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嘯月此刻的心情糟透了。先前為了說服兄嫂讓她出來就耗去她不少精力,好不容易來到這里,偏偏又遇到她最不想見的人。
「秦姑娘也來看熱鬧嗎?」
就在她剛找到合適的地方,想好好看看那讓人驚奇的戰船時,一句不失禮貌的問話讓她心頭一沉,而那位被她扔過石頭的楊姑娘已經站在她的身邊。
「是啊。楊姑娘為何沒跟大人們在一起呢?」她意興闌珊地問。
楊姑娘不在意她的冷淡,嬌笑道:「宏擎哥哥有邀請我去,可爹爹不許,說那場合不適合女人去。」
一聽她那樣親昵地稱呼羅宏擎,嘯月心里的醋勁又上來了。
「只要妳宏擎哥哥答應,楊姑娘這樣的女人哪里不能去呢?」她覺得自己在說出「宏擎哥哥」四個字時,身上的汗毛全都豎立起來了。
「是啊,秦姑娘說的不錯。」楊姑娘仿佛一點都沒察覺她的異樣似的,繼續興高采烈地說:「過去宏擎哥哥住在我家時,對我最好了!
住在她家?嘯月心一動。「羅大人住妳家?」
她表現出來的興趣正是楊姑娘的目的。
「當然!」她夸張地比了個手勢。「宏擎哥哥還是在京等候殿試的生員時,我爹爹就認識他了,說他是難得的俊才,還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后來宏擎哥哥被皇上點了狀元,爹爹又舉薦他做了翰林院修撰。
從那時起他就住在我家,如果不是皇上西征要他隨軍,宏擎哥哥才不會離開我家呢!」
她滔滔不絕地說起羅宏擎當初在她家和她相處甚歡的往事,卻故意不說羅宏擎其實只在她家住了三天,那還是因為無法拒絕楊大人的挽留。
可是她的這番話卻達到了她的目的,讓嘯月的心情更加惡劣了。
喔,他們果真那么好!嘯月郁悶地想,原來自己的感覺沒錯,這位楊姑娘確實對羅宏擎有不尋常的感情。
她眼睛雖然注視著海上的戰船,可是心卻沒法專注在那里。
楊姑娘還在笑吟吟地說著她自認為有趣的往事,她越說,嘯月的心越不痛快。她覺得自己的手好癢,心里有種想揍她一拳的沖動。
可是看看她身后的保鏢和丫鬟,再看看那頭臺子上的楊大人和羅宏擎,她忍住了。在這里打架絕對是給自己找麻煩,她秦嘯月才不做這種蠢事呢!
想搶走我的羅大哥?哼,等著吧,非讓妳吃我一彈弓不可!
她心里恨恨地想,她得記得去找陸秀廷要把彈弓,早晚她得給這個欠揍的女人一點教訓!
就在她忿忿不平地計畫著要如何教訓這個妄想搶走她羅大哥的女人時,她喋喋不休的聲音鉆進了她的耳朵,讓她忍無可忍。
「……妳那天生氣,是因為宏擎哥哥對我好,對不對?只要妳知道我們的感情,妳就不會那么生氣了……」
「我不生氣!」嘯月瞪起眼睛頂撞她,掩在裙褶里的手也下意識地攥成了拳!笚罟媚锊幌肟磻鸫柧殕?」
「可是妳還在生氣,妳為什么不承認妳是氣宏擎哥哥和我……」
「我和妳有什么?她為什么要氣?」
就在秦嘯月的拳頭蠢蠢欲動時,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隨即,羅宏擎已一步躍上礁石,站在她們面前。
「宏擎哥!」楊姑娘笑得更美,聲音也更甜了,可是羅宏擎只是看著嘯月。
「妳沒事吧?」他的目光在陽光下撫過她全身,最后落在她臉上。
他的目光又在她心里激起了那種滾燙的熱流,并沖擊著她的心房。
哼,少給我灌迷魂湯!她心里暗自想著,有意漠視心頭那種熾熱的感覺,跳下礁石說:「我很好!
