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妥賣身契,田露見瑢瑢不怕自己,對她好感更深,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她道:“我們買你回去,是要請你幫忙照顧我們家主……呃,兒子的!
田露突然想起,主子的身分不能泄漏,就怕又引來追殺。
兒子?瑢瑢直覺望向田風,這三人里面最不需要被照顧的人是他吧。
接收到她的目光,田風立刻揮手搖頭。“不是我、不是我,你不用照顧我,我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你弄錯了,我來介紹一下我們家,我們田家有三房,大房就是田風和田雨兩兄弟。他們的爹娘早早就沒了!
瑢瑢理解,原來是孤兒,沒有父母養還能長得這么健壯高大,可見叔叔嬸嬸是寬厚人。
“他是二房伯父田雷,他媳婦死得早、膝下無子,二房就他一個!
真可憐,鰥夫獨父,又廢了一只手,很辛苦吧,瑢瑢忍不住流露出同情神色。
田雷看到了,他很開心自己沒挑錯人,瑢瑢是個善良的好女子,這樣的人肯定能夠不嫌臟、不怕累,好好照顧主子。
“我是三房的媳婦,丈夫早沒了,兒子生重病,買下你,就是想讓你好好照顧他!边@些身分,早在他們決定在村子里落腳時就編造好的。
瑢瑢聞言,微微攏起眉頭。
寡婦再加上生重病的兒子,這一家子是有多辛苦,鰥寡孤獨廢疾者全給攤上了,在這么困難的情況下,還能相扶相攜、彼此照顧,這樣的人性值得敬佩。
這會兒,她有幾分慶幸自己能被這樣的人家給買下,“我知道,我會盡好丫頭的本分!
“我那個兒子脾氣有點古怪!彼胂冉o瑢瑢心里打點底,免得她被主子嚇壞。
“久病之人,脾氣都好不了,我能理解!
太好了,田露、田雷、田風互望一眼,心底那塊大石落了一半。
“我兒子病得很嚴重,整個人看起來……模樣有點糟!
“哪有好看的病人,得好生照料,把身子給養好,模樣才能養回來。”
“對對對,你說得對!碧锫陡袆尤f分,能買到一個模樣這么標致、性情又這么好的姑娘,老天爺終于開眼,要讓他們的日子往好里過了。
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城門口走,突然田風大喊一聲。
啪!田雷一巴掌往他后腦杓拍去,“喊什么喊,你要嚇死人吶!
“我想到我們還沒買米油和菜刀!碧镲L說道。
田露、田雷聞言臉色齊變,看著街邊的打鐵鋪,面露郁色,怎會忘記這事?
看著三人的表情,瑢瑢暗忖,他們把買菜刀和米的錢全拿來買她了?
本以為他們想挑選的是媳婦,才非要講究身材容貌,若只是伺候病人,也許四兩銀子的丫頭們會更適合些,偏偏……這家人是有多疼愛三房的小兒子?
“沒菜刀,我把石頭磨利一點就行,可沒米沒油……”
大家都要餓肚子了,瑢瑢默默地在心里替他們接話。
“主子……”發現瑢瑢在看自己,田風立刻改口,“阿珩不能再餓下去了!
“要不,晚上去村子里偷點糧米?”田雷道。
“咱們還要在村子里住,要是被人抓到怎么辦?”田露反對。
什么爛主意啊,堂堂國公府的隱衛,能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嗎?
“對啊,何況村人們的生活也過得不怎么樣。”田風道。
“不然,劫富濟貧?”田雷提議。
“最好引來官差,把咱們一窩子全給抄了!碧锫稕]好氣的說。
就他們這群缺腿少手的,還劫人咧,不要被人劫了就不錯。
見他們討論來討論去,沒討論出個結果,只討論出一臉愁容,瑢瑢苦笑,沒法子了,既然已經決定和田氏一家綁在一塊……
她從懷里拿出自己的賣身銀!拔疫@里還有二兩銀子。”
聽到這句話,三個人同時回頭,六只眼睛……不對,是五顆眼珠子同時綻放光芒,錢!他們家瑢瑢有錢!
