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湘水城起一直到金陵城郊始終不見聞人紂。
這讓施幼青不滿,不滿他把自己晾在這里,不滿他完全不顧忌自己身體沒日沒夜的趕在她前頭,到底有什么事要這么趕?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身體還重要?
“姑娘可是想念老爺了嗎?”策云打趣。
一起同桌吃飯,同宿驛站,帶頭領路的策云大侍衛不時會繞過車頭轉過來跟馬車里的她水上幾句話。
“我在想他明明不是很需要我這個大夫。”
只能坐在馬車里,悶也悶死了,有人可以說話不勝歡迎。
“姑娘不要看輕自己,你在他心中一直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要不然老爺不會用最短的時間把公事忙完,以便跟姑娘相聚,我跟隨老爺多年,不曾見過老爺對哪家姑娘這么用心!
“他的產業很多嗎?”即便心中隱約知道聞人紂的用心,乍聽之下還是在心里掀起了一波漣漪。
“用多少來形容實在是客氣的說法——————其他不要說,就保守估計,金陵城里上至皇宮里的用度,下至小百姓的衣食住行,都有老爺的店鋪商行和產業!
這么說還輕巧了,“老爺是天下的商王,這些年除了管理旗下產業,也值了疏通、整理天下商道,他發現交通的不便利大大影響了商業的發展,因地制宜的建立不同商品集散地,以全國星羅棋布的轉運站為點,縱橫交錯的商道為線,形成國家的商網。"策云的眼睛在閃爍,口氣是崇拜的。
他對聞人紂的信服尊敬不是沒有來由的。
這是一個多驚人的計劃,要讓這些完備,路上交通、船運缺一不可,要打點的各個關卡,,各行頭面人物,與官府的瓜葛……只是這么聽著從腦海中畫出形象來就已經叫人動容,真的實行又豈是容易的?
她呼出一口氣,這些年要建構這么個王朝,聞人紂是怎么辦到得?一個人打理這些驚人的事業,她不敢想,也無法想。
聞人紂啊聞人紂,他還真是小覷了他……
“他的時間很寶貴?”她只能迸出這句話來。
一向對她有禮的策云,頭一回露出這種“三歲孩童都應該知道”的表情。
哎,她只是想確定嘛。
趕在天上那一層又一層陰云還沒化成大雨掉下來之前,這天中午,馬車穿過一大片還未收割的黃金稻穗麥田后,看見了金陵城的東城門垛了。
沒見過京城的花兒自然興奮的一塌糊涂,至于和這里闊別七年的施幼青卻沒有太多激動神色,她只是趴著窗戶,看著城門外衣甲鮮明的衛兵還有飄揚的旗幟,閉上眼,在腦海里復習寬敞的街道、干凈的青石板、林立的店鋪、行人如織。
她對這里太熟了,熟悉的就像仿佛不曾離開過。
畢竟十歲以前的她都在這里生活,直到入宮又出宮,她的人生比起一輩子只能在閨房里繡花描翠,然后銜父母之命嫁給看也沒看見的夫婿的女子而言,可以算是多采多姿了吧?
皇宮的雕梁彩棟依舊奢華壯觀,也依舊高高地矗立著,就好像在皇城里面過活的那些人依舊不食人間煙火。
兩匹馬像是也知道要到家了,跑得格外起勁,就在她把眼光撇開的同時,馬車停了,停在一戶青瓦朱漆的人家正門外。
兩只亮澄澄的銅獅把手,進了大宅她的眼睛還真有點忙不過來,庭院寬敞清幽,用一色的白石臺機和晶瑩玉潤的五彩花石子當區隔,一道門內外,便是截然不同風格的外庭內院。
簡單來說,這間大宅到處是低調的奢華,看似顯眼,可小至屋檐上的八仙過海琉璃瓦,大至樓閣房舍,均大器雅致,即便曾經看過宮中奢華的她,也不得不贊嘆這樣的房子要有人氣、要舒服多了。
許多人拉長著脖子在瞧她,看得出來都是宅子里的仆役,男女制服分明,好認得很。
忽地,一雙大手從背后將她整個人圈住,熟悉的氣息傳來。
“你來了,怎么這么慢才到?”
都幾歲的大人了還玩這個?!不過被箍住的身子動也動不了。
“喂,那么多人在看,你不怕自己的老爺形象都打壞了,以后沒有權威不能怪我!
他身上有著風塵仆仆的味道,不好聞,她卻在見到聞人紂的瞬間安下了一顆飄蕩好幾天的心。
聞人紂慢慢的從后面轉過來,手還環著她的腰不放。
“哪來的人?這里只有我跟你。”
施幼青回過頭去看,的確,大大的院子里就剩下他們。
好懂眼色的下人,精明的老爺訓練有素的仆役,她真的不得不驚嘆聞人結的能力之強悍。
“我聽策云說你一路都在罵我?”拉起她的手往前走,一看到她,這幾日的奔波斡旋、大費周折都得到了報償。
“那個家伙這么快就告狀了?”