「等一下!沽_宏擎立刻隨她跳下礁石,走到她身邊。
「干嘛?」她兇巴巴地問。
「妳不是想看新戰船嗎?快看,它們都在這里呢!」十分了解她的羅宏擎不理會她惡劣的態度,指著大海對她說。
這一招果真管用,嘯月忘記生氣,立刻往大?慈ィ驗槿藗兌纪懊媾芰,所以沒人阻擋視線,她一眼就看見了從未見過的新戰船。
令她煩惱的事頓時遠去,她興奮地指著正往海邊行來的小船間:「羅大哥,那就是會分成兩節的新式連環船嗎?」
「沒錯!挂娝辉偕鷼,羅宏擎十分心喜,立即高興地回答她。
「可是它看起來好小,這也能打仗嗎?」嘯月看著小船,吃驚這種比普通漁船還小的船居然是戰船。
羅宏擎沒有回答,只是望著她。
今天的她看起來更加美麗了。也許是在家休息了幾日,她的氣色很好。一身淺色衣裙讓她顯得清秀文靜,發辮上插了枝紅艷艷的刺桐花,將她白皙的肌膚和烏黑的頭發襯托得光潔動人。
「你看,船上還有鐵環!」嘯月驚訝地喊,雙眼仍注視著越來越近的小船,當因得不到回答而轉頭時,發現羅宏擎和他身后的楊姑娘都定定地看著她,前者目光如炬,后者目光如刺。
她濃眉一皺,情不自禁地喊他!噶_大哥?!」
羅宏擎并沒看身后的楊姑娘,只當她在等待答案,便笑道:「戰船就是要作戰的,那鐵環只是連接船體的東西!
「這船好!而且戰船為何要用鐵環?」嘯月回頭看著船,依然不解。
「這都不懂嗎?」楊姑娘撇嘴一笑!高@種戰船雖然小,但可分開,前后兩船用鐵環相連。看到沒?前船有很多倒須釘,釘上載有火球、神煙、神沙、毒火,后船有木槳,載士兵兩至三人。戰時順風直駛敵陣,前船釘于敵船上,士兵點燃各種火器,同時解脫鐵環,乘后船即返,前船烈焰燒起,可以焚燒敵船。」
「是嗎?楊姑娘知道的真多!孤犃怂敿毜慕忉,嘯月不得不佩服。
「當然,這兩日每天都跟在宏擎哥哥身邊,可長了不少見識!」
楊姑娘不無得意的話,將嘯月剛剛生出的喜悅佩服之心毀了。
「宏擎哥哥,你說我對連環船的解釋對嗎?」楊姑娘沒在意她的失望,轉身攔著羅宏擎問。
「對,楊姑娘果真冰雪聰明!沽_宏擎看著徑自往前走的秦嘯月隨口應著。
「宏擎哥哥才厲害,把泉州的水軍訓練得這么好,這正是長江后浪推前浪!」
聽到他們互相吹捧,嘯月很不高興,一句冷冷的話就從她口中蹦了出來。
「是啊是啊,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她的話讓跟隨左右的人都僵住了,陳生和黃茳更是似笑非笑地咧開了嘴。
「嘯月,不可胡說!」被她的話先一愣,再一驚,羅宏擎開口阻止她。
「算了,秦姑娘年幼,宏擎哥哥別與她計較!箺罟媚镎f的正高興,不想被打斷,連忙做和事佬,繼續纏著羅宏擎說話。
嘯月也不辯解,只是默默走著,心里哀怨地想,自己已經多久沒有靠近水關,沒有好好跟羅宏擎說話,更別說去看新來的戰船、聽他說戰船的事了,可是人家楊姑娘不過才來了三兩天,就什么都看到了,還天天有他陪伴……
想著,她心里泛起酸酸的漣漪。
但她馬上用力將其壓下,自我寬慰道:沒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戰船嗎?我現在不是也看到了!
