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妙齡女子牽著馬匹,風(fēng)塵仆仆地站在趙家大院里,背上襁褓娃兒帶著細(xì)小鼾聲,似乎從小就在馬背上顛簸,習(xí)慣了,才能完全不受影響地安睡。
此刻正值趙家早膳之際,“百花谷”有人來訪一事引吸了不少人圍觀,連趙母及趙凝玉都想了解來人究竟是誰、有何來意,卻不敢端著主子的身分上前詢問。
當(dāng)來人瞧見由偏廳走出來的趙系玦與顧冬晴時,先是一愣,往前踏了幾步,忽而笑了。“大師姊,沒想到冷情如你,也會跟男人出谷?”
“霓裳?!”難得冷情的她也會驚訝,離谷多年的師妹竟然會出現(xiàn)在趙家。
“可不是我?大師姊,谷中的姊妹們好嗎?”她笑著問,蓮步輕移上前。
“我出來至今沒接過谷里捎來的信,應(yīng)該都好!彼钢奚驯成系耐迌,不祥預(yù)感油然而生!斑@娃兒是?”
“我兒子!蹦奚褜⑼迌罕У叫厍埃祜囟号麍A潤的臉頰。“我今天是來找他爹的!
顧冬晴秀眉一擰!澳惚蝗藪仐壛?”
“呵,師姊,你個性還是一樣直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好像回到了谷里一樣,真懷念!彼樕D(zhuǎn)悲,哀傷地看著顧冬晴。“師姊,我真后悔沒把師父的話聽進(jìn)去,男人的甜言蜜語只有在枕邊而已,那混帳跟我燕好的時候,喊的還不是我的名字呢!
“他是誰?”顧冬晴的臉色愈加凝重,轉(zhuǎn)身淡掃過立于廳門外的所有男人。
“我今天在街上聽說他是今年的解元,才知道這躲了我八個月的男人不在蘇府,在趙家。師姊,這娃兒的爹真厲害,是個風(fēng)光的解元呢!”
此言一出,大大地驚懾了趙系玦與顧冬晴,還有趙母、趙凝玉,隨后而來的趙父與楊總管也瞠大了雙眼。
“這位姑娘,你確定是黟縣的蘇泓世嗎?”趙系玦硬著頭皮問,他可以清楚感受到身畔的妻子聽見谷里師妹受人欺侮后,整個氛圍凝重了起來。
“我不管他是黟縣還是歙縣的蘇泓世,我只知道這娃兒的爹左手虎口有道燒傷,是小時候替他娘燒熱水燙到的;他右邊腋下有顆偏棕的痣,大小就和綠豆差不多;他肚臍眼下三寸有塊紅色——”
“好了,這就夠了!壁w系玦回頭吩咐!罢?zhí)K少爺過來,如果他不肯,用押的也得把他押到這里!
蘇泓世左手虎口確實(shí)有疤,細(xì)心點(diǎn)的人看到了,問幾句就能知道是他小時候孝行所致,然而他與蘇泓世一道泡過山泉,知道霓裳所言絲毫不差,蘇泓世下腹有塊紅色胎記,如果沒把褲子解下,她豈會知曉?
“你想怎么做?”顧冬晴細(xì)聲地問,不帶一絲波瀾,心里已開始盤算要如何整治那名負(fù)心漢。
“我沒巴望著要他娶我,只是想問他認(rèn)不認(rèn)這娃兒?我想給娃兒討姓蘇,在蘇家宗祠里掛上他的字牒!
“我不認(rèn)識她,那孩子不是我的!大表哥,救我——”蘇泓世被兩名粗壯有力的家丁由脅下掖住,拖拉到大廳前門來,當(dāng)他看見趙凝玉眼神中的睥睨時,叫聲更為慘烈!安唬也徽J(rèn)識她,是她不知道懷了誰的種,才想把孩子栽贓給我!”
“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dāng),你難道忘了在‘碧空寺’后山跟我說過的話嗎?這孩子也是那時候懷上的,你不想看看自己兒子長得是什么模樣嗎?蘇泓世!”霓裳高舉手中嬰兒,清秀的五官顯露在朝陽之下,不知是否聽者有心,乍看之下還真有幾分蘇泓世的樣子。
“不,那不是我的——”蘇泓世拚了命地往后頭退去,趙系玦掌心緊貼他的背,強(qiáng)迫他面對!按蟊砀,救我,我不知道她是‘百花谷’的弟子,我以為她……她是普通花娘……”
“就算是普通花娘,你也不該如此對待人家!還在圣潔之地做出茍且之事,你圣賢書究竟念哪兒去了?”趙系玦不禁動氣,運(yùn)用了一定的力道將他推下臺階,恰好跪跌在霓裳面前!澳憬o我好好反!”
