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室內(nèi)一片靜寂。
海震走了之后,便沒有人再說一句話,于曦存自然是繃著一張俏臉,而李誠信則十分自然,徑自吃吃喝喝,喝酒還不忘替她倒一杯。
這倒令她開始對眼前的男人另眼相看,她以為氣氛如此之差,他應(yīng)該多少會有些尷尬才是。
“李大人,民女想了解一下。”她終于開了口,“您知道海震在玩什么把戲嗎?”
“別自稱民女,我可不是在審案子。何況你都直呼鎮(zhèn)北將軍的名諱了,我這區(qū)區(qū)甘州刺史又算得了什么?”李誠信豁達(dá)一笑,才回答她的話。
“沒錯(cuò),我知道海震的用意,他想把我們倆湊成一對。”
果然。于曦存深吸了口氣,胸口那股火氣卻壓不下去,逼得她硬是拿起酒杯一口飲盡,才能稍稍控制脾氣,不讓她立即沖出去找海震理論。
“李大人,我……我事前并不知道海震的想法。”她思索了一下,直截了當(dāng)?shù)靥钩凶约旱男那椋爱?dāng)初我不得不和他離開京城,因他是要前赴戰(zhàn)場,我不便跟隨,于是他說將我暫且安置在甘州,我不曉得他居然想將我……和大人配成對,齊大非偶,小女子是配不上大人的,希望大人諒解小女子的苦衷……”
李誠信聽得搖頭苦笑,伸出一只手止住她的話。“行了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shí),我也是月前才收到他的信,知道你會來甘州。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在信中他便隱約透出撮合你我的事!被叵牒U鹉鞘滞崞吲ぐ说挠睿庇X寫信真是辛苦他了。
于曦存眼一瞇,眉一皺,才稍稍平復(fù)的心情又變得惡劣。
李誠信注意到她的反應(yīng),微微一笑!拔掖饝(yīng)他,卻不是因?yàn)檫@樁天上掉下來的姻緣,而是我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大人,小女子不解!庇陉卮嫘涡紊娜丝炊嗔耍瑓s覺得眼前的李大人有些深沉,說話總喜歡留一手。
“因?yàn),我和海震相識數(shù)年……幾乎是從他年方二十才到邊關(guān)時(shí),我就認(rèn)識他了!苯酉聛,李誠信說得越來越曖昧,“幾乎每次一見面,他就提到在京城的青梅竹馬,提到你的獨(dú)立、你的風(fēng)姿,以及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v使我沒見過你,但對你做過的事,雖稱不上了若指掌,但也耳熟能詳了!
最后,他笑著用若有深意的目光直睇著她!八裕瑢τ诤U鸬钠髨D,我并不排斥,我甚至還有些喜歡你。在真正見過你后,發(fā)現(xiàn)你確實(shí)是個(gè)才貌俱全的奇女子,我便開始覺得,若海震想做的事能成功,那也不錯(cuò)……”
一顆芳心隨著他的話有些七上八下,但于曦存可沒被他的恭維沖昏了頭,端詳了他半晌,她才緩緩搖頭,“大人,你或許喜歡我,但你肯定更喜歡看熱鬧。我總覺得,你和我說這些,只是想吹皺一池春水,看看海震的反應(yīng)而已!
“哈!”李誠信撫掌大笑,“真有趣,不愧我對你期望甚深,你果然有雙慧眼,沒讓我失望。海震那家伙就是太正直、太無趣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連拐個(gè)彎都不會,也不管旁人難不難過。于姑……為了我們接下來的相處,我叫你曦存便罷。你可否愿意和我合作,給海震一個(gè)教訓(xùn)?”
言下之意自然是配合他演一場好戲,但因海震今日的態(tài)度,著實(shí)傷了于曦存,反倒讓她有所遲疑!按笕巳绾斡凶孕潘欢〞艿浇逃(xùn)?”
“因?yàn)樗诤跄!”李誠信斬釘截鐵地說,“每當(dāng)他和我提起你時(shí),那飛揚(yáng)的神態(tài),白癡都看得出來他有多在意你。何況,他若不在乎你,就不會辛辛苦苦掩飾你出京城,將你安置在遙遠(yuǎn)的甘州!
“如果不是此次戰(zhàn)事禍福難料,我想打死他他也不會將你送給別人!崩钫\信畢竟還是海震的好友,想整他之余,也不免替他說句好話。他伸手指了指擱在桌上的藥膏,“否則你想想,他何必連這個(gè)都替你弄來了,這是只有宮里娘娘們才能使用的雪花膏,可名貴了!”