“沒辦法,他拿我的薪俸,不過這些話別讓他聽去,他的自尊心比天高,當年我可是花了很大工夫才讓他跟著我的。”對于施幼青他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從院子把人牽進大廳,穿過半透明絹紗做成的烏木寶隔的折角屏風,坐進繡云紋的天鵝絨軟榻。
貴氣的擺設吸引不了施幼青的目光,她任馮聞人紂伸了個大懶腰,然后光明正大躺在她的大腿上與她四目相對。
“我真高興你能來。”他說。
他的回家對這整個家族的人來說是件大事,卻不見半個親人在身邊迎接他,丫頭們再聽話,好像也沒有人曉得要提醒他換一件干凈舒坦的衣裳,端杯熱茶給這個主子。她覺得鼻酸。
“你這個傻子,我到底有什么好——”
“小青……”他輕喊她。
“嗯!笔┯浊嘤弥父箵崴鲈鼇淼南掳停樖钻H上他看起來朦朧了的眼。
他順從的闔眼隨即又打開。
“小青?”
她答應。
他又喊。
“知道啦,我不走。”
他又露出與施幼青重逢后第一次出現的那樣孩子氣的笑容。
老實說,為了這個笑,就算叫她上刀山下油鍋,她都愿意。
她的淚在確定聞人紂睡著了之后,劈哩啪啦的掉下來。
第一次在這間宅子吃飯,那一個美麗敞廳。
一邊是一片碧波蕩漾的海子,一邊是綠蔭垂地的小徑,這讓人吃起飯來心曠神怡,當然這樣的景致得白天才能一覽無遺,這會只見丫環們忙著把檐廊的死氣風燈一盞盞點亮,形成了迤邐的燈海。
聞人紂很少在這邊大張旗鼓的用膳,顯然是為了施幼青才讓人把晚膳傳到這里來,想給她家的感覺。
沐浴過后的他穿著白色錦緞長袍,淡麒麟絲繡褂子,外罩青綢掐牙背心,宛若皎皎明月破云而出般,叫人眼前一亮。
施幼青的嘴變成鴨蛋。
這男人沒事打扮成這樣是想勾引誰?
討厭、討厭!害她把橘子籽吞進了肚子。
她可簡單多了,杏黃衫,蔥白裙,一頭烏溜溜的大辮子,因為嘴饞剝了橘子吃,才吃了幾瓣,他就來了。
是九江洞庭最上等的橘子,果肉鮮黃多汁,酸中帶著更多的清甜,她一個人可以吃下好幾顆。
聞人紂就著她的手,把她咬了一口的橘子吞下肚。
施幼青瞪著差點也被他咬進嘴里的手指,心里說不出來那是什么感覺,可白玉般的耳朵霎時紅透。
就聽見他喉嚨滾出聲音,帶著捉弄到她的笑意,幸好她現在已經不是小孩了,不然肯定會把橘子皮一并塞進他的嘴。
橘子皮作成陳皮有健胃、祛風及化痰的功效,幾乎一整顆橘子都是寶貝。
“怎么不讓人先上菜,餓壞了吧?”就定位,平靜的口吻,帶寵溺的眼神,剛才的事好像完全沒有發生過。
“我的食物剛剛被一個強盜奪走,你說咧?”
“你哦,明明是個大夫,就不懂得照顧自己,橘子性寒,飯前怎么可以吃?”
耶,反過來被教訓了。
聞人紂向一旁早就伺候著的管事點頭示意,接著即有十幾個丫環輪流用景泰藍托盤把各式裝著晚餐菜肴的碗盤擺上紫檀八仙桌上。
蘭花細瓷碗,鏤花銀盤,分別裝著六樣冷盤,六樣大菜,六樣熱炒,六樣果品,再加上羹湯,甜點,隨手一數就有三十幾道菜之多。
他是準備要喂食一整個軍隊嗎?
“我讓廚子準備這些家常菜,希望你吃的慣!
這些叫家常菜?
施幼青不得不承認這位老爺把皇宮里的習慣帶出來的很徹底。
“往后……如果可以,再家常一點更好。”
本來應該客隨主便的,不過不趁這時候糾正,又會被他小鹿般的眼睛給唬得忘掉很多事情。
“我會讓廚子照著做!
聞人紂這么好說話?