她抬起頭往海里看,大海此刻不再揚波興浪,那一艘艘歸航的戰船在海面上瀟灑的游弋著,天空中不時飛過幾只海鳥盤旋在桅帆間,藍天大海,讓人心胸開闊。她深吸了口帶著濃濃海味的空氣,鼓勵自己不要在意。
「秦姑娘,這個給妳!
嘯月回頭,陳生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側,手里正遞來一只外白內紫的海螺。
「啊,瓊玉紫螺!」她轉憂為喜地接過這種有著最美麗傳說的珍貴海螺。「在哪里找到的?」
「那塊礁石下。」陳生指指剛才她站立過的礁石。
「已經洗過了!
「什么時候?」嘯月驚喜地看著海螺,里面果真和外面一樣,十分干凈。
「今天一早來這里時,大人找到的!
「那……那我不要了,也許他是要給楊姑娘的!
一聽是羅宏擎找到的,嘯月不想要了。
可是陳生將她手中的海螺推回!覆皇牵笕讼锤蓛艉缶鸵野阉o妳,我還想等這里結束后去趟秦宅呢!
嘯月不再說話,她握著那只海螺,轉頭看向身后的羅宏擎,沒想到與他的視線接了個正著,弄得她一陣心亂,急忙低下了頭。
四周的人們不時發出歡呼聲,海面上的戰船開始歸航,高大威武的福船,精悍快速的巡邏船,靈巧纖小的鷹船、子母船和連環船構成了蔚然壯觀的場面。
「哈哈,宏擎,很不錯!」這時,楊大人在一眾官員的陪同下往羅宏擎這里走來,嘴里還興奮地喊著。
嘯月想離開,可是太遲了,羅宏擎本能地將她拉到身邊。
「這實在是支很不錯的水師!」站定在他們面前的楊大人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不停地撫摸著胡須。
「宏擎,想不到你來此就職不足一載,卻已有如此成就,老夫當初向皇上推薦你果真是英明!」
羅宏擎笑言:「是恩師栽培之功!」
「爹爹,你還不知道,宏擎哥哥自己都能駕那些戰船呢!」已經跑到楊大人身邊的楊姑娘興奮地插話。
「是嗎?」楊大人欣喜地看著羅宏擎!咐戏蛑嗡姸嗄辏两袢圆辉七^船,你真能控制它們?」
「當然!」不等羅宏擎回答,楊姑娘已經替他回答了!概畠嚎墒怯H眼看見的呢!宏擎哥哥掌舵可穩啦!
「哦,那好,那好。 箺畲笕诉B聲稱贊,看到羅宏擎身邊的嘯月時,微微一怔,好個嫵媚甜美的女子,好一雙慧黠水靈的眼睛!
又看出羅宏擎對她呵護備至的神情,他旋即明白了,立刻笑著轉開視線問道:「宏擎,這位姑娘難道就是你那位因病推遲婚期的未婚妻?」
羅宏擎心一緊,不知如何回答。當初定下婚期時,他曾致函恩師通報喜訊,后來婚約取消時,不便據實以告,他再致函聲稱因未婚妻身體微恙,婚期延后。
如今不料恩師與「未婚妻」碰了面,而他知道嘯月最煩聽到的就是嫁人的事,楊大人這一問不是捅到馬蜂窩上了嗎?耿直倔強的嘯月如果說出不得體的話來,那該如何是好?
