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嚴重受驚」的常崢玥歸來后,當(dāng)日稍晚,先行一步回家的常峨嵋便被得知真相后勃然大怒的常老爺罰跪祠堂一天一夜,且不準(zhǔn)任何人給她送吃食。
「阿嵋領(lǐng)罰!古R往祠堂前,她故意淚汪汪地囁嚅,「那、那等阿爹您生完氣以后,可以別把這套頭面收回去嗎?我真的很喜歡……」
「孽障,你闖下那么大的禍,丟盡了我們常家的顏面,居然還有臉跟老子要這套傳家寶?」常老爺暴跳如雷,劈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毫不留情的命令左右道:「摘了她的頭面,我便是拿它填了河,都不會把它糟蹋到你這孽障手上!」
奴婢侍人虎狼般撲上前來,押著她三兩下便奪走了她簪戴的紅珊瑚寶飾,常峨嵋哭哭啼啼地被搓揉得狼狽不堪,一旁「虛虛弱弱」看著的常崢玥陰戾眸光一閃——斷不斷她將來孕育子嗣的希望,已成了其次,她此刻只想常峨嵋死!
她今日所有的羞恥和受辱,全都是因為這個賤人!
可常崢玥卻未曾察覺到已然落魄到被奴婢拖拉押送往祠堂的常峨嵋,低垂著涕淚交縱的通紅小臉上,掠過的一抹隱隱得意笑容。
翌日,清晨天未明,在幽暗微弱的兩盞油燈下,祖宗牌位前,嬌嫩小巧的身子直挺挺跪在蒲團上,一動也不動。
常峨嵋仰望著祖宗牌位,目光幽遠疏離,唇邊笑意諷刺。
「敬告常家先祖?zhèn)儯热辉蹅兗绎L(fēng)已腐敗濁臭至此,我那『好』阿爹睡遍了姬妾也生不出個兒子承繼香火家業(yè),那么,就讓我這個不肖孫女兒毀了也無妨吧?」她笑得好不愉悅!高@滿府銅臭呀,全敗光了也好過日后落到姓嚴的手上花,那時,先祖?zhèn)儾耪娼兴懒艘膊活磕!?br />
話聲甫畢,卻聽見外頭腳步聲近。
臉色蒼白卻神情森冷的常崢玥緩緩?fù)崎_祠堂大門,提著一只描金燈籠慢慢踏入,在常峨嵋身后停住,目光幽微復(fù)雜地盯著她久久不語。
常峨嵋彷佛一點也未察覺,可常崢玥知道這個向來被自己視若蠢物的幼妹原來心思深得她看也看不清。
常崢玥眼神越發(fā)厭惡冰冷戒備,不禁諷刺地淺淺一笑。
「沒用的!
「我不知道姊姊在說什么?」常峨嵋慢慢回過身來,慣常愛笑的小臉此際笑得更加燦爛嬌媚。
「得了,何必再做出這副無辜的模樣?」常崢玥也懶怠維持舊時的友愛溫柔嘴臉,輕蔑地道:「咱們姊妹之間早已撕破臉了,我便不信你這聲姊姊叫得不膈應(yīng)惡心!
常峨嵋嘴角笑意更濃,好整以暇地以坐代跪,閑閑地仰望著她!肝也挥X得呀,惡心的是人又不是稱呼,我自沒什么好膈應(yīng)不膈應(yīng)的!
常崢玥臉色變了,怒極反笑!负,好得很,我還真不知道我這個好妹妹幾時變得這般伶牙俐齒不饒人了,若早知道,我又何須這么小打小鬧的?倒顯得小瞧你了!
「姊姊這樣的手段還叫小打小鬧?未免也太謙虛!钩6脶倚@。「我可從來不敢輕視姊姊,畢竟一個不小心,不是斷子絕孫就是小命不保呢!」
「你以為你搭上了大宗師,便從此飛上枝頭了嗎?」常崢玥惡意滿滿地嘲笑道:「若大宗師真對你上心,你如今也不會再重新落到我手掌心,任我打殺了!
一想到那個大宗師竟無視她的美貌,還……
憑什么自己被生生打暈棄于暗巷,常峨嵋卻能毫發(fā)無傷紅光滿面地安然回到府中?
不管高高在上權(quán)勢滔天的大宗師為何會對這小賤人另眼相看,常崢玥絕不允許她再有翻出生天的機會!