不管怎么樣這已經不算晚膳,兩人從打盹中醒過來時都已經是掌燈時分。
于是分別去好好的洗了熱水澡,胃口這也才打開。
波斯羊腿,胭脂鵝脯,玫瑰鹵子,帶把肘子,葫蘆雞,狗不理湯包,冰糖湘蓮,紅白葡萄,鴨兒梨,看起來一派富貴悠閑,要是每一頓都這么吃,不消半個月她就連大門也出不去了。
飯后,初來乍到的她還是只能由著聞人紂領著走。
四個丫鬟在前頭提著羊角宮燈領路,一路穿堂過院。
“杏黃色的衣裳很襯你!甭勅思q目不轉晴的看著她兩扇濃睫下瑩黑的眼瞳。靈動,清麗,她身上都有。
“就算你這樣說,我也不會把一百兩黃金還給你的!
“我不是說過我的就是你的,你一定忘了吧?”他臉色嚴正地說。
他沒嚇到施幼青,四個領路的丫鬟倒是全詫異的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你又說,被人家當笑話了吧?”施幼青沒忍住,笑了個天翻地覆,笑完,卻發現聞人紂專注溫柔的看著她。
“錯!”他伸手在她額頭彈了下。
施幼青錯愕的呶呶嘴。
“你忘了我向來說話算數!
商人應該是精明的,聞人紂這把算盤卻打得好生糊涂。
商人為了想做的事,通常千方百計也要達成目標,可是她有什么好讓他貪圖的?
舊有交情嗎?那只是一段陳年往事,一個錢都不值。
秋風里混雜了桂花香,她落腳的院子到了。
嗯,這是正屋吧,有財富卻不顯,一幢扎扎實實的二層樓房,兩旁延伸著跨院偏房,典雅樸實。
不過外表會欺人,屋里頭,深厚的底蘊就一古腦跑了出來,景瓷大缸,靈芝蟠花大鼎,香樟木的擺設,宮廷御用香料的麝香撲鼻而來。
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哆嗦,那些成堆的醫書,醫方,筆硯看了眼熟,她伸出指頭比了比,錯以為眼花。
“我讓人把你的家當用快馬搬來,還有那些藥草,我放在后面的小院,一樣不漏!
這個奸商。
但親口答應過不走,施幼青無話可說。
“我知道了,我休息了,你也回去吧。”這還是第一天,接下來她得怎么熬啊?
“我的就是你的,所以你的房間也是我的房間!甭勅思q眼中露出藏也藏不住的算計。
“這原來是你的房間?”小白兔掉進陷阱。
“現在起是我們夫妻共有的!
“你很拮據,大宅里都沒有其它房間小院可以給我住了?”
“一樓給你看書寫方子,睡房在二樓,沒有女主人住客房的吧?”他理所當然的說道。
“誰要跟你睡在一起!”他們要一起睡?這時候才宣告會不會太遲?
顯然是。
“我們又不是沒有同床共枕過!
他脫了背心。
“聞人紂!”她氣得發抖,那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以前年幼無知,如今兩個可都是成熟的大人了,同睡一張床別人會怎么想?
“我發誓沒有你的允許,不會碰你一下。”他露出牲畜無害的笑。
“我可是清白的姑娘家。”她大吼。
“小青如果愿意,我明天立即下聘,外公人住哪?我馬上派人去請他老人家過來!
真是越扯越遠。
如果她這時候開口要天上的星星,他絕對會去想辦法弄下來給她——
他的執著真是驚人。
“小青一直都是我的!
他篤定、無可轉圜的說道,如海深的眼全是癡狂。
她有點明白為什么野外的雛鳥,第一眼不管是年歲什么鳥類都會認作母親的心態了。
和聞人紂同床,她不得不承認剛開始有點別扭,但是他一邊跟她說話,試圖沖淡她的尷尬,再加上他的身體好溫暖,讓她漸漸放松下來。
“這張床,就算睡上兩個人也嫌大。”他這么說。
的確是。
后來她終于撐不住,床的確又大又舒服,蓋在身上的絲被會讓人不由得昏昏欲睡,朦朧的瞧著他離她很遠的身體,她疲倦的睡著了。
聞人紂眼神明亮溫暖看著她打理過后干凈如水的臉蛋,睡著后的社會關系更加白皙,兩頰因為溫暖漾出了淡淡的粉紅,平常編成大辮子的發鋪泄了半張床。
男人對女子美麗的要求是會隨著年紀增長改變的,可是不管在她之后接觸過多少女子他一直看不厭她。
他移動自己靠近她,摟她入懷。
嗯,還是這味道,還是這人,還原這般柔軟的懷抱。
她柔軟的地方壓著他堅實的胸膛,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收縮抽緊,甚至一碰觸,他男性的胯下就有了反應。
他在掙扎,要繼續忍受這美麗的折磨,還是干脆去沖涼水好恢復冷靜?
就在這反復的煎熬里直到天光.
