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傳說,燒成廢墟的永康王府,夜夜都會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子哭聲。
打更人信誓旦旦,說不止一次見過鬼火飄飄,更有不信邪的小伙子夜探鬼宅,結果被白衣女鬼嚇得魂不附體,到城隍廟收驚幾次才回神,連官府派來將王府夷為平地的工人,也接二連三地出了意外,付出再高的工錢也沒人敢靠近王府一步,只好不了了之。
鬧鬼的傳聞繪聲繪影,都說那是年輕貌美的永康王妃一縷幽魂徘徊在王府不去,死不暝目,癡癡等著她夫君魂魄歸來……
這夜,一條頎長人影無聲踏入永康王府,步至早已荒蕪的后花園里。一個時辰過去了,他卻動也不動,像在等些什么,遲遲不肯離去。
“香濃,為什么你不出來見我一面?”
南天齊低喃,撫著院中當年為了聊慰愛妻鄉愁,刻意由她故居移植而來的柳樹。
當年他一時輕忽,沒料到副將竟會窩里反,將他的奇襲之計告知敵營,他所帶的一隊精兵被盡數殲滅,自己也身受重傷,若非巧遇定遠王世子左永璇出手相助,恐怕他早已過了奈何橋!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昏迷十日后醒來,他竟成了通敵叛國、已被處死的逆賊,昏君更是聽信讒言,不經查證、不看他過往功跡,立即判了他抄家滅門之罪,讓他一夕之間失去所有至愛親人。
為了報仇,他傷愈后改名“齊天”,遠走關外,靠著左永璇的資助和自己拚了命的努力,僅僅五年便掌控了關外畜牧命脈,成了漠北霸主。
他養的千萬良駒足以踩平皇城,他蓄積的財富足以征募百萬雄兵,只要他揭竿而起,皇朝立刻風云變色、血染成河!
雖然他誓言推翻昏君,但是讓無辜百姓為他陪葬,他又于心不忍,便說動以賢能著稱的香王韓東麒,和與他情同兄弟的左永璇共謀起義,希望以最少的傷亡完成江山易主的大事,忍了六年,才在時機已臻成熟的此刻返京布局,也終能回到故居。
別人聞之色變的鬼怪之說,是他恨不得能親眼目睹的奇跡,他夜夜來訪,希望親人們能現身與他相見,可是一連數夜,別說女鬼,連什么鬼火、鬼啼也沒見著、聽著,這廢墟靜得只聞草間蟲鳴,哪有什么……
忽然,暗夜靜謐中,一陣極細微的哭聲隨風飄來,南天齊怔了下,立刻循聲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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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香濃一身縞素,在當年的佛堂舊址前焚香祭拜。
今日正逢南家滅門忌日,她特來遙告宅中眾冤魂,奸相與他女婿已因她的美人計反目成仇、自相殘殺,也落得家破人亡的報應,大仇已報一半。
接下來,她將傾全力誘殺昏君,縱使可能逃不過玉石俱焚一途,可她心中卻異常平靜,沒有恐懼,只有期待,因為九泉之下有她摯愛的丈夫,他們夫妻終能團聚——
“香濃?”
她一怔,手中成迭冥紙盡數落入火中。
“香濃?”
南天齊望著眼前曾在夢中出現千百次的熟悉身影,明明僅有十步之遙,他卻腳步遲疑、忐忑不已,不敢貿然上前確認,就怕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
傅香濃轉過身,不敢相信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真的出現在眼前。
雖然他蓄了胡,長發不羈地披散過肩,剛棱的面容更添了幾分粗獷,可她仍一眼便能認出,那確是她此生最愛的男人,只是和她一樣,身心似乎皆被歲月摧折了不少滄桑。
更令她詫異的是,他有影子、腳未懸空,分明還是個活人!
太好了!原來他沒死……
“天齊……”
那彷佛泫然欲泣的低喚,讓南天齊的心碎了又碎。
雖然她不知何故以皂紗覆面,只露出一雙眼睛,但那濃情似水的澄亮眸子、柔婉醉人的嗓音,分明就是他的妻子沒錯。
可是……他明明聽說當年滅門抄家的消息不知因何走漏,當官兵撲滅王府火勢,才發現所有婢仆盡散,唯獨南家人不曾潛逃,奶奶懸梁自盡、爹引劍自刎,香濃更被烈火燒得面目全非——
“香濃,你是人是鬼?”
他看著她腳下的影子,期待萬分地朝她走去。
“不,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永遠都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別過來!”傅香濃惶然喝止他。“人鬼殊途,你再過來我會魂飛魄散!”
沒錯,傅香濃已死,如今的她不再是尊貴的永康王妃,而是凝香樓的香嬤嬤、名震京城第一青樓的鴇兒,再也無法與他匹配,又何苦相認,平添心痛?
“人鬼殊途……”南天齊無法相信她真是一縷幽魂,卻也不敢妄動。“不可能!你有影子,你——”
她急急打斷他未竟之語!拔抑皇莵硪娔阕詈笠幻!
