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要反他,真的想反。
溫柔清楚,周家父子的惡門,早已殃及池魚,她若不做,別的商家也會做,那些人隱忍已久,早在暗謀策劃,陸義送來給她的消息,擺明了事情一觸即發,他們刺客都派了,還有什么不能做?不敢做?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她一直記著他說的話,記得他教的事,這些年來,她在城里布下情報網,不僅僅是使用周慶的門路,因為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這城里有多少人不喜他。
所以她暗地里讓陸義去做這些事,去調查收集更多的消息,不只是尋常商家、酒樓里的下人,他甚至收買了官府里的下人與獄卒。
這幾年,周慶做事變本加厲,一再強占民宅、店鋪,趕人出城,弄得人心惶惶。
她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她不是沒有問過他原由,可那男人不肯說,而她很清楚,他這般持續下去,人們要反他,想反他,是遲早的事。
溫柔知道她得搶在所有人之前先下手為強,若由她起頭,她還能想辦法保他。
她不知的,是他竟身處那般可怕的絕境之中。
這城里有妖怪,為數眾多的妖怪,她不知究竟有多少,可如果連周豹也是,那還有誰不可能是?這城里有多少商家是妖?有多少商家是人?那些想反他的,到底又有多少是人?多少是妖?
他說過,這座城需要規矩。
之前她沒多想,現在回想起來,才知他話中有話。
她必須讓知府大人帶兵抄了周家,才 能釜底抽薪,可那些妖怪,讓事情添了太多變數。
她不想這么做,可她必須這么做。
周慶要她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這城里有妖怪,那些妖怪在吃人,他之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壓制住了他們,可如今那法子顯然開始不管用了。
所以小青才會在迎春閣吃人,雖然十娘殺了小青,可她倆的對話,讓她知道,這些妖怪也在謀劃著什么。
大人要醒了。
雖然尚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她清楚自己無法再拖下去。
周慶再不能等,他沒有時間了。
即便她再不愿,她也得趕在事情發生之前,讓知府大人把周家抄了。
要扳倒周氏父子,得要從官府下手,之前不是沒人做過,可她猜官府里也有周豹的人,或者披著人皮的妖,他們將事情全壓了下來。
但張同知不是妖,她知道若他是,周慶不會讓她繼續下去。
那晚,她一夜未眠。
即便對官兵是不是能制得了那些妖,她仍有疑慮,天一亮,她仍是將所有搜羅到對周氏父子不利的罪證,全都親自送到了知府衙門。
張同知一早就已等在府堂。
「都在這兒了?」張同知見她讓人抬了一箱東西進來,挑眉問。
「是。」她直視著他道:「全在這兒了!
張同知壓低了聲,湊到她跟前來道:「溫老板,不瞞你說,昨夜我同你赴會前,已同知府大人說及你所提之事,可你要知,這事非同小可,你呈上的東西,要是不夠有力,可是成不了事的!
「子意知道!顾宄,若這事不成,這人一定第一個將事情給撇得一干二凈!溉魺o確切事證,子意也不敢驚擾知府大人!
「如此甚好!箯埻πΓ慌匝眯l擺擺手,「把東西幫溫老板抬著,溫老板,這邊請!
說著,他轉身走在前頭,溫柔邁步跟上。
張同知帶著她,穿門過房,來到知府大人辦公的堂室,敲了敲門,得到大人應聲,才推門進屋。
堂室內,窗明幾凈,幾上香爐正燃著裊裊清煙。
一名頭戴烏紗帽、身穿云雁常服的大人坐在桌案之后,她沒有多看,只躬身垂眼的等在門外。
「大人,溫老板來了。」張同知走到桌邊,同那大人通報。
「讓他進來!
「溫老板,進來吧!
張同知回身召她,溫柔這方跨過門檻,來到桌前,衙衛抬著那一箱,跟進了門。
她恭恭敬敬的拱著手,將腰彎到了底。
「小民溫子意,見過大人!
「張同知說,你有事要私稟于我?」
「是!顾怪,鎮定的說:「小民近日覺察城內有人同商家強收銀錢,用以暗自囤糧、私造兵器、集結兵丁,意圖造反!
這幾句,擲地有聲,即便在場的人私下早知她要做什么,可真等她說了出來,還是讓一室陷入可怕的寂靜。
意圖造反。
這可是要誅連九族的殺頭大罪。
不知過了多久,桌案后的大人,擱下手中毛筆,終于開口問。
「你此來,是要舉報誰想造反?」
「周豹!
