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身體臃腫的富察氏撇著嘴,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水煙,其它女眷圍著她坐成扇形,而在中央,一身濕漉漉的壽雅背對他半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給我說清楚,你今日夜不歸宿,急于出京,是想跟誰走?說。俊备徊焓贤鲁鲆豢趩苋说臒,毫不顧忌庶子在場,厲聲逼問。
嘴巴閉得緊緊的壽雅,沒力氣理會惡狠狠的富察氏,偏著頭,仔細看著女眷們身上的滿服,接著露出困惑的神情。
她覺得冷,才泡過冰水的身子麻木而沉重,只是轉身她都覺得費力,加上周遭的古樸光景,又使她恍如在夢中。尤其是那一圈圍著自己的女眷活像是一出戲,而她是個看戲人,面對惡行惡狀,她幾乎沒什么真實感,因此即使覺得剛才的那道男聲醇厚好聽,她也沒有轉頭去看。
“不肯說出奸夫的名字?嗯?你只要說出奸夫是誰,我或許會網開一面,不將你交給宗人府論處。怎么說都是一家人,額娘也不想跟自家人撕破臉。”富察氏想哄騙出奸夫的名字,好給庶子狠狠的一擊。到時候,她有憑有據,告到宗人府,讓隆磬顏面掃地,無顏見人。
壽雅皺著眉,看看富察氏,接著又拍拍自己的腦袋,小聲咕噥,“怎么想不起來呢?”奸夫?奸夫在哪里?如今她的腦袋里一團漿糊。要不是她們口口聲聲叫她壽雅,她連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一雙眼睛圓睜,富察氏未料到壽雅竟會裝傻充愣。
“隆磬,你倒是說話呀,你這個好福晉,今日以回娘家為由,竟是打算私逃出京,要不是有李全偷偷跟著,報告海總管將她追了回來,全京城的人都要笑話我們肅親王府了!”隆達之妻不讓小叔置身事外。
“我看隆盤公事繁重,這事還是讓我這個額娘來發落吧!?偣埽讶私o我押往宗人府,說壽雅福晉不守婦道,與人私通,囑咐宗令,好好治她的罪!备徊焓详幮χ鹕。
宗人府?壽雅眉頭皺了皺。聽起來不像是好地方哩!
“好!壽雅犯事在先,額娘要把她交給宗人府,兒子也無話可說。”隆磬坐了下來,聲音很輕松地說道。
“哼!”富察氏不以為然。
“額娘,你把壽雅交給宗人府時,還得提醒他們一句,壽雅這位六品格格,是太皇太后親自下懿旨指給兒子的。她是怎么成為肅親王府的人,必須說清楚,要不然宗人府的那些胡涂蛋胡亂判罰,傷了太皇太后的面子而不自知,到時候他們怪上我們肅親王府,額娘可就難辦了!
富察氏一聽,心下琢磨起來。壽雅有錯在先,但打狗也要看主人,要是因為這件事,令太皇太后不快,便是得不償失呀。
“近來,二舅正要晉升為禁軍統領,連文書都擬好了。如果額娘只因想為兒子出頭,讓富察家受到牽連,兒子真的會過意不去!闭Z氣淡然,出口的話卻句句讓人頭皮發麻。
“那你說怎么辦?”富察氏在心里暗咒。他表面謙恭,實則語帶威脅,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
“快過二更天了,額娘你早點休息吧,兒子的麻煩事,還是讓兒子自己來解決為好!”