“老爺,寅時了。”剝啄的敲門聲,提醒聞人紂的是策云的雙生哥哥虎嘯。
“知道了,我馬上出去!逼綍r丑時起床的他晏起了。
“需要小的進去伺候老爺著裝嗎?”照以往的慣例并不用問,不過今非昔比,老爺的房里有兩個女人,這個宅子里的人除非三歲以下小孩都知道了。
恩,真要說還有個人不知道……不過那不在他的能力范圍內,想來,老爺早就想好了對策才是。
“不必!”
“老爺一直都是小人服侍的!彼哉Z,這他的榮譽,不過看起來要易主了。
他就一直等在門外,直到聞人紂推門出來。
“老爺,里頭的姑娘要是醒過來屬下該怎么辦?”
“當她是聞人府的主人看待,你們如何待我就如何待她,我有的她也必須有,還有,聽她吩咐!
“屬下遵命,也會吩咐下去的。”
“恩,我今天有什么行程?”
“一個時辰后約了漕幫的少東在悅來樓商談明年托運的合同,中午是跟鄉紳父老的飯局,接下來是和上個月已經約好的商會見面!
“今天的行程我要在午膳前結束!彼弥中摹
“這不大可能!
聞人紂沒理會。
“我要帶她去見我舅父,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我不放心,還有去告訴管事把下人都集合起來拜見女主人!泵鎸傧碌臅r候他是一個精明能干的商人.
主子,甚至已把施幼青將來的生活都規劃好了.
虎嘯拼命把主人的吩咐記在腦子里,他又得讓人去玉器鋪還有精瓷店典賣送禮告罪的禮物。
兩個人邊走邊下樓,這寢房里的施幼青也早就睜開水靈靈的雙眼。
他看著有被拉到下巴被子有些哭笑不得,這聞人紂真把他當成小孩子在照顧了,踢了被子有替她蓋回來,幸好她睡覺沒有流口水的毛病,要不然真的難看死了,。
唉,兩人同睡一張床,真是太理所當然了,算了!經過昨晚他大概也沒什么名節可言了,那個“恨”還心滿意足的出門了,害她裝睡裝的好辛苦。
以后她要是有了孩子,尤其是女孩兒,絕對不能讓她隨便被男人拐走——————呃,她這種娘,也沒什么說服力吧。
沒等丫頭端水來,她下了樓來,問了過路的仆人水井在哪,打了桶水凈了臉跟手。
四周都是早期的仆役和丫鬟,她往回走,也不是很搭理那些人好奇的目光,經過垂花門,還有一年四季生的荷花塘,記得昨晚聞人紂說過他的那些草藥都放在后院,她也不回主屋,便往后院去了。
四合院的小平房,她的草藥連同木架一樣不缺的擺放著,不過搬運的畢竟是外行人,她挑揀了好久才重新分類好。
拍拍手去掉手里的草屑,她對把自己關在這樣美麗的宅子里一點興趣也沒有,七年沒有來過京城,她要去到處瞧瞧皇城里的醫術進步到哪里了。
“姑娘,姑娘,原來你在這里,我找了你半天呢!鄙裆行﹤}皇的花兒一送水進主屋,便發現她的主子不見了,她也是剛剛來到這個新地方,差點急哭的他只能央求另外一個丫鬟跟她一起分頭出來找人。
“找我有事?”施幼青頭也不抬。
“我給姑娘送熱水!
“不必麻煩,我已經梳洗過了!
“姑娘?”花兒不知道該怎么辦,自從她賣身進聞人莊、開始會服侍人起,真的沒遇過這樣的主子。
“我等一下要出門,老爺如果回來你就更他說一聲!
“那姑娘的早膳?”
“我很早就想去吃七大胡同的燒餅油條還有咸稀飯,不用準備我的!币鲩T,先回去換一件干凈的衣服吧,剛整理草藥弄得渾身草屑。
要是就這樣出門會給聞村人丟臉吧。
以前可以隨便,現在多少要顧一下那位老爺的面子,咦。“花兒,你干嗎哭?”
“唔……唔……奴婢連姑娘都服侍是不好,一定會被趕回聞人莊的!
欸,怎么這就哭了?
施幼青有點艱難的問道:“你的意思……我該怎么做?”
“起碼……姑娘要讓花兒梳個頭,換件配得上姑娘身份的衣服,奴婢才能交代!
“一定要這樣?”
花兒堅定的點頭。
“還有姑娘出門一定要有人隨行,在京城里有頭有臉的人家,小姐出門一定要帶著丫頭仆役才行!
她怎么沒有發現她身旁多了個老媽子?
“花兒?”她堵住這位大婢女的喋喋不休。
“姑娘?”
“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換衣服,梳頭?”她往主物走去。
“來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