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中原軍大敗突厥軍,消息傳回京城,舉國歡騰。
“鎮(zhèn)北將軍的車隊已經快到了,聽說再一個時辰就要進城門了!”
“那鎮(zhèn)北將軍海震名頭大,本領也不輸其父威武大將軍,咱們一定要去看看!”
“是!威武大將軍在突厥戰(zhàn)事底定后,還特地請調駐守西南,只為了避嫌,還有不與兒子爭功,而鎮(zhèn)北將軍更是大義,皇上的賞賜全捐了出來,瞧瞧海家的氣度!”
“走走走,去大街邊搶個好位置,迎接擊潰突厥大軍的鎮(zhèn)北將軍!”
一群鄉(xiāng)親從明月酒肆門口走過,吆喝的話語令坐在柜臺后看賬本的于曦存恍惚了片刻,忘了手上的工作。
他回來了……他終于回來了。
分離的這五年,人事全非,她父親因急病過世,酒肆傳到她手上。幸虧她對于釀酒還挺有天份的,五花釀經過她的改良,再加上一些新口味的酒,總算沒砸了父親的招牌。
于掌柜過世后,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門提親,都被她打了回票,都指揮使的兒子被拒絕了數次,到現在都還沒放棄。她知道心里等著一個遙遠的男人很傻,可是她答應了他,只為他一個人釀酒。
知道海震平安無事的消息,比知道他打勝仗更令人高興。他剛離去的前兩年,京里還聽不到海震的名頭,但第三年開始,就聽說一名叫海震的校尉勇猛無匹,殺敵無數,他在領兵時絕對一馬當先,殺敵示威,有他在的戰(zhàn)役,勝多輸少。
他在短時間內升至中郎將,最后射中突厥可汗之子阿史那及羅致命的一箭,莫利可汗因此退了兵,遞出降書,海震也因此被授為三品鎮(zhèn)北將軍。
皇上賜的宅邸,他沒住改成了義塾;皇上賜的金銀財寶,他也沒收,全充做犧牲將士的撫恤金。就是這樣的大義情操,讓他的名聲更上一層樓。
如此傳奇的人物,當然令群眾又好奇又景仰。酒肆里已經有好些客人聽到外頭的叫喊聲,跑出去看熱鬧了,于曦存也跟著站起身,走到門外,只見一大群人全都往大街的方向走。
她忍不住笑了,這情景和她五年前的猜測不是一模一樣?
他成功了。
于曦存立刻轉回內間,取了一瓶酒出來,又快速地出了酒肆。
“大龍,酒肆里麻煩你了,我出去一趟。”
捧著酒,她一路直跑,因為擔心趕不上,她還差點掉了鞋子。好不容易匆匆趕到朱雀大街,已是人山人海,擠過人群才剛站定,便看到整齊浩大的車隊緩緩朝著這里推進。
于曦存深吸了口氣,心頭這兒跳的不知道是因為方才跑太快,抑或是對于重逢的緊張。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色衣裙,不禁有些懊惱怎么沒穿個大紅大紫的吸引他的注意,纖手急忙整了整鬢邊的頭發(fā),至少讓自個兒看來整齊利落些。
終于,她看見他了,他比以前更黑了些,也壯了些,眉宇間的氣質由當年的不羈轉為沉穩(wěn),高頭大馬的坐在一匹駿馬上,穿著輕便的甲胃,表情肅穆沉凝,但她卻明顯感受到他未形于外的不耐,忍不住低頭一笑。
這么一垂首一抬頭的時間,海震的馬兒已接近她站的位置。他端坐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直往前走。
他其實不喜歡也不適應這種被民眾夾道歡迎的感覺。他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偉大,他今天還能坐在馬上,可說是踩著其他弟兄的尸體回來,真正該受稱贊、受褒揚的,是那群犧牲的將士們!
可是他無可奈何。將軍這個位置,雖然可以讓他金戈鐵馬大刀闊斧,同樣的也會有繁文褥節(jié)的官場文化得遵守,他若今天不隨軍走這么一遭,選擇徑自入宮,明天可能就有人參他一本,說他私自脫隊,無視軍紀!
