姑娘?”刑神醫神色一凝,“公子,她與令妹長得好像啊,不過這眼角多了一顆藍痣,倒是判若兩人了。”
“這不是咱們家小姐,不過的確長得相似!被垡鎻呐缘溃骸斑@姑娘可憐,自幼失明,還請刑神醫找個治愈的法子,要不年紀輕輕的,多可惜。”
“自幼失明?”刑神醫沉吟道,“敢問姑娘是如何失明的?”
“我爹說,哭得太多了!
“哭?”他打量她,“嗯,不錯,眼角的淚痣應該也是哭得太多留下來的。除此之外,還有沒有什么別的原因?”
她搖頭,輕輕回答,“我不記得了……”
不,她記得,死也不會遺忘。
她的失明,除了眼淚作祟,還有另一個更大的原因——被太陽熾傷。
她記得有一陣子,她總是仰望天空,在晌午陽光最最強烈的時候,凝視云間不動,直至大滴大滴的眼淚如雨傾盆。
她故意的,她想這樣弄瞎自己的眼睛,誰讓她有眼無珠呢?
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害了皇兄,害了祖宗留下的社稷,瞎,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
為什么他看不出他的虛情假意,一次又一次在猜測中依舊選擇信任?她要這對眼珠還有什么用?
眼前的世界變成一片黑暗,她的心也就靜了,反而有活下去的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