「我自知人微言輕,身分鄙陋,大宗師今日捎帶我一程不過是見我可憐罷了,我當(dāng)然比不上姊姊的傾國傾城萬、人、迷……」常峨嵋對上長姊殺氣橫溢的眉眼,不痛不癢,反倒慢悠悠地拉長了音,刻意激怒之意表露無遺。
「你竟敢取笑我?」常崢玥果然怒火轟地上騰,一個箭步上前,高高揚起手就要狠摑下去——
常峨嵋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隨即重重甩開,嗤了一聲!告㈡獾媚樁纪崃,這可不好,人說相由心生,你也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面目原來有多猙獰吧?」
「常峨嵋!」常崢玥暴喝了一聲,目光陰厲可怕!改闼赖脚R頭還敢同我作對?當(dāng)真以為仗著骨肉之親,我就不敢動你嗎?」
「來呀!」常峨嵋霍然起身,直逼上常崢玥面前去,迫得其不禁后退了兩步。「我不怕和你在這兒同歸于盡,你呢?你敢嗎?」
「你——」常崢玥沒來由心頭一陣發(fā)寒,卻仍是滿眼狠戾:「笑話,常家如今是我做主,我便是要讓你立時報個急病而亡,信不信誰都不會多問一句?」
「我信!顾粦植惑@,眉眼彎彎,仿若沒心沒肺地聳聳肩!缚晌业暮面㈡,你就沒想過我既然沒有你以為的那么蠢笨不知事,又怎么會乖乖地任由你逼上死路呢?」
「來人!钩槴h冷笑高喚,話聲甫落,外頭兩個膀大腰圓高壯的粗使婆子氣勢洶洶地進來,一人拿著繩子,一人端著藥碗,不懷好意地對嬌小無抵抗之力的常峨嵋獰笑。
常峨嵋小臉有一瞬變色,可隨即恢復(fù)閑適如常,挑眉對常崢玥笑道:「我果然沒看錯姊姊,心夠狠,手夠毒,膽色過人,咱們常家有你,可見得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了!
常崢玥見她非但夷然不懼,甚而還談笑自若,心下頓起驚疑,可又轉(zhuǎn)念一想,如今的常峨嵋孤身一人且手無寸鐵,這常府上下里外全是自己的人馬,她便是插翅也難逃……
「唉,咱們姊妹一場,若非阿嵋妹妹你目無尊長忤逆不孝,惹得阿父傷心,還壞了我們常家的清譽家風(fēng),正所謂家規(guī)不可違,我這姊姊又何嘗忍心做這個壞人?」常崢玥拂了拂濤霞紗裙,出言卻是冰冷狠毒無情!竵砣,送二娘子上路!」
「諾!」
眼見粗使婆子就要撲將上來,常峨嵋諷刺地望向自以為穩(wěn)占上風(fēng)的常崢玥,笑笑漫吟了一句:「慶西坊,常家綢緞莊,三門一輕二重……」
「慢!」常崢玥臉色大變,陰冷厲聲低斥,「你們先下去!」
「大娘子?」倆兇悍仆婦疑惑茫然。
「滾下去!」常睜玥聲音尖銳刺耳,隱隱有一絲顫抖。
粗使婆子們哆嗦著忙退出祠堂外,還不忘抖著手關(guān)上大門。
一時間,幽暗陰森的祠堂靜如死寂。
「常峨嵋,原來我當(dāng)真小看你了!钩槴h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抑驚懼盛怒,自嘲般地笑了笑!刚媸侨f萬沒想到,原來有條毒蛇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卻渾然不知。」
「好說好說!辜热凰浩屏四,她也懶得再喬憨做蠢,淡淡道:「你不也是裝了十多年的護妹情深,功力之高深,演技之精湛,我等庸人才是遠遠自嘆弗如!