這兩字,讓一室更靜。
知府大人以食指輕點桌案,又半晌,才再問。
「溫子意,你可有實證?」
「小民自是有確切實證!拐f著,她將箱子打開,道:「這些皆是半年來,小民截獲的消息與密函,以及城內城外,共三百四十八位商家親自提供的帳本,記載了過去數年,每月被迫向周豹繳交的銀錢,大人若能辦了周豹,我等皆愿親上衙門!
話落,她不忘將那帳本上呈交與張同知。
張同知接過手,再轉呈給知府大人。
那戴著烏紗帽的大人,拿了帳本,一一翻看著。
一室依舊寂靜,她心跳飛快,等著前方桌案后的大人發話。
雖說張同知若沒把握,也不會蹚這渾水,今日要她來,也只是走個場面,可最終仍得看這知府大人吃不吃這套,敢不敢動周豹。
這知府走馬上任多年,她知周豹一定一早打點好這知府大人。
可她賭的,是人性。
人性本貪,若能收得萬兩銀錢,誰還只收那蠅頭小利呢?
眼前的大人,伸手翻了一頁又一頁,然后終于合上了那帳本。
「張同知!
「下官在。」
「周豹父子,意圖造反,你即刻調動兵馬,帶兵將周氏產業全數查封,把周豹、周慶拘提前來!」
「是,下官這就去辦!箯埻_跟一旋,喜孜孜的轉身出門。
溫柔暗暗松了口氣,跟著躬身再道:「謝大人成全!
知府大人笑了笑,只道:「溫老板,這商街,以后還得看你了。」
「小民必不負大人所托!顾龔澭俟。
「既是如此,你沒事就下去吧!
那知府大人朝她擺擺手,怎知,這一擺手,讓那大人頂上的烏紗帽歪了一歪,知府大人抬手將帽扶正,她卻在這時看到有滴濃稠的液體啪咁一聲落在地上。
那液體,是滴血。
她渾身一僵,不禁抬眼看去。
在這之前,她并未真的見過知府大人,只有幾回遠遠瞧過,可眼前的男人異常眼熟,他的臉極白,像是涂了一層厚粉,而他額上的黑色官帽邊緣,隱隱有著縫線,那縫線上,還滲出了些許腥紅,在他扶帽時,被帽檐抹開。
而他的耳,他的右耳因為他扶帽時太過粗魯,整個被往旁扯裂開來,要掉不掉的,懸掛在那里,滴著血。
可那傷著了自己的知府大人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像是根本不痛似的,只自顧自的繼續調整頭上的烏紗帽冠,想要把它戴好,卻再次扯到了臉皮。
溫柔瞪著知府大人那瞬間扭曲了一下的臉皮,還有那只滴血的耳,只覺毛骨悚然,剎那間,她忽地領悟,眼前的人,就是昨夜那意圖非禮她的男子。
他昨夜拿布條遮眼,擋住了半張臉,是以她一時才沒認出。
可他死了,被小青吃了,而十娘剝了他的頭皮,拾起了他的耳,說要去找人修一修——
剎那間,惡寒上涌,她強壓眼底的驚恐和上涌的嘔意,飛快低下頭來,匆匆退了出去。
一出官衙,陸義見她臉色不對,忙迎了上來,低聲問。
「怎么回事?」
「沒事!顾狭塑,「我們回去吧!
見她眼中透著驚慌,陸義沒再多問,只上車快速將車馬駛離。溫柔坐在車上,臉色蒼白的交握著雙手,簡直如坐針氈。
她雖然讓知府大人派兵抄了周家,可她本是打算,等周慶被下獄之后,讓他假死牢里,來個偷天換日,她甚至早已在那獄牢之中,安了自己的人。
可那知府大人,那額上的疤,那扯裂的血耳……
更別提那張臉,只要遮住了眼,分明就是昨夜那男人。
她不知知府大人昨夜怎會跑去迎春閣,但她清楚知道,那男人昨夜已經死了。
張同知曉得嗎?他可知大人昨夜也在迎春閣?還是他本也是周豹的人?