幾位女眷頓時炸開了鍋,七嘴八舌起來。
“怎能就這么算了!”隆璜之妻不滿地叫道。
“這種女人還留在府里,臟了名聲!甭∵_的側室義憤填膺。
愚蠢!難道從剛才的話聽不出隆磬的警告,不行,她不能讓這幾個蠢女人壞了事,即使再不甘心,也得到此為止。
富察氏手一拍桌,罵道:“狗奴才,還愣著干什么,煙草燒完了,為何不添?壞了本福晉心情!”說完,狠狠甩了身邊丫鬟一耳光,“被狗奴才擾了心情,我也年紀大了,實在是沒力氣管你們這些不肖子孫!闭也坏狡渌姆绞,只得拿個小丫鬟開刀下臺階。
“奴才知道錯了!毙⊙诀呶毓虻降厣希l抖。
“額娘,不能就這樣算了!甭№嗟拇笊┎灰啦火。
“你們都給我閉嘴,吵什么,都滾回各院。這么晚了,這院里死過三個女人,現在又多一個不貞的女人,穢氣透了!备徊焓嫌幸鉄o意地瞪著壽雅,最后的話,像是說給她聽的。
在富察氏的吼聲中,人群很快就散了,西院瞬間比剛才寬大許多。
待再也聽不到那些腳步聲,隆磬才冷言冷語對著壽雅道:“我不管你是私奔還是想回娘家,有奸夫也好沒有也罷,我都不會過問。
“雖然太皇太后指了婚,我們也拜過堂,可在我隆磬心里,你永遠都不會是我的福晉。你不必肩負妻子的責任,吃穿我隆磬絕不少你一份,但你必須按我說的去做,別招是非,乖乖地留在王府,否則,不等額娘來辦,我就會將你丟入宗人府。
“今天因為你的任性,你害死了你的貼身婢女,也害得幾位救你的侍衛染上風寒,都是人生父母養,如果你再牽連任何下人,就別怪我對你毫無憐憫之意。”她是淫娃是淑女都與他無關,只要她乖乖地窩在他看不見的角落,別讓他心煩就好。
聽到他的話,壽雅整個人都呆住了,好不容易爬起身的她只來得及看見隆磬迅速轉身離開的側臉。他那些言語仿佛一陣轟轟的雷聲,將她的神魂震回現實。
她再一次確定,這不是夢,是真正存在的現實。
“海總管,今晚就把壽雅格格遷出西院,讓她住到宗祠后的清心小筑。有什么情況,及時向本貝勒通報。”西院果然不是一個好地方。隆磬尋思著,他要跟這座荒蕪的院落撇清關系,將與他有關的人全都遷離此處,頂著他福晉頭銜的女人自然也不能住在這里。
“喳。”
深吸一口氣,隆磬瞄了眼黑暗中西院深鎖的東廂和西廂,一股窒息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害了他的女人們,是他的命格太硬,害得她們早逝,這個西院記錄著一切,時時刻刻在提醒他那些往事,他更害怕自己是不是還會害了其它至親?他的弟弟?他的女兒?迅速轉身,他步伐微亂地離開。
“哥!六哥,你回來了!
他剛出西院,就碰見一母同胞的弟弟隆晉,只有十一歲的他,看到他不禁喜出望外,連忙跑上前來。
“我要回戶部辦事。早點去睡吧!彼v地甩開弟弟。他保護他的方式就是遠離他。
小家伙的眼睛里,歡喜湮滅,隱隱閃出淚光。他聽下人說六哥回來了,已經睡下的他不顧嚴寒跑到這里,面對的卻是冰冷的推拒。
“哥……”
他跟在他身后,苦苦叫著,可是根本喚不住兄長的步伐。
“六哥!你不管我,也要管管英薇吧?她夜里都在哭!”隆晉忍住不哭,在夜色里大聲叫著,“英薇好想你的。”
聽到女兒的名字,隆磬身子僵了僵。英薇,他可憐的女兒,每次見她,他亦滿腹不舍,可他不確定自己該如何做,才能不將死亡厄運帶給自己的女兒。
慢慢地,孤冷的影子還是消失在幽幽的燈火中。
看著人走遠,隆晉蹲下身,嗚嗚地哭起來。他和英薇都過得好辛苦,阿瑪人又在北疆,王府里根本找不到關心他們的人。
他好想自己的親額娘,好想阿瑪。
剛才那個在門口放狠話的男人是她的相公?相公她什么時候有了一個相公?滿身肥肉的惡老太婆是她婆婆她已經嫁人了?壽雅低頭看看自己未干的衣裳,再四處亂瞟,不;叵雱偛诺膱鼍。