常崢玥被話噎了噎,眼底恨色更濃了!竸e說得那么天真無辜,若非是你自幼狐媚,不知廉恥,我又何嘗愿意做這個惡人?」
常峨嵋直直地盯著她,強抑內(nèi)心那兩世積累至深的惶惑、憤怒、恐懼和怨毒,一字一字道:「常睜玥,我究竟哪里對不住你?以至于你非要把我踐踏到泥地、親手推到煉獄里受盡煎熬苦楚才甘心?」
常睜玥被她赤紅凄厲得令人驚怖的眼神盯得心頭發(fā)涼,半晌后冷笑。「你自是對不住我,因為你,我未來的夫婿要換了我的庚帖,易妹而嫁……我若不搶先下手,難道眼睜睜看你奪走原屬于我的一切嗎?」
常峨嵋腦中轟的一聲,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你、你在說什么鬼話?」
常崢玥滿眼惡毒不甘!肝沂撬皂樀奈椿槠拮,十?dāng)?shù)年來,竟還比不得你這張惹禍狐媚的臉胚子,是你蠱惑得他失卻本心,還險些讓我成為眾人眼中的笑柄——報復(fù)你,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
看著自幼仰望親近崇拜的長姊,此時此刻的面目扭曲猙獰……
「原來……竟是為了這個……」她神色恍惚,喃喃自語,不知該感到悲哀還是可笑,只覺胸口痛到幾欲爆裂開來!妇蜑榱艘粋男子的三心二意,你將自己的親妹妹視若寇仇?」
常崢玥目光冰冷地注視著她,絲毫不覺愧疚悔憾,「他不是尋常男子,他是我自小定下的夫婿,嚴家未來掌權(quán)的家主,從來就不是你能覬覦染指的——一切都是你的錯,便是虛言狡辯一千次一萬次,都是你欠了我的!」
常峨嵋瞳眸通紅,卻干澀得厲害,連淚水都流不出,只覺世上再也尋不出這般荒謬絕倫、悲哀之至的笑話了。
前生,她被賣進公府飽受凌虐擔(dān)驚受怕,最后活活餓死在公府后院,今生雖然尚未重蹈覆轍淪落絕境,可父親的無視、長姊的算計,一次次傾軋而來,如果不是重活一世,現(xiàn)在的她還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里嗎?
「我真蠢,難道還對你和父親有什么期待嗎?」她的笑容嘲諷而悲傷。
「我常峨嵋,在你們父女眼中不過是個可供買賣,甚至隨手可棄的物什……這世上,又有誰會對拋棄了的東西感到愧疚生歉的?」
「既然知道你在常家什么都不是,你為何還不去死?」常崢玥陰狠得意近乎瘋狂地大笑一聲,咬牙切齒道:「常家有我這個值得父親夸耀的能干女兒就足夠了,你這樣的廢物竟還想當(dāng)我的絆腳石?呵,你以為自己知道了我放印子錢的私隱就能扳倒我嗎?」
「不怕你和嚴家那位大姑奶奶冒著掉腦袋的危險放印子錢的事被掀底兒,現(xiàn)在只管弄死我!钩6脶一謴(fù)冷靜,蒼白的臉龐露出一絲愉快!阜凑夜饽_的不怕你穿鞋的,事已至此,咱們就玉石俱焚……你看如何?」
常崢玥心臟猛一悸,冷笑,「你當(dāng)我會信你嗎?」
「你只管試試!顾龡l斯理地將頰邊一縷發(fā)勾回雪白小巧的耳后,挑眉嫣然。
常崢玥強抑驚怒,陰郁地死死盯著她好半天,深吸一口氣,「你要什么?」
常峨嵋凝視著這個長姊,心下滋味復(fù)雜萬千,又恨又怨又有一絲痛快,卻也難掩內(nèi)心深處一抹隱隱不情愿的佩服。
識時務(wù),善機變,能屈能伸……在恨不得親手殺了她的當(dāng)兒,還能在局勢傾覆不利于自己之下,迅速改變態(tài)度,冷靜地和她談起條件。
上輩子,她輸?shù)靡稽c也不冤枉。
「我要出族!