出乎他意料的是,嘯月一聽楊大人的問話,看到羅宏擎吶然無言,再看到站在楊大人身側的楊姑娘正目光銳利地看著她,其中似乎帶著點挑釁的意味。
妒意讓她有了反抗之心,于是她嫣然一笑,抱手屈身,對楊大人斂妝施禮。「民女秦嘯月見過欽差楊大人!」
她的禮數讓人無可挑剔,也讓羅宏擎松了口氣。同時也不敢相信,剛才還對他冷眼相對的她此刻正在幫他脫困。
「姑娘不必多禮!箺畲笕诵呛堑恼f:「秦姑娘果真明艷動人,難怪宏擎急欲成親,如今姑娘既已安康,延誤的婚期何時將至呢?」
他的話再次把羅宏擎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因為他知道這是嘯月最不喜歡的問題。
可就在他緊張地注視著嘯月,擔心她言辭不當時,奇跡出現了。她竟對楊大人再施一禮,低眉順目道:「這事楊大人問錯人了,嘯月一切但聽羅大哥安排!
「嘯月?!」羅宏擎聽了她的話,大吃一驚,以為耳朵出了問題,更怕她只是為了應付楊大人而胡亂說一通,那日后他該如何收場?
不料嘯月只是張著無辜的眼睛看著他!噶_大哥有事嗎?」
「妳知道在跟誰說話嗎?」羅宏擎用眼睛暗示她說話留神,大人誑不得。
「知道。嘯月說錯話了嗎?」她瞪著他的眼神寫著叛逆,也寫著堅定,讓羅宏擎的心一陣亂跳,不知該說什么。
「沒說錯!」楊大人笑言。「宏擎與姑娘正是男才女貌,此乃天作之合!」
「謝謝楊大人!」嘯月行禮致謝?吹綆壮怂蜅畲笕说然爻堑霓I子來了,接著說道:「各位大人忙,嘯月就不打擾了!
楊大人笑呵呵地上了轎,楊姑娘回頭看了嘯月一眼,目光中有種復雜的表情?墒菄[月沒有注意她,只是看著已經牽著馬準備離去的羅宏擎。
羅宏擎是騎馬來的,等楊大人父女等都上轎后,馬弁即將他的馬帶來了,他無法再耽擱。
拉著馬韁,他回頭凝視著嘯月,似有很多話要說,可最后只說了一句!笂叢槐厣鷼,如果喜歡她,我早就娶她了……今晚,我會去找妳!」
嘯月愣愣地看著他,為他的話和異樣的目光蠱惑,心竟怦怦亂跳起來。
羅宏擎帶著黃茳、陳生上馬離去,她依然站在那里注視著他的背影。
如果喜歡她,我早就娶地了?
那不正是在告訴她,他不喜歡楊姑娘嗎?
哦,他不喜歡她!嘯月心里有種情感在翻騰,那是一種很獨特的感覺,讓她興奮又心慌。
她知道自己今天之所以會坦然地在欽差大臣和眾官面前說謊,全是因為楊姑娘咄咄逼人的態度和對羅宏擎不滅的熱情。
不過她也納悶,為何大家都相信她的話?不僅那位京城來的欽差大臣,好象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羅宏擎已經退親,她早已不再是他的未婚妻了呢?
靜心回想,這幾個月來,她確實從沒聽到有人議論她被退親的事,就連小孩子們都說他是她的相公,是她的夫君。
更令她詫異的是,這個認知帶給她的不是她曾經體驗過的沮喪和懼怕,而是難叢言喻的歡愉和心安。
這到底是為什么?她困惑不已。
看著早已沒有了他身影的遠處,她帶著困惑和雀躍的心回家去,他說今晚會來找她,她要等他,聽他怎么說……不,是她想對他說!
可是,夜幕降臨,星月升起,羅宏擎沒有來!
如果以前遇到這樣的情形,她一定會去纏著哥哥詢問羅宏擎的下落,甚至逼著他去幫她打聽,可是如今,她卻沒有了這個勇氣!
她渴望見到他,卻又害怕見到他。
她不懂這是為什么?!