柴米油鹽醬醋茶,沒錯沒錯,他們家現在連茶葉都有了,從搬到木犀村后,他們家的灶房第一次這么豐富過。
田雷第一百次說同樣的話——挑對好丫頭,有瑢瑢,咱們家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過。
瑢瑢和田家人交情很短,只有從城里往木犀村的這條路上,但是對她,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問的,說,她不問的,也說,因此剛踏入田家大門,她對田家已有粗略認識。
這一家,有四男一女,三個男的聽田露的,而田露聽兒子的,他們做的、想的每件事,都以田珩作為出發點,彷佛……他好,全家人就都好。
瑢瑢原本以為他們很窮,因為他們當掉家里最后的值錢東西就什么都不剩了,還需要靠她手里的二兩銀子采買食物。
但踏進田家大門時,她又不確定了,如果真這么窮,怎會買下一幢青磚大屋,前前后后足足有十幾個房間?可如果富有,又怎會家里連半畝田都沒有?所以田家是富是窮,她有點抓不準。
她能確定的是,田家人都很樂觀,口袋沒半毛錢,卻仍相信自己能夠沖破眼前困境。
這樣的樂觀是好是壞,說不準,但這樣的樂觀感染了她。
于是她也開始相信,一枝草、一點露,她的未來一定會光明燦爛。
“天還沒暗,我去河里摸幾條魚好不好?”田風跑進廚房里對著瑢瑢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一眼就教人喜歡,還是因為她慷慨地貢獻出二兩賣身銀,讓他們買了米油鹽醬加菜刀,所以對她,田風有說不出口的喜歡和好感。
因此他決定對她言聽計從,決定什么事她說了算!
“別,這幾天吃河魚吃到都想吐了,河魚那股土腥味,真教人難受!碧镉攴磳,他拄著拐杖站在廚房門口,看著瑢瑢做菜背影,像大俠似的行云流水般操弄著買回來的食材。
她放下刀,問:“抓魚會很麻煩嗎?”
“不會不會,只會很難吃!
“我有辦法去除土腥味,只要你們把魚抓回來!爆尙屳笭枴
她有一手好廚藝,是外公手把手教會她的,她還會繡花女紅、盤帳掌家……爹娘說她無比聰慧,舍不得她隨便出嫁。當姑娘時,左右鄰居誰不夸獎?家里門檻都快教媒婆給踏壞。
“真假?我馬上去抓!甭勓,田雨拿起拐杖,轉身就跑個沒影,現在讓少掉一條腿的他去砍人或許不成,但捉幾條魚,溪水清澈,石頭砸下去,就會有好幾條浮上來。
她說什么,他們便做什么。
這點瑢瑢發現了,自從掏出賣身銀之后,好像……她不是來當奴婢,而是來當主子的,這種被尊重的感覺,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了。
回身,她將燙好的五花肉炸過,加蔥姜蒜糖和醬油放在鍋子里用文火慢鹵,香味一陣陣傳出,引人垂涎。
田雷站在廚房外,伸長脖子用力聞,他們已經太久沒有嘗到這種美味了。
遙想當年老主子健在時,吃香喝辣……什么好事沒有他們一份?突然間,鼻子酸酸的,他用手指粗魯地揉幾下,硬把眼角的淚水逼回去。
端著晚膳站在門外,瑢瑢四下打量,這個是田家最好的房間,竟然被小輩占走了,看來是個被寵壞的孩子?隙ㄊ前,要不,有病怎會不吃藥,還大鬧情緒?
對著半張開的門扇,她淺淺笑著,心底有小小的羨慕和嫉妒,能被這么多人寵著疼著,是多幸運的事啊。
她輕輕敲兩下門,屋里無人回應。
停兩息,再敲一次,還是沒人回應。
不敲了,她直接走進屋里。
季珩背對著她,靜靜看向窗外,他正在忍受新一波的疼痛。
以前,他認為自己皮粗肉厚,疼痛為難不了自己,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被日復一日的疼痛折磨到想著不如歸去。
“他”說:你不是被毒物、被疼痛打敗,你是被自己打敗。
是嗎?或許,但這樣的真理,他半句都聽不進去。
季珩沒回頭,讓瑢瑢有足夠的時間觀察這位小少爺。
他很瘦,瘦到幾乎脫形,聽說他已經絕食三日,只靠少許的清水度日,聽說他的病很難處理,連最厲害的李大夫、最昂貴的藥也治不了他的病,只能讓他少點痛、少點郁悶。
聽起來,這樣的人生已經沒有希望,她能理解這種絕望,因為她也曾經歷過,只是再大的絕望都不曾令她放棄努力。
毅力?是的,這東西她有很多,所以在父母雙亡的時候,她咬牙撐下來了,因為明白自己是家里的最后一枝草,她必須留下一點露,讓項家的仇恨有機會得報。
瑢瑢明白季珩的痛苦,卻不贊成他用這種方式折磨自己也折磨親人。
走到身側,看見他毀掉的半張臉時,她滿腹驚訝,卻很快地壓下心中波濤,因為過去的自己……模樣不會比他更漂亮。
那時的瑢瑢,滿身滿臉的新痕舊疤,即使這樣,她日日對著鏡子,看著面目猙獰的自己,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活下來。
所以……他不丑陋,她不害怕。
“小少爺,吃飯了。”她好脾氣道。
季珩的眉心皺成川字,他慢慢轉頭,看著眼前的女子,她長得很美,教人驚艷,她有一雙靈動的眼睛,眸光燦爛如星,重要的是,她不怕他,她眼底沒有令人生厭的同情。
他痛恨當弱者,痛恨被同情。
“你是誰?”他的口氣兇惡。
“是家里買回來伺候小少爺的丫頭,小少爺可以喊我瑢瑢!彼龥]被他嚇著,反而好脾氣地回答,那眼光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滿臉包容。
季珩眉頭皺得更緊,家里已經沒錢,他們拿什么去買丫頭?搶劫嗎?