常崢玥難掩震驚,滿眼質(zhì)疑!改恪偭瞬怀?」
「你都想我死了,不過區(qū)區(qū)出族,難道你舍不得我?」她嘲諷。
常崢玥眼神冷了下來,「出了族,嚴郎就有借口納你為妾而不受常氏宗族非議刁難——常峨嵋,你算得一筆好帳啊!」
「你的嚴郎只管留著自己消受,我胃口再好,也不至于這般不挑嘴!顾晚竭呏S刺笑意微勾!肝页鲎宀贿^想離你們這些人遠遠兒的,這不也正合了你的心意嗎?」
常崢玥懷疑地打量著她,謹慎地一字一句道:「你裝神弄鬼繞了這么大一圈兒,便是為了出族?你可知出族即代表此后凈身出戶一無所有,無宗無族可為依仗,縱是遭人欺了賣了,也不得向常氏宗親任何一人求助……你,當(dāng)真舍得?」
「我什么都不要!顾Z氣淡然,「況且,你和阿父不是已經(jīng)試圖賣過我一遭了嗎?」
常崢玥臉色難堪至極,而后冷冷一哼。「一出族后,綏南公府和長平郡主那兒會如何為難你,我常家一概不管……況且,我自是樂得見你倒霉,你可要想仔細了。莫以為大宗師對你有一絲另眼相看,你就有靠山了,舉凡位高權(quán)重者,拿捏起人來不啻玩弄螻蟻一般——」
常峨嵋懶怠再反唇相稽,「日后如何,那就是我的事兒了!
常崢玥語塞,神情有一剎的陰沉和不安……她為何有這樣的底氣除族?難道大宗師當(dāng)真看上她了?
就在常崢玥內(nèi)心陷入天人交戰(zhàn),究竟是遂了她的意好換回那些該死的證據(jù),還是不顧一切牢牢地將她掌控在手中,任憑她怎么蹦跶也翻不了天——
「你只能選一個。」常峨嵋和這個長姊打交道這么久,又怎會不知道一向控制全局的她,此刻被迫讓步與抉擇的不甘心,「或者賭大宗師究竟會不會拿我當(dāng)回事兒,成為我的倚仗?」
常崢玥神色越發(fā)陰沉。
常峨嵋此刻心下也有些緊張,生怕常崢玥死死緊咬不放手,屆時當(dāng)真要同歸于盡了。
「況且,我出族對你何嘗不是利大于弊?」她戲謔道:「昨兒你我『協(xié)力』得罪了綏南公府和長平郡主,若非大宗師出面擋了一擋,恐怕咱們姊妹倆就得栽在花宴上。今日我一旦出族,你只管把過錯全往我身上推,便說——」
「說常家教女不力,特將之除族,以示交代!钩1牜h沉聲接道。
常峨嵋但笑不語。
「聽著像是常家和我俱得了好處,我沒有理由不答允。」常崢玥目光精明地盯著她,嘲弄地道:「可我不信你精心籌謀這許久,就為了攬禍上身!
「于你是禍,于我何嘗不是一線生機?」常峨嵋彎彎眉毛微挑!阜凑伊粝旅鎸Φ氖菞l絕路,還不如拼一把!
常崢玥深深注視著這個她彷佛從來不曾認識過的幼妹……
原來,她骨子里也有孤注一擲、以小博大的賭徒性格。
恍惚間,常崢玥心底深處掠過一絲自己也不愿承認的酸澀悲涼滋味——她們果然是親姊妹,骨血相融,心性相仿?上乱豢蹋菨駶櫟难劢怯指‖F(xiàn)隱隱狠戾之色。
既如此,她更是留不得了。
常峨嵋自然不知在這彈指剎那間,這長姊心念已盤旋了幾個來回,對自己敵意更深更重。
可便是知道了又如何?
她倆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此刻亦只是暫時休兵,彼此對峙,靜待時機罷了。
「好,我助你除族,凈身出戶,不管你手上拿捏了什么證據(jù),都要全數(shù)交到我手上!钩槴h昂首,目光犀利!覆⒘⑾挛臅,日后不得再『虛言矯詞』攀誣我常氏一族,否則自愿認下構(gòu)陷之罪,刑枷十日,發(fā)賣為奴!
只要立下文書,便是權(quán)勢驚人的大宗師,也沒了插手此事的理由。
常峨嵋嘴角笑意消失無蹤,「不愧是常家真正掌權(quán)人,常大娘子好厲害的手段,我真真自嘆弗如。」
「彼此彼此!钩槴h瞇眼,皮笑肉不笑!改惴匆У倪@一口,入肉三分,何嘗不是令我大開眼界?」
常峨嵋沒有回答,烏黑分明的杏眼只是望向雕花窗外,「天亮了!
好漫長艱難的一日一夜……不過,值得了。
常崢玥振振寬袖,語氣透著一絲緊繃和厭惡!改愫螘r交出證據(jù),我便何時請族長開宗祠,將你正式除族!
「今日,午時!顾洱X一笑,毫不猶豫!高@個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