她確實不懂,當愛突然降臨時,情竇初開的她除了惶惑,只有躁動。她整個晚上坐立不安,飲食不香。
昨天以前,她想他時,心里總是坦坦蕩蕩,沒有異常感覺,也可以跟所有人詢問他的去向,可是今日,當想到他時,她就渾身發熱,心跳不已,甚至在家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都讓她感到羞澀和窘迫。
她惶惑中又帶著一絲苦澀和甜蜜地待在屋子里,不愿睡覺,不愿更衣,一直衣衫整齊,容貌端莊地坐在那里,期待著他的出現。
「嘯月,為何還不睡?」
已經三更了,看到她如此等待,五兒不忍,悄悄跑去找秀云,將白天的事說給她聽,于是她來了,拉著小姑的手問。
「我不困!箍粗巴鉂u稀的星光,嘯月面容慘澹地說。
「等大人嗎?」秀云輕理她的發辮,理解地問:「要不讓妳哥去看看?」
嘯月望著嫂子,眼里忽然聚滿了淚。「不要!我沒有等誰,我要睡了!」
她用很大的力氣抽掉發髻上的簪子,讓烏黑秀發散落,再用力扯開腰帶,讓整齊的衣裙凌亂,然后她踢掉鞋子,悶頭倒在床上。
秀云整理著她的衣物,無法告訴她,她哥已經去看過了,可惜沒能找到人。
門被輕輕關上,嫂子走了。嘯月從被子里抬起頭來,看著半敞的窗外發愣,懷里緊緊抱著那只瓊玉紫螺。
月光淡去,天漸漸亮了,羅宏擎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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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秦嘯月來說,這是個紛擾不堪的夜晚,對羅宏擎來說更是如此!
在結束戰船訓練回到市舶司后不久,他就接到急報,說有三國貢使已經到了,但其中琉球國竟然有兩個貢使八艘貢船,因不符合公憑所列條款,因此駐守龍江澳的千戶所不予放行,將他們全部攔截在澳內。
龍江澳是泉州的一個重要軍事外港,那里水域開闊,水深無礁,是進出泉州的門戶,如今不僅擔負著進出口船舶的初檢重擔,還是羅宏擎操練水師的軍港。
得到報告后,羅宏擎向欽差大臣楊大人稟報了此事,決定親自去處理。
「這事何必大人親自去呢?派個千戶長去就行了嘛。」黃茳擔心地看看多云低沉的天空,擔心天氣的變化,尤其他知道日落春潮起時,出海很不利。
「不行,我得親自去!
「那就調動永昌號吧?」黃茳又建議,永昌號是艘福船,上面的裝備更齊全。
「不用,永昌號太大,牽動的人力多,如今趕時間,用鷹船就行!
當孫大人知道他要獨自駕鷹船前去時,也趕來阻止他!噶_大人,天色已晚,你這樣出海太危險,要不還是讓貢使團先進來?」
「不,這萬萬不可。」羅宏擎搖頭。
「朝廷早有明文規定,貢使隨員二百,貢船兩艘,可他們每次前來的人數和船只都超出規定。如果我們一再縱容,那法將無以為法。今日,琉球竟然出了兩個貢使、八艘船。如此放行,不日其他國家也爭相仿效,我等豈不辜負了朝廷的希望,壞了國法?」
孫大人慚愧地說:「是下官以往無能,縱容了番國……」
羅宏擎阻止他!竿乱岩樱槐卦偬,如今,請孫大人與本官同心協力肅我國法,揚吾皇之恩,振大明神威!」
「是、是,大人說的是。」
隨后,羅宏擎帶著黃茳、陳生駕一艘鷹船直奔龍江澳。
路上,他思考著眼前的問題。
自禁海令后,海上走私就屢禁不止,周邊國家的一些貢使和隨員為了私利,夾帶十倍于貢品的私貨,在中國市場出售,再瞞買中國貨物回國,牟取高額差價。
更可惡的是,這些貢使大多是番商偽裝,他們攜帶武器,私闖海岸,遇到百姓或商家就強買強賣,遇到我方官兵則亮出貢使身分,讓人無法查驗。如今,自己在任上,絕對不能讓他們胡作非為!