煩,真是煩透了!
皇宮的大門就在正前方遠處,他幾乎想要策馬狂奔,也省得這么慢慢走,一頓飯的時間還走不過一個坊市。
然而就在他的忍耐要到達極限前,一個嬌美的人影赫然映入眼簾,讓他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停下馬來。
“小酒蟲?”海震有幾分驚艷,與故人相見更是欣喜,但長久以來沙場上的歷練,讓他硬是壓下了揚起唇角的沖動。
“果然,你還記得我!痹舅⒉簧萃麜诿CH撕V姓J出自己來,想不到兩人的目光莫名地交會了,且她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光亮,不由得笑得比春花還燦爛。
這一笑,讓海震有些恍惚,好像心中一直深埋著的什么情緒被她無意間觸動了,胸口感覺酥酥癢癢的,幾乎讓他僵硬的臉部線條都要為之軟化。
不過他沒有,硬著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道:“你從小到大都長得這副模樣,也沒多幾兩肉出來,要認不出也難!
四周都是好奇于海震與這名女子停馬交談的民眾,一聽到他們的對談,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他可不能在這時候失了面子。
“是嗎?”于曦存細眉微挑。他說得不客氣,她卻是沒動氣,依舊笑吟吟地回道:“我以為自個兒長相還過得去呢!”
“那是你自以為!彼姓J自己就是故意想氣她,兩人打小就認識,斗嘴都斗到沒詞兒了,見到她不酸兩句心里難受,要他稱贊她變美了,實在是說不出口。
“難道你還認為自個兒很美嗎?”
尤其在他成了將軍后,一堆舊識逢迎拍馬,但她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仍然沒變,這讓他因連年戰(zhàn)爭而變得冷硬的心,有些暖呼呼的感覺。
于曦存沒動氣,仍是微笑著反問:“一般說來,美人都會吸引別人多看兩眼的,你說是嗎?將軍!
“是又如何?”他沒聽出她的言下之意。
“那么,小女子先謝謝將軍了!庇陉卮嫒套⌒,裝模作樣地微微一福!皩④娨宦夫T馬而來,夾道歡迎的民眾不能盡數,但將軍唯獨在我面前停馬,認出我來,不代表你多看了我兩眼?”
“我……那是因為我認識你!”海震當然死不承認。
“將軍自小在京城長大,街坊鄰居也都在這兒候著將軍,你瞧!那兒有賣米的大嬸、和你一起上過書院的黃鄖和趙邦……你不也一個都沒認出來?”她笑得更燦爛了,刻意加重了語氣,“美人都會吸引別人多看兩眼的,將軍!
“我……”海震再次被她堵得無語。
從小到大,在嘴皮子上,他就從沒勝過于曦存,只是沒想到經過了五年的歷練,在突厥大軍面前隨便一喊就令人色變的鎮(zhèn)北將軍,依舊一遇到她就沒轍。
“哼!我趕著回宮,不和你多說了!闭f不過人,只好走人,海震有些狼狽,卻發(fā)現自己有些懷念這種感覺。
他拉了下韁繩,轉頭想策動馬匹,身邊卻拋來一個黑影,令他本能地伸手去接。
入手的是一個酒瓶,里頭還傳來濃郁的酒香。
“將軍,既沒忘故人,就覷空來喝杯酒吧!”傳來的,是于曦存清脆的聲音。
海震終于沒好氣地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朝著皇宮繼續(xù)前行。直到大隊人馬離那如花似玉的人兒都老遠了,他似乎還能聽到她銀鈴似的笑聲。
海震策馬離開了,臨行前還能看出他嘴角的隱隱笑意,而留在原地的于曦存卻被群眾團團圍起來,好奇又驚嘆地打探著她與鎮(zhèn)北將軍的關系。
“姑娘,你認識將軍?”
“哎呀!你不是明月酒肆的于姑娘嗎?和大將軍是鄰居嘛!”