這真的不是她熟悉的一切,連她自己的名字也聽起來那么陌生。她真的是壽雅嗎?如果她是壽雅,那她姓什么?她該找誰去問清楚?有鑒于方才復雜的局面,除了那位死掉的貼身婢女,恐怕她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
被人救醒之后,只有她一個人躺在這間大屋的地上。映入眼簾的,是天花板上描著兇猛蟒紋的陰暗藻井,后來,老太婆就帶了好多女人沖進來,對她又是辱罵又是嘲諷。
而那個后來出現的男人的話似乎還在回蕩,她心緒變得更加煩亂。如今的她完全處于劣勢,她不知道自己的過往,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一個壞名聲,對了,還有一個她根本不記得的“奸夫”。
哎!不想了!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先把衣服換掉再說,濕答答的衣服,讓她好難受。壽雅開始解衣扣,跟古雅的盤扣折騰了許久,才脫掉厚重的滿式袍服。
丟下濕透的外袍,她松了口氣。外頭冰天雪地,幸好屋內的火盆燒得暖暖的,讓她凍僵的身體慢慢回溫。
攏攏頭發,她來到等身齊高的銅鏡前,倏然凝住,一雙眼睛越瞪越大。
這……這……這銅鏡里的人是誰
鏡子的女子,臉頰圓潤,眉如柳葉,頰邊有很甜的小梨渦,玫瑰色澤的嘴唇帶著一絲奔放的異域風情,漂亮的眼睛烏黑明亮,脈脈含情。
壽雅忍不住雙手叉腰,對著銅鏡轉了轉身,看見自己豐滿的胸部,再往下,纖細柔軟的腰肢展現出她從未見過的裊娜。哇!好漂亮。她連聲喟嘆,忍不住來回轉身,腰肢以下,修長健美的雙腿,令她顯得高健康。
欸?怎么手上還有一串這么漂亮的手珠?她注意到腕間別致的飾品。
正醉心于撥弄藍色的琉璃珠,門外傳來一道女人的聲音,“福晉,?偣茏尮鹕弫矸棠。”
“進來吧!弊詈笤倏匆谎圩约旱拿烂玻龘Q上笑臉喚人進門。
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慢慢地進了門,朝她一拜。
“你來了就太好了,我正想著這么長的頭發該怎么辦呢!彼顫姷乩^黏在一起的及膝長發,半蹲著跟桂蓮說道。
顯得有些老成的桂蓮微微一愕,沒想到福晉會笑著對她。眼前的壽雅格格與傳聞里的,仿佛不是一個人。
“快起來吧,我快蹲不住了。”
“請福晉上坐!敝斒嘏捅痉值墓鹕徆Ь吹匕阉龜v到礅子上道:“福晉,你的頭發沾了好多河泥,讓桂蓮替你洗一下吧!
“嗯,謝謝。”
主子給奴才道謝?桂蓮又是一愣,但手上動作并沒有停下,提來些火盆上的熱水,動手給福晉洗頭。
“桂蓮,我姓什么?”洗頭的工夫,閑不住的壽雅閉著眼,一邊把玩著腕上的手珠問道。
對方停了停,遲疑地道:“福晉姓葉赫那拉!
知道自己叫葉赫那拉、壽雅之后,壽雅再也忍不住了,連珠炮似地向桂蓮不停發問。
半個時辰過去,她逐漸知道自己家在京城,母親早亡,先父是一位二品武將,幾年前戰死沙場,家道中落,家中除了一位盲眼姐姐,再無其它親人。
她還有很多疑惑要問,比如說惡老太婆口中的四個女人,但進退有度的桂蓮閉緊嘴巴,就是不說。她也不再追問,盡量不讓桂蓮為難。她相信終有一天,自己會把一切都弄清楚。
清理好頭發和衣裳,當夜,她就被帶入冷清的清心小筑居住。她躺在燒得還算暖和的炕上,又把玩起手上的琉璃手珠,每次撫摸,她就覺得心緒平靜,不一會,她的眼皮越來越沉,最后沉沉地睡去。
那串手珠,在她睡著之后,閃出藍光,一閃一滅,猶如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