不過他很好奇,琉球貢使不是英武介太郎嗎?雖說像琉球這樣的小國更換貢使是常有的事,可如今才幾個月怎么又多出一個了呢?
中山狼!他想起老友透著玄機的詩句,再次感慨英武介太郎竟然正是二十年前曾橫行大海、令無數往來船商和沿海民眾聞之喪膽的大海盜中山狼!
關于中山狼的傳聞歷來很多。二十年前,日本掌握實權的大將軍足利義滿為了贏得明太祖的信任,并與明朝建立永久的友好關系,說服日本天皇下詔剿滅長期作亂東海的海盜頭目中山狼,并查封了其日本的家族事業。
多年來,人們都以為中山狼早已葬身大海,可如今看來,這家伙非但沒死,還改頭換面流落琉球,潛心經營多年后,騙取了琉球國王的信任,出任重臣,并心懷叵測,欲謀琉球王位……
由于全副身心都在突然出現的棘手問題上,他暫時忘了嘯月。
在龍江澳,他見到了琉球等三國貢使,并查驗了他們的貢使公憑。
果真,英武介太郎正是琉球貢使之一,而與他互指為假貢使的是一位叫宇川的中年男子,這人個性急躁,遠不及英武介太郎深沉,身上有一種固執的武士氣息。
琉球的八艘貢船中有五艘是英武介太郎帶來的,三艘屬于宇川,而他們兩人都持有合法的本國貢使公憑和金葉文表。
而兩位貢使各執一詞,堅持自己是真,對方為假。宇川直指英武介太郎對琉球王不敬,企圖篡奪琉球王位,半月前已經被琉球國王下令軀逐出境,沒想到他竟在自己出使的半途中殺出來冒充貢使,企圖混淆視聽。
而英武介太郎則堅持說,宇川是冒充的假貢使,自己才是真正的貢使。
羅宏擎發現宇川的話與老友密函中所言之事不謀而合,但為了查明底細,他決定暫不露聲色,讓琉球兩貢使一同入港,下榻行館,但每位貢使只能按規定帶兩艘貢船同行,其余船只留在原地等待大明朝皇帝詔令。
他有種直覺,英武介太郎選擇在這個時候重返大海,絕對是有備而來,他得小心查出隱藏在這真假貢使之間的玄機。
等一切安排妥當后,已是破曉時分。
這時,他才想起與嘯月的約定,并為自己忙碌中忘記派人到秦氏通報一聲而懊惱不已,然而,他心里的那份遺憾也只有自己能夠體會。
清晨,他又去查看了各朝貢國的貨船,封鎖了暫不得入港的琉球貢船。
離開龍江澳前,他在海邊等待各國貢船起錨。
迎著涼涼的海風,放眼煙波浩渺的遼闊海域和蜿蜒的沙灘,他想起了昨天在沙灘上的嘯月。
他渴望早點見到她,弄明白昨天她對楊大人說的那番話僅僅是為了幫他脫困,還是真的承認了他們的婚約?
不知昨晚她等他了嗎?
沒等到,她有沒有感到失望和生氣呢?
手下意識地抓起一把沙捏在掌心,細小的沙粒立刻從他的指縫間滑落,再張開手掌時,掌心里的沙粒所剩無幾。
他覺得有趣,再抓一把沙攥緊,得到同樣的結果,于是他再抓起一把,不再攥緊拳頭,而是張開手掌。結果,沙粒不再流失,在他的手心眾成了小山。
看著掌上的沙堆,他腦子里靈光一閃:嘯月不正是他的沙子嗎?
當他越想把她緊緊地攥在手心小心保護時,她就逃得越快,離得越遠。那么如果他不要攥緊她,就像此刻的沙子一樣,任其輕松地留在那里,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既安心又安全地留在他的掌心呢?