于曦存沉默了一下,雖然心里依然窒悶,卻漸漸被李誠信說服!按笕苏f的很是動聽,但海震是顆頑石,他決定的事,很難讓他回頭。”
“不試怎么知道?”神秘一笑,他倒覺得成功的機(jī)率很大。“他的年紀(jì)也該成家了,甚至有貴為郡主的美貌少女和他表示過意思,他全都拒絕,為的只是想早日回到京城,見他的青梅竹馬。
“切莫小看了自己,你對他的重要程度,絕對超過你的想象!會有今日的會面,他為你,不為私,否則他對你有多少機(jī)會,何不……‘中飽私囊’?”
好個(gè)“中飽私囊”,即便于曦存對海震這一手安排有再多的怨懟,都因這番勸慰消散了不少。
她知道他,此時(shí)很氣他,卻也心疼他。
至此事態(tài)已然明朗,于曦存也不再廢話,下定決心道:“好!一切但憑大人安排!”
海震這天沒有離開,他決定在刺史府留一晚,隔天下午再動身。
他雖然把于曦存托付給李誠信,卻不敢肯定他們合得來。他以李誠信多年好友的身份,多方評估這個(gè)人——他官位不小,勤政愛民,謙沖自牧,文才卓越,重點(diǎn)是不好女色,無論什么鶯鶯燕燕在他眼前都八風(fēng)吹不動,這樣的男人,幾乎無可挑剔。
所以他把他最重要的小酒蟲托付給他,并希望他們能有個(gè)好結(jié)果。不管心里再痛,愁苦再濃,都只能自己承受。
因?yàn)樗浪龝,可是她是個(gè)大姑娘了,有多少年光陰好等?
而他,又是否能全身而退,成全她的等待?他連自己有沒有明天都不能確定了,根本無法給她幸福,所以,只好由別人給她。
他的小酒蟲啊,明日就要變成別人的,想到此,海震便是心如刀割,不管再喝多少酒,似乎都無法喝醉,醉到忘卻她嬌美的身影。
寅夜,房門突然被人敲了兩下,他知道外頭是誰,并不回應(yīng),只是更煩悶地又灌了口酒。
房里燈火未熄,他不開門,難道她就不能直接開門進(jìn)去嗎?于曦存不客氣地將門板往內(nèi)一推,直直走到他面前。
海震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喝了口酒,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么——或者說,根本不知道怎么開口。
因?yàn)樗奶摚欣ⅰ?br />
“海震,我很生氣!庇陉卮娴芍,過去注視他時(shí)眼中會有的一抹熾熱,如今似乎被冰雪澆熄,變得冰冰冷冷。
只有真的生氣的時(shí)候,她會直呼他的名字。上回聽她這么叫,是在他二十歲那年,在明月酒肆里做了件嫌貧愛富的事,被她疾言糾正。
也是那聲“海震”令他踏上了征途,有了輝煌的戰(zhàn)功,讓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大名。然而這次的“海震”,卻隱然代表著兩人即將的分離,而且是永遠(yuǎn)的分離。
他如何能承受這些呢?縱使兩人沒有承諾,但那明顯到不行的愛意交流,還有不言而喻的兩心相屬,難道他能當(dāng)作沒看到?上陣殺敵,都好過硬要自己當(dāng)個(gè)薄幸的男人!
“氣什么?李誠信不夠好嗎?”但他只能要自己鐵了心,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
“他夠好了!堂堂刺史大人,英俊瀟灑、文質(zhì)彬彬,有多少人能這么好?”她半諷刺地說著。
“那你還生什么氣?”海震故作不知,又替自己斟了杯酒,但因?yàn)樾睦锞o張,不小心將幾滴酒灑在桌上,不由得皺眉。
“殺人打人都不見你手抖一下,如今面對我,卻讓你不安了嗎?”于曦存卻將他的反應(yīng)看得清清楚楚,“我氣你什么,你如何不清楚?你怎么能自作主張,將我許配給李誠信?”
“我早說過要帶你來甘州……”他盯著酒杯,卻不敢直視她的眼。
“但并沒有說要我嫁人!你不是我爹,無權(quán)安排我的婚事!”說到激動處,于曦存伸手往桌上一拍,“我相信你,讓你帶我來,并不是讓你把我給賣了!”
“若你真能嫁給李誠信,也是好事一樁……否則你都快成了個(gè)老姑娘了,再不快嫁,就嫁不出去了。”這絕對是違心之論,但他偏偏就這么說了出來,為的是故意氣她,要她對他絕望。
于曦存聽得十分明白,即使心中早做好準(zhǔn)備今晚的質(zhì)問不會太愉快,卻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么沒良心的話。
“你居然說得出這種話?”她不禁有些激動,用盡全力才沒有示弱地流下眼淚!澳忝髅髦牢覟槭裁礇]有嫁!”