“這孩子不是我的,這孩子不可能是我的——”蘇泓世狼狽地由地面爬起,連滾帶爬的就是想離霓裳越遠(yuǎn)越好。
“孩子都生了,總該給對方名分。爹,我看得請舅母過來一趟,得早在玉兒之前,盡快安排表弟的婚事!笔旰翱嘧x,取得鄉(xiāng)試便立馬迎娶扶持多年的未婚妻,處理得當(dāng),該是一樁美談。
“我不要娶她!我死都不要娶她,我根本不喜歡她啊!是她自己送上門來的!我喜歡的是玉妹,一直只有玉妹。 闭嫒⒘四奚,姑丈絕對不會把趙凝玉許配給他的!坝衩茫阋嘈盼,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我喜歡的人是你,是你!”
“一時鬼迷心竅?蘇泓世,你還真敢說!好,我倒要看看你抱著我親熱時,不斷呼喚的玉妹是怎生模樣,竟教本姑娘成了她的替代品!
“夠了,要就針對我一人來,別欺負(fù)玉妹!”蘇泓世倉皇站起,不敢看趙凝玉的表情,抖著聲音捍衛(wèi)道:“我告訴你,我是不可能會娶你的,你跟我……跟我燕好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處子了,誰知道這孩子是不是我的?我不認(rèn)!”
顧冬晴聞言秀眉緊擰,準(zhǔn)備沖下臺階好生教訓(xùn)蘇泓世一番,豈知霓裳竟朗笑起來,言行中凈是崩潰。
“不認(rèn)……呵,你不認(rèn)……”霓裳高舉男娃。“好,那我就把他摔死!”
“萬萬不可!”趙系玦驚呼,趙父、趙母看得暈眩,幾乎站不穩(wěn)腳步。
“霓裳,他生父不要他,把他帶回‘百花谷’吧!鳖櫠缏曇粲朴,聽得霓裳一陣鼻酸,頹軟而下。
趙系玦順勢奔向前去,將放聲哭喊的男娃抱起,交給趙母照顧。
“我怎么有臉回去……呵,當(dāng)初我可是私奔出谷的……師父一定不會原諒我。上天真不厚道,讓我連續(xù)遇上的兩個男人全是畜生,前一個說要為我生、替我死,結(jié)果師父的仇家一尋上,他立刻拋下我消失得無影無蹤,暫住‘碧空寺’又遇上狼心賊子,說是因?yàn)橛形以,他才能平心靜氣準(zhǔn)備鄉(xiāng)試,結(jié)果現(xiàn)在他不認(rèn)我就算了,我差點(diǎn)摔慘他兒子,他竟一點(diǎn)都不擔(dān)心……哈哈哈……他一點(diǎn)都不擔(dān)心呢……”
霓裳又哭又笑,模樣狼狽,顧冬晴漫步下了石階,眾人以為她要攙起霓裳,豈知她從腰際間拿出放滿細(xì)針的皮革帶,取出最長最粗的一支針,冷不防地往蘇泓世腰間刺去,疼得他雙目飆淚,張嘴呼疼,她再乘機(jī)塞入一顆烏黑但香氣四溢的藥丸,逼他吞下。
“你……你給我吞了什么?”蘇泓世掐著脖子,拚命催吐干嘔。
顧冬晴不理他,牽起霓裳,將韁繩交到她手中。“回去吧,師父不會怪你!
“大師姊……嗚……我什么都沒有了……嗚嗚嗚……”霓裳哭得像個孩子,顧冬晴將她按在肩上,撫著她連日風(fēng)霜侵襲,已經(jīng)失了潤度的黑發(fā)。“我恨蘇泓世,但是我更恨我自己,識人不清也就罷了,我竟然……我竟然下不了手懲治他……”
“帶著孩子回去吧,‘百花谷’終究是你的家!鳖櫠缫痪湓捇四奚研乜诩m結(jié)的痛,哭得更傷心了。
如果那日她有隨著銜春追出谷去,是否今天霓裳的際遇會大大不同?
“那個……冬晴呀,這娃兒長得白白凈凈的,不如就養(yǎng)在趙家吧?”趙母頭一眼就喜歡極了這娃兒,再說她的年紀(jì),趙系玦要是早幾年成婚,早就不知道是幾個孩子的奶奶了,她多想有個娃兒可以逗,偏偏顧冬晴及霓裳全搖頭拒絕。
“娃兒的爹在這兒,他不要,我們就不能把娃兒留在這里,這是‘百花谷’的規(guī)定。等娃兒十五歲了,他想出谷,想認(rèn)爹,就看他的決定!敝劣谑钦J(rèn)親還是尋仇,就不清楚了。母親的仇恨會不會傳承到孩子身上,端看做母親的如何教導(dǎo)。
顧冬晴走到依依不舍的趙母面前,接過男娃。看著娃兒酣睡的可愛面容,她不禁想問,把他送回“百花谷”真的好嗎?待他長大后會變成什么模樣?留在趙家有比較好嗎?如果又是另一個蘇泓世,不如現(xiàn)在就掐死他……
“大師姊,你變了,以前的你情緒沒有這般外放,是他改變你的嗎?”霓裳看向趙系玦,后者朝她點(diǎn)頭示意,她笑著回禮,抱過娃兒背上,俐落地扎上帶子上馬。“大師姊,希望你遇見的是個好男人,不會落得像我一樣的下場!