“這么多年了還認得啊?你們該不會有什么私情吧?還送酒呢……”
“說吧說吧,別賣關子,于姑娘,你和鎮(zhèn)北將軍究竟是什么關系?”
賣關子?于曦存真是服了這些好事之人的想象力,她根本什么都沒說,他們早已猜到天邊去了。
她朝眾人微微一笑,這春花般的笑靨,還讓一些年輕哥兒險些失了神。
“大伙兒何不去問將軍呢?”
拋下這么一句話,她徐徐離去,留下這群仍兀自猜測的民眾。
回宮述了職,一堆繁文耨節(jié)卸下后,海震終于能回家好好休息了。
一進府里,馬上有人拿熱手巾給他擦手,備熱水讓他洗塵,接著煮了一頓豐盛又精致的菜肴,讓他吃了頓飽,好一陣折騰到了夜晚,才得已回到自個兒房間。
于曦存送的那瓶酒,還擱在桌上。即使他已飽到再也吃不進任何東西,精神及肉體都疲憊不堪,他仍不假思索地打開了酒瓶,細細地品嘗起濃郁甘美的酒水。
果然是加了桑葚的果子酒,五年的陳釀,好似彌補了他因殺戮而耗損的精力,也平撫了他太過尖銳的殺氣。
本以為會一夜無眠,但在果子酒的催化下,海震睡了一頓好覺。由于皇帝惜他疲累不堪,準他三日不必上朝,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悠悠醒來。
好久、好久沒有在這種蟲鳴鳥叫的自在環(huán)境里起床了。
他愣愣地望著窗外,桌上仍擺著他喝畢的酒,想到昨天和于曦存一番斗嘴,躺在床上的人傻傻地咧開嘴,無聲笑了笑,便翻身一躍而起。
養(yǎng)足了精神,該是吵架的時候了,他發(fā)現自己很犯賤地懷念和于曦存相處的各種滋味。梳洗著裝完畢后,他想都不想便走出房門,翻過那道相隔兩家的墻。
他沒有像過去那般隱瞞聲響,還故意弄得大聲了些,因為他知道,她不可能在那里等著他。
果然,一直到他落地后好半晌,一道慵懶的女聲才緩緩地、由酒肆通往后院的門傳出。
“將軍離去五年,還是喜歡翻墻?”接著,于曦存行出,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令她原就美艷的臉蛋多了抹俏皮。
“可是技術退步了,竟弄得這么大聲?”
“與其我還得拉起嗓門叫你,不如讓你聽到聲音出來尋我!彼鏌o愧色地說出自己的用意。
于曦存搖搖頭,無奈一笑,“你如今已是名滿天下的鎮(zhèn)北將軍,不會走正門嗎?我昨兒個是請你來飲酒,可不是請你來做賊。
“我就喜歡翻墻,不行嗎?”
這幾乎是無賴了,海震心知這習慣自己約莫一輩子也改不過來,因為翻墻與她密會是兩人共同的秘密,所以他很珍惜這種感覺,管他合不合宜呢!他永遠不會告訴她,他之所以不住進皇帝賜的宅子,也是因為這翻墻的小小樂趣。五年來他已和她離得夠遠了,終于回京,不需要再和她拉遠距離。
“還有,你別再將軍將軍的叫我,聽起來就別扭!彪m然他也不太喜歡她替他取的綽號,但比起疏遠的尊稱,還是大黑熊聽起來舒坦些。
“好吧,大黑熊,別說我不替你留面子!睅拙浣徽,她不禁為之失笑。這頭熊氣質歷練得沉穩(wěn)了,但心性卻還是沒啥改變。“我就想到你今天一定會來,要請你的酒菜,隨時都可以備上。跟我來吧!”
因此,海震成了明月酒肆開門做生意以來,第一個從后門進出的客人。不過也歪打正著地沒讓人知道堂堂鎮(zhèn)北將軍已然來到酒肆里。于曦存讓海震坐到一個沒什么人會注意到的靠墻位置,半晌后便端來幾樣小菜,還有一瓶他專屬的果子酒。
“這小菜是你做的?”他動筷前先問清楚,“不是你煮的我可不吃!”