除了沉默,他還是只能沉默。連他都覺得說出這種話的自己簡直無恥到了極點(diǎn),她拖到現(xiàn)在還沒有嫁,為的還不是他這個(gè)大混賬?
而他這個(gè)大混賬,現(xiàn)在還想將她嫁別人,簡直是混賬中的混賬!然而他只能吞下對自己的腹誹,并且在心里將自己罵得更難聽,反正他就是個(gè)懦夫,是個(gè)爛人,因?yàn)樗x擇的路,讓他只能對不起她。
可是于曦存卻看出了他的自責(zé)和軟弱,更寒了心的在他已然油盡燈枯的信心之中,再灑上一把雪水。
“你真舍得看我嫁給別人?看我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看我天天親密地叫著別的男人相公,天天與別的男人同床共枕……”
“別說了!我叫你別說了!”他突然瘋狂地往桌上一拍,酒杯應(yīng)聲而倒。
“別說了,我不想聽!币?yàn)樗麩o法接受。他可以自欺欺人將她嫁別人,卻無法想象那會是什么情景,光是聽她說,就比拿著刀子剮他的肉還殘酷。
“你敢做,為什么不敢聽?”她厲聲質(zhì)問,為自己的愛情,發(fā)出不甘的悲鳴。
海震一句話都不敢辯駁,也不能辯駁,今夜的會面及談話,他注定是全盤皆輸,她的任何責(zé)難及不滿,也全在意料之中,只是他沒想過會這么痛、這么難受,這么令人窒息。
“我……夜深了,你出去吧!”
他徹底逃避這個(gè)話題,拿起杯子想再灌杯酒,卻發(fā)現(xiàn)杯中已空。一小杯一小杯的酒水已無法宣泄他的憤怒及不甘,索性直接拿起酒瓶,就嘴便狂飲起來,不再理會她。
于曦存心知今晚對他的刺激已經(jīng)夠了,由他的反應(yīng),她也知道這男人正對自己的作繭自縛痛苦不已。不過那又如何?他做的決定,自然要自己承擔(dān)后果,她總要讓他知道不是什么都他說了算,她也是有反擊能力的。
“這一輩子,我只見你喝我釀的果子酒醉過,其他的酒,是醉不了你的!”
她很明白,他心中只有她一人,別的花兒是入不了他的眼的。奈何伊人卻狠心到將她往外推,難道他真以為她能醉他一次,就不能醉他第二次嗎?
推開門往外走,于曦存沒有再回頭,房里的海震,卻喝到眼眶都紅了。
隔日一早,海震躲在他的廂房里,好一陣子才慢慢踱出房門。
他以為自己一出門,面對的會是于曦存的怒氣和不諒解,以及好友的無奈。然而當(dāng)他走到刺史府的花廳時(shí),看到的畫面,令他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
花廳里擺了一張桌子,李誠信正坐在桌前,微笑持著一枝狼毫不知寫著什么;而于曦存則站在他身側(cè),溫柔體貼地替他磨著墨,兩人還有說有笑。
海震瞬間瞇起了眼,雖然他硬是想撮合兩人,但心底猶不能接受這種畫面,總覺得刺眼得生疼,于是他轉(zhuǎn)身便想回房。
可惜來不及了,李誠信早已看見他,相較于于曦存視而不見的冷淡,他倒是很熱絡(luò)地向海震寒喧。
“海兄,昨夜睡得好吧?瞧你連早膳都錯(cuò)過了!”
“還好。”海震皮笑肉不笑,但這副表情搭配他原就有些嚴(yán)肅的五官,看起來比他上陣殺敵時(shí)的狠樣還恐怖。
花廳里的兩人卻仿佛沒見到他的異狀,猶自說笑,這令海震累積的郁悶更甚,硬是想找個(gè)話題打斷兩人的融洽。
“誠信,你在作畫嗎?”他遠(yuǎn)遠(yuǎn)看著李誠信筆下那張紙,鋒利的目光似要射穿紙面一般。
“不,我只是在寫些東西!崩钫\信笑著解釋,完全不把他殺人的目光當(dāng)一回事。
“只是寫些東西,你們兩個(gè)有必要靠這么近嗎?”眼見于曦存的玉臂都快碰到李誠信的肩膀了,他要花費(fèi)好大的意志力,才能不沖過去把他們兩人拉開。
“哈!因?yàn)殛卮嬲f的東西是秘密!闭f完,李誠信還不忘神秘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