“小少爺,我做好晚飯,吃一點好嗎?”她使盡力氣把他連同身下的倚子推到飯桌前。
這個家很慘的,連碗盤都沒有,還得分批吃飯,明兒個得讓大少爺進城買點鍋碗瓢盆回來。
“端走!毖矍暗娘埐寺勂饋砗芟,味道肯定很不錯,但他不想吃,他想讓自己慢慢死去,只是人類的求生本能讓他在看見色香味俱全的晚膳時,控制不住饑腸轆轆。
他討厭無法自控的感覺,因此在說“端走”二字時,口氣慍怒,表情忿忿。
她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自顧自的說:“今天的魚和往常不同,小少爺嘗嘗,保證沒有土腥味,我把剖洗好的魚肉用肉桂葉、醋以及磨成粉的胡椒泡過!
最有趣的是,這個家竟然連研缽都沒有,還是二老爺找到一根棍子,在碗里磨上大半天才得到胡椒粉。
她不解釋,他已經食指大動,再讓她說下去,饑餓感會更嚴重。
見他咽了咽口水,瑢瑢微微一笑,繼續往下說:“今天去的晚,早市都要休息了,屠夫便宜兩文錢,把五花肉賣給我們。夫人貪便宜,一口氣買下十來斤,幸好大少爺有力氣,才能把肉給扛回來。天氣熱,我怕肉放壞了,打算晚飯后把肉給腌起來,聽說小少爺喜歡吃臘肉,我多做些,好不?”
她沒說實話,屠夫降價,是看在她長得太美的分上。
她很可惡!明明聽見他腸胃發出咕嚕咕嚕聲,還刻意說這么多話來引誘他,太壞!
“端走!”他的口氣更惡上兩分。
她還是裝沒聽到,自顧自的說:“今兒個運氣好,回來的路上遇到幾個村民,他們正在摘野菜,村民們古道熱腸,不但教我們采、還教我怎么煮,我剛嘗一口,又嫩又綠,味道非常鮮美。對了,我還秤兩斤綠豆,二少爺在屋外挖好坑,我把泡過的綠豆放進去,再過三、五天就能吃到鮮嫩的綠豆芽……”
他痛恨她的叨叨碎念,伸手,一把將小幾上的碗盤給掃到地上。
鏘!非常有震撼力的聲音響起,讓站在門外偷聽的人,小心肝顫了一顫。
看著滿地殘破的碎片,瑢瑢想,也許明天大少爺進城得讓他多買幾副碗盤,否則哪里禁得起這樣砸?
她沒生氣,依舊好言好語說著話,“三個碗、兩個盤子,現在只剩下兩個碗一個盤,接下來得輪三回,大家才能吃得上飯。”
她彎下腰,嘆口氣,快手快腳把地上的臟亂收拾好。
她假裝沒聽見他的話,他便假裝沒聽見她的嘆氣,別過臉,不看蹲在地上收拾破碗殘羹的瑢瑢。
她收拾好走出去,不多久,又端進一碗一盤,重新布置在桌上。
季珩板起臉,她聽不懂人話嗎?
“端走!”這次的口氣里加入威脅。
瑢瑢依然微笑,她沒有被威脅到,繼續好脾氣地對他說:“今兒個晚飯我做了六人份,剛剛小少爺砸掉一份,大少爺說:‘沒關系,我的份給小弟吃。’這下子大少爺晚上得喝水熬著了,真羨慕小少爺有這么疼愛您的哥哥!
耳朵貼在門板上的田風臉都快抽筋了,這話……他沒說。〔贿^就算沒說,把一口吃的讓給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需要討論。
只……平日田姨煮的爛面糊就算了,今天可是紅燒肉!
那個紅燒肉看起來多美味可口,還有煎得酥酥脆脆的魚片……天,他好餓!