“知道你這頭熊挑剔,當然都是我做的!庇绕渌钪目谖,過了五年吃軍糧的日子,更需要她的家鄉(xiāng)味來平衡!俺园!菜色看起來簡單,可花了我不少時間呢!”
海震知道她喜歡做功夫菜,有時候一塊豆腐,就添加了數十種說不出來的材料,表面雖然看起來仍只有白白的一塊,但吃在嘴里卻是百般滋味。想到她為他花了這么多心思,連桌上這瓶酒都釀了五年,于是他放開心胸大嚼起來。
于曦存笑吟吟地看著他,陪他喝酒,陪他暢談邊疆事,聽到他說到大漠壯闊的風景時,她不由得心生向往;而當他提到兩軍對戰(zhàn)他差點被人砍了一刀時,她也提心吊膽。明月酒肆本就是清凈之地,酒肆里多是文人墨客,時間,就在這種悠閑靜謐的氣氛中流逝。
可惜,美好的時光總是不長久,不識相的人就在此時竄了出來。
都指揮使之子蔡增,在數年前無意進入明月酒肆,發(fā)現于曦存驚為天人的美貌后,便命人上門提親,不過都被擋了下來。除了他早有妻妾,還有個兒子,更別提他的年紀,都可以當于曦存的父親了!
此人三天兩頭便到明月酒肆,總要于曦存出來相陪。于曦存當然不可能陪他喝酒,她又不是平康坊里的青樓女子,但出來招呼應付一下客人,她還是做得來的。
只不過今天她把所有時間都留給了海震,蔡增等了老半天看不見她的芳蹤,卻無意間見到她坐在角落和一個男人有說有笑,分明不把他放在眼里,這教他如何忍得住?
于是他二話不說便沖到她和海震用餐的桌子前,表情陰晴不定地道:“曦存姑娘,我蔡增好說歹說也光顧了你這酒肆這么多次,怎么你從不待見我,一杯酒都不和我喝,反而和這人熱絡得很?”
于曦存一見是他,隨即皺起眉,但還是壓下心頭那股不耐,站起身好言好語道:“蔡公子,這位是……是我的老朋友!倍妓氖畞須q了還要人叫他蔡公子,于曦存每回叫,每回都忍不住作嘔。雖說亮出海震的身份,可以避過這次麻煩,她還是不太想搬出他的名頭,想靠自己的力量解決這件事。
因為,蔡增不會只來鬧這一次,和他撕破臉對她沒有好處。
“老朋友?我和你認識這么久也算老朋友了吧?這回你總該陪我喝一杯!”蔡增方才等她時,已經幾杯五花釀下肚,早就有些醉意,伸手就要拉人。
不過他的手才剛伸出來,海震就有反應了,幸虧于曦存閃得快,沒讓他碰到,否則蔡增今天這雙賊手搞不好就要落在這里,收不回去了。
“蔡公子,您喝的五花釀太烈,曦存喝不來的!彼笸肆艘徊,態(tài)度也是溫溫和和,似乎已很習慣這種場面!昂瓦@位公子的這杯酒,也不過是敘敘舊誼,今天恐怕沒辦法和您多聊。要不這樣好了,您今天喝的酒算我請客!
“不!我偏要你過來和我喝酒。五花釀你喝不來,那你就拿這酒和我喝!”他料想著沒人敢和他作對,囂張地直接拿起桌上的酒瓶,一陣酒香就這么直竄鼻間。
“喲,這香味好!想不到你還藏私!我今天也要喝這酒,你非陪我不可!”
“這酒只有我能喝,她也不能陪你!”把這兒當青樓了嗎?海震聽著他們的對話,原本膚色就黑的臉龐,變得更黑,終于忍不住發(fā)難。
“你這家伙打哪里鉆出來的?憑什么這酒只有你能喝?哼!屁放得比銅鑼還響!”蔡增仗著醉意耍派頭,聲音拉得老高,“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這種話海震聽多了,他人頭都不知砍過幾顆了,還會怕對方是誰?“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會回去問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