她很清楚,謀事總有變數,但如今這變數太大,完全超出她所能掌控的范圍。
驀地,她突然領悟,若知府大人已被周豹那一方的妖怪取代,那他們這般順勢而為,絕不會僅僅只為了逮周慶下獄——
剎那間,方寸大亂。
陸義收買了獄卒,即便周慶被下獄,她仍有辦法將他弄出來,那是她原本的謀劃,可若那些妖不是這么打算——
溫柔小臉刷白,匆匆掀開前方車簾,抓著陸義的手臂,驚慌脫口:「快!帶我去元生當鋪!」
陸義吃了一驚,回頭看她。
「知府大人是周豹的人,他們不是要逮周慶下獄而已,是要殺了他!」她臉色蒼白,心慌意亂的道:「周慶知道這是我謀劃的事,他知我安了出路,可不知大人已被偷天換日,他不會反抗,你得帶我去元生當鋪,我必須通知他——」
「不行!龟懥x下顎緊繃的看著她,低聲道:「張同知天未亮就已調集了兵馬,你知道今早這只是走個過場,在你出來前,他就已經帶兵去逮人了,你不能這時出現在那里——」
「他們會先去迎春閣,他們以為他一直都睡在那里,但他不是,他這時一定在元生當鋪!顾募比绶伲o抓著陸義的手,啞聲開口:「拜托你,他們連讓他入獄的機會也不會給的!
看著她慌急的小臉,陸義握緊韁繩,粗聲道:「溫老板是周慶的人,周豹的人都知道,就算溫老板反了,可你以為在這種時刻,他們會讓你靠近那里嗎?你這時去,只是給了他們機會和理由一網打盡。」
聞言,她小臉刷得更白,唇微顫。
「無論如何,我得試一試!
他低咒一聲,只能掉轉車馬,迅速往商街大廟前的元生當鋪駛去。
可兩人才到商街入口,遠遠就看見官兵已經包圍了那里。
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官兵,溫柔臉上血色盡失。
陸義甚至沒有問她,直接就將車馬駛過街尾,沒有轉進那條商街。
就在車馬駛過街尾的那瞬間,街頭大廟前忽然無預警炸了開來,那震天動地的驚爆猛地襲來,造成的氣爆甚至讓車馬劇烈搖晃,讓她摔倒在車板上。
混亂中,她驚駭的掀起車簾,只見元生當鋪那兒,冒出驚人的沖天火光。
不——
剎那間,她試圖跳車沖下去,可陸義飛快抓住了她,將她塞進了車簾里,她失控的掙扎著,想要下車,想去他那里,但陸義出手點了她穴道,然后回身抖韁,讓馬匹將車快速駛離那陣混亂。
溫柔癱倒在車板上,無法動彈,只能看著揚起的車簾外,人們驚聲尖叫,四散奔逃,就連那些靠近大廟附近的官兵,也亂了陣腳,但那些官兵一重又一重的,依然包圍著那里。
那樓高三層的建筑,再次爆出另一聲巨響,讓她氣窒心顫。
黑煙夾雜著熊熊火光直冒,一下子延燒開來,可她什么也無法做,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可怕的烈焰吞噬了整棟當鋪。
爆炸引起的熱風,吹得車簾陣陣飛揚,啪啪作響。
看著那沖天的火光,看著那被官兵重重包圍的商街,溫柔知道事到如今,無論她怎么做,都改變不了什么。
來不及了。
陸義知道,她也曉得。
當車馬駛出城門,陸義將車停到路邊,這方掀起車簾,回到車廂里,解開了她的穴道,跪坐在她身邊,啞聲開口。
「抱歉,我不能讓你在那下車!
「我知道!顾樕n白的點頭。
「他可能不在那里!顾穆曉俚。
「他可能不在那里!顾c頭同意。
「就算他在,既然迎春閣里有暗道,元生當鋪里定也會有!
「是,那兒——」
她顫聲張嘴,試圖再點頭,可話卻說不出口,她喘不過氣來,沒有辦法呼吸,只有唇微顫。
就算周慶算得再精,挖了暗道,也不可能挖通整條商街,而那些官兵將整條商街都圍住了,即便他插了翅膀也飛不出來,難以逃出生天。
這點她知道,陸義當然也曉得。
無論如何,周慶都死定了。
他們本就打算殺了他,從沒打算留他活口,所以才會炸了元生當鋪,才會一把火燒了那里。
她將冰冷的雙手緊緊交扣在身前,只覺一顆心,痛若火燒。
人都說,周豹是惡霸,周慶也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她知,他不是。
他不是。
當年,她送他那平安符,給他那老銀鎖,是真心想能保他平安。
她從沒想過,到頭來,竟然是她親手害死了他。
霎時間,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可看著眼前這些年,她一直視其為大哥的男人,她能從他眼中,看見自責與愧疚,她閉上微顫的唇,再張開,又試一次,才有辦法出聲。
「我知……你是為我好……」她緊握著雙手,強扯嘴角,看著他,啞聲道:「我們回去吧!
凝視著眼前臉上血色盡失,仍試圖對他微笑的小女人,陸義無言以對,只能握緊雙拳,點點頭,轉身退了出去,將車馬駕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