話說出口,傅香濃卻是心如刀割。
她想知道這些年來他究竟身在何方、做了些什么?過得好不好?好想奔入他懷中,傾訴心中的相思和別離之痛,腳卻像扎了根,動也不能動。
因為她心里明白,天齊只是一時迷惑才止住腳步,她再待下去肯定會被識破,到時想走也走不了。
無論如何,她都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身處花街柳巷的事實,就讓他當她真的成了一縷幽魂,讓美好的自己永遠停留在過往,冰清玉潔、不留半點瑕疵,這樣就好……這么做才是為他好……
“我……很愛你!
她已哽咽,想到這一別,或許再見無期,以為早已哭干的淚水再度潰堤。
“今生情深緣淺,希望來世我們還能共結白首,日后我不會再出現,你也別冒險來此,永別了!”她轉身狂奔,一刻也不敢遲疑。
永別——
“香濃!”
眼看她拐了個彎,消失在眼前,南天齊只覺心被刨空,教她捏在掌心一起帶走。
“你別走,是鬼我也要你!”他痛心地吼,立刻追上前,說什么也不愿和她就此天人永隔。
“香濃,留在我身邊,哪里也別去!”
傅香濃聽在耳里,腳步反而更加急亂。
她多希望自己真成了鬼,能與他魂魄相依……
可惜,她不是,所以她不能留在他身邊。
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她也不想知道他發現自己寄身青樓時,是否會因此對她失望、痛心,甚至輕視、鄙棄,因為只要他有一絲那樣的表情,對她而言都痛過被人千刀萬剮。
如果連來生再與他共結白首的唯一希冀都毀了,那她——她只怕連一刻都不能活!
“香濃,你在哪兒?”
熟悉地形、刻意借著夜色和頹圮屋梁閃躲的她,宛如鬼魅般忽隱忽現,不一會兒,便完全消失了。
“香濃!”
南天齊心煩則亂,還不知道妻子早已離開,仍茫然奔找,直到他突然瞥見掛在焦木上的一小塊白布,拿起一看,似是被勾扯下的一截衣角,心頭一震。
雨一直下到入夜才停,這布卻是干的,而且潔白如雪,分明是不久前有人匆匆經過,不小心被扯下——
“她不是鬼……她沒死!”
驚喜、錯愕、疑惑、難過,千般情緒在他心中糾結,他怎么也想不透妻子既然活著,為什么不與他相認,還裝鬼逃離?
可無論是什么原因,既然知道她活著,就算掀了整座京城,他也要把她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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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凝香樓里早已冠蓋云集,歌舞婆娑。
形如牡丹盛放的舞榭高臺上,圍了圈以五彩琉璃細編的珠簾,簾內,凝香樓的頭牌名妓如玉,端坐落霞琴前,纖指輕移,以高超指法柔奏起琴音,簾外,更有數名身段窕窈的舞妓身披織云彩帶,隨樂起舞,讓人忘了身在何方,宛如置身仙境。
一曲舞罷,舞妓盡退、珠簾高卷,在眾人驚嘆中,艷色傾國的如玉身著一襲彩繡紅梅的杏黃衫裙,外罩印金紗帔,無須施舍笑容,只消用那雙媚眸環顧周遭一眼,便已讓眾人看得癡迷,連眼都舍不得眨。
卻也僅那么一瞬,層層紗幔立刻罩下,美人姿容若隱若現,更撩撥得在場男客心癢難耐,即將引得群起鼓噪前,忽又聽見琴音再起,美人低聲吟唱——
“星參差,月二八,燈五枝。黃鶴瑤琴將別去,芙蓉羽悵惜空垂。歌宛轉,宛轉恨無窮。愿為波與浪,俱起碧流中。曉將近,黃姑織女銀河盡。九華……”
歌聲惆悵,和著琴音,時而癡、時而怨,聽得人如癡如醉,曲罷,立刻贏得如雷掌聲,如玉的絕色音容再度迷倒眾生。
“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如玉姑娘當真是艷冠群芳、色藝雙全!”
“傳聞昔日韓娥賣唱求食,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可我半年前聽得如玉姑娘高歌一曲,那聲韻至今還在我心中縈繞,更勝韓娥七分!”
“是啊,我活到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天仙絕唱!能見著如玉姑娘、聽她彈琴唱曲,我死也無憾!”
傅香濃在一旁看著、聽著眾人將如玉拱上天,面紗下的紅唇不禁露出一抹得意笑容。
沒錯,這就是她要的結果。
當年因緣際會,讓她遇上同為忠臣遺孤的如玉,兩人報仇的意志同樣堅定,便由她設法將如玉捧上如今京城第一名妓的地位。
色藝、歌藝、琴藝俱全的如玉,至今仍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官,別說陪上牙床,男客連想見美人一面,都得先付上一筆豐厚賞銀。
對外,她更讓眾人覺得她將如玉當成女兒寵愛,還放話日后將讓如玉自行挑選夫婿從良,更引得那些自詡風流的高官、富紳,縱使一擲千金也面不改色,個個無不卯足全力,想贏得佳人芳心,好將這絕世美人收歸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