聽見瑢瑢的話,田雷拍拍田風的肩膀,對他點點頭,肯定他的忠心耿耿。
田風還能說什么,只能繼續“忠心耿耿”,他透過門板,對里面喊話,“瑢瑢別說了,小弟心情不好,沒關系的。”
田風的聲音傳進屋里,瑢瑢與季珩對視,笑得眉眼彎彎,她持續著自己的好脾氣,繼續說吃的。
“今兒個回來時,我看見田地里有村民在起花生,花生是好東西,不管是用來鹵蹄膀還是曬干炒熟加上麥牙糖,做成花生酥,味道都好極了,不知道小少爺喜歡什么口味,明兒個我去跟村民買一些回來!
季珩再也忍受不住了,怒聲道:“閉嘴,我叫你把飯端走!
“什么?小少爺手沒力氣嗎?我懂我懂,三天不吃飯,確實沒有力氣端碗,我來喂小少爺好嗎?”
他有力氣摔碗、會沒有力氣端碗,她未免太看不起人!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田雷他們從哪里買回來這個不尊主子命令、存心把主子活活氣死的丫頭?
她把飯肉放在湯勺里,再往上面夾一小片魚,放到他嘴邊。
季珩氣瘋了,啪!又把幾上的菜飯掃落地面。
她沒生氣,臉上還是帶著不緊不慢、悠閑自在的笑意。
“哇,現在沒盤子了,碗只剩下一個……”她鼓起腮幫子說:“小少爺等等,我先收拾干凈,再去廚房給您端一份過來。只是小少爺這樣好嗎?老爺夫人都說了,要先緊著您,得等您吃過飯,他們才會動筷子……”
聽見屋里瑢瑢這么說,田雷、田露和田風目光齊齊落在田雨身上。
他欲哭無淚啊,田姨的廚藝很可怕,已經三個月了,他們終于聞到真正的飯菜香,現在卻……再見了,無緣的紅燒肉和糖醋魚片……
田風幸災樂禍地在他耳邊說:“節哀順變。”
咬緊牙關,田雨對著屋里說:“瑢瑢,別罵小弟,小弟心情不好,摔碗摔筷是理所當然的,你別急,我去把我的飯菜給端過來!
這是威脅,明晃晃的威脅!
她打算把田雷幾個和他一起餓死,她擺明演苦肉計,就是吃定他不忍心讓他們受苦……
沒錯,父親死后他們來到他身邊,他們雖然是隱衛,府里上下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但他知道。
是他們把他當成最重要的親人保護著,是他們寧可自己遭罪也不愿他受苦,甚至是……他們發現嬸嬸對待自己不如明面上表現的那樣,卻為著不教他傷心,硬把事情瞞下來。
沒有他們,也許他早就死了,不是親人的他們,對待他,比親人更真心。
只是季珩很清楚,如果他就此妥協,將會一路妥協到底,他不想,他想要這一切盡快結束!
然后,田雨的飯菜用陶鍋裝進來。
砸了!
然后,田雷的飯菜用鐵鍋裝進來。
砸了!
然后,田露的飯菜一樣用鐵鍋裝進來。
這次,瑢瑢沒給他吃,而是拿張椅子坐到他面前,笑盈盈說:“小少爺,我累了,先吃過晚飯再伺候您。”
她當著他的面,一口一口把飯菜給吃進肚子里,她像個鑒賞家,慢慢地品味手中美食。
季珩很餓,守在門外偷聽的四個人更餓,五個饑餓的男女就這樣看(聽)著她滿足的吃飯聲。
“這肉鹵得很好,微甜微咸,半點都不膩口,嘖嘖,我的廚藝又更上層樓了。這魚……酸酸甜甜辣辣,真下飯,要是再撒上一點蔥,味道會更好,這是野菜嗎?天!太美味了,吃一口,嘴里滿滿都是春天的味道……”
她的語評聲,惹來屋外數聲哀嘆。
這些痛苦的哀嘆聲讓季珩再也無法忍受,一咬牙道:“把剩下的飯菜通通端過來!
她贏了!輕拍他的肩膀笑說:“小少爺聰慧,這是最正確的選擇!
聽見季珩終于肯吃飯,田雷等人雖然同情自己的肚子,卻也歡聲雷動起來,像打贏一場勝仗似的,一個個拍手鼓掌。
聲音落進季珩耳里,濃濃的罪惡感、心酸,他們看待他,比看待自己更重要?
季珩第一次想到,如果他死了,他們怎么辦?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這些天的行為太幼稚可笑。
于是他決定吃飯、喝藥,藥湯雖沒辦法解決他的病,卻能解決他的痛苦。
而田雷等人,雖然沒有紅燒肉和糖醋魚片吃,但瑢瑢給他們下了兩百個水餃,這個晚上,是他們搬到木犀村以來,最幸福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