豁然開朗的瞬間,他明白了自己過去的愚蠢。正是因為他一再強調要約束她、改變她,才將她嚇跑了。
看著眼前廣闊的沙灘,他的心情起伏不已。
嘯月就像這些沙子,喜歡寬松自在的四處翻滾,渴望自由明亮的陽光空氣。如今,他要做她的沙灘——不缺少陽光雨露的沙灘,他要給她自由安全的空間,讓他的沙子永遠不離開他!
他抖落手中細沙,對身旁的正副千戶長說:「這里交給你們,要謹慎防守!」
「卑職遵命!」兩個千戶長連連點頭。
羅宏擎直奔鷹船,命令黃茳、陳生。「上船!」
「大人,不等他們了嗎?」
「不等了,他們既然可以從那么遠的地方來到這里,就能從這里到泉州!」他跳上了船,此刻,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立刻見到嘯月,將他的想法告訴她,無論如何要說服她嫁給他!
兩個侍衛也隨之上了船。
小巧的鷹船旋即轉舵升帆,往泉州全速而去。
可是,他怎么也沒想到,當他才把船停靠在水關,還沒進戒然居,就得到了一個口信:秦大東家請大人速去秦氏商號!
聽士兵說得緊急,羅宏擎不敢耽擱,來不及更衣就立刻趕到司衙找到孫大人和正在堂上的楊大人,將三國貢使的情形通報了他們,然后立刻前往刺桐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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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擎!」一見到他,秦嘯陽當頭一句話就將他驚呆了!竾[月失蹤了!」
「失蹤?!」羅宏擎恍惚間覺得惡夢重現。「她……又逃婚了?」
秦嘯陽對他低喊。「老弟,嘯月昨晚等你一整夜,逃什么婚?」
「昨晚我在龍江澳,無法趕回來!沽_宏擎定定神,坐在一張椅子上,全身因這驟至的壞消息而緊繃!高@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嘯陽喚過站在門邊的五兒。
雙眼紅腫的五兒抽泣著將姑娘失蹤前后的事復述了一遍。
清早,一夜心緒不寧的嘯月早早就起了床。
她很想去戒然居找羅大哥,質問他昨晚為何失言爽約?可又因為惱他如此疏忽自己而賭氣不去?墒撬膊幌朐诩依锝邮苊總人詢問關心的目光,于是吃過早飯后,她就拉著五兒逛街去了,兩個護院也按吩咐跟隨在她身后。
泉州城的建筑帶有濃郁的古越鄉土氣相中原文化特點,青石路面光潔平整,兩邊是鱗次櫛比的房屋,由于漲春潮時正是跑船的好季節,內陸各地的大小商船不斷進出,使得街上行人如鯽,車輛穿梭。
赤腳的搬運工們露出古銅色的上身,肩扛車拉,忙碌地裝卸著貨物。
當她們走在一條連接倉庫和專用碼頭的小街時,意外發生了。
先是一輛貨物堆得很高的木板車突然從側面岔道竄出,接著對面也奔來一輛拉著長形木箱的板車,兩車的車輪碾壓在石板路上發出沉重的噪音。
「姑娘!」看到兩車奔來,五兒來不及細想就將走在中間的嘯月猛地推開。
毫無防備的嘯月被五兒猛力一推,向后跌倒在一家外墻由磚石混徹、兩端屋脊翹起的金鋪門下。
護院本想過去扶她,可那兩輛裝滿貨物的車子擋在道中間,拉車的人被堆高的貨物擋住,看不見。
而由于路窄,兩輛搶道的板車發生了碰撞,拉車的人互相叫罵著,最后是拉木箱的車先通過,接著堆滿貨物的車也跟隨其后離去。
等車子過去后,他們匆忙跑到嘯月倒下的地方,卻再也找不到她了,只好回來報告。
秦嘯陽聞訊即帶他們再到金鋪詢問,并將鋪子搜了個遍,仍什么都沒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