“去吧,路上小心。”顧冬晴拍拍馬背,送了霓裳一程。
“好,大師姊,你保重,千萬別像我一樣,所托非人。”說完這句話,霓裳看了蘇泓世最后一眼,心痛地別開眼后,便快馬加鞭離開趙府。
“你這妖女,你給我吃了什么?”蘇泓世拚了命地催吐,只吐出了一灘酸水。
“住口!你怎能用這種口氣跟你表嫂說話?況且是你不對在先!”看他既哭又吐,趙系玦也于心不忍。“冬晴,你剛剛喂他吃了什么?”
“斷情丹,只要動情就會腹疼如絞,這是‘百花谷’才有的丹藥。她痛苦,你休想快活,而且剛才那一針我喂上了毛強(qiáng)所中的蟲毒,不至于要你的命,但會讓你全身長滿難看的紅疹子。”如此一來,他這輩子別想娶趙凝玉,連想著其他女子都不行,甚至斷了有人看在他的表相而愿意委身下嫁的可能!摆w家人不分男女我都救,你就算病死路邊,我也不會伸出援手,從今而后,你就是我‘百花谷’的敵人!
“不……姑丈、姑姑,我是一時糊涂,我對玉妹是——哇啊,我肚子好疼……好疼……痛……”蘇泓世痛到在地上打滾,表情扭曲,出氣多、入氣少。
顧冬晴看也不看他一眼,直直地往大廳里走去,縱然神色自若,任何一人都可以清楚感受到她余怒未消。
“唉,自找的。楊總管,吩咐廚房送早膳,吃完就各自干活吧。”趙父搖頭,經(jīng)過這一折騰,都能吃午膳了。幸好他顧慮得對,沒把女兒許配給他。
中了解元但人品有瑕疵,以后真有機(jī)會任官,也是地方的不幸。
人潮散開,最后僅剩趙系玦與蘇泓世還在前庭,后者驟痛漸漸消逝,仍止不住淚水鼻涕流了滿臉。
他覺得蘇泓世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說穿了沒什么好同情的,但是霓裳最后留下的那句話,卻一直縈繞在他胸口。
蘇泓世畢竟是他的表親,冬晴會不會因此對他信任遞減,這可就難說了。
★★★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蘇泓世始亂終棄的罵名幾乎傳遍鳳臺,遠(yuǎn)遠(yuǎn)勝過解元的風(fēng)光。豈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知道是誰跑去密報(bào),在大考前夕瞧見蘇泓世捧著漆盒,私下拜訪主考官,涉嫌賄賂先取考題,因此功名暫且壓下,連同主考官一同發(fā)送刑部會審。
近月來,不少官府之人到趙府走動,不少人猜測密報(bào)之人就是趙府大少夫人顧冬晴,背后私語不斷,聞訊而來的蘇母對此極不諒解,時不時在她附近大聲哭鬧喊冤,一路哭向主廳要趙家兩老為她作主,替她救回兒子,實(shí)在不堪其擾。
趙家氛圍如臘月寒雪,趙系玦擔(dān)心苗頭全指向顧冬晴,二話不說便將所有責(zé)任一肩攬下,全力奔走以營救蘇泓世。盡管如此,他仍然硬是在逐漸繁忙的公事與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情中,抽出時間陪愛妻看書、磨藥,就怕她心情不好,身子又不舒服了。
幸虧老天保佑,刑部遍尋不著告密的目擊者,在趙府與主考官家中也找不出私相授受的證物,因此雖把他關(guān)進(jìn)牢房一個月,不準(zhǔn)家人探視,但免刑免枷,還算讓人安心,只要去付點(diǎn)錢就能把人接回來了。
然而,蘇泓世的解元身分已由候補(bǔ)取代,刑部以不影響大局為由,暫不發(fā)還功名,明年春季會試怕是不能參加,得等三年后了,但明眼人都知道刑部浩浩蕩蕩審理此案,結(jié)果卻是一株未開即謝的曇花,總是先保官威顏面再管他人死活。
總之,人救回來,事情也解決了,趙系玦原以為能專心處理家業(yè),還能多點(diǎn)時間陪伴顧冬晴時,卻傳出趙凝玉病倒的消息,還使脾氣不肯讓冬晴醫(yī)治,累得他還得奔走各方名醫(yī)。
現(xiàn)下唯一能讓他喘息的地方,就只有在顧冬晴的身旁了。
“你有事就去忙,別把時間浪費(fèi)在我身上!鳖櫠缱阽R臺前,有些無言,他今天怎么突發(fā)奇想替她畫眉?
她鮮少在臉上作文章,要她坐著別動任憑他擺布,還真有些局促。
“別動,就快好了。”趙系玦擱下眉筆,滿意地笑了。“我家冬晴真可愛,沒人比得上你。”
“……你出門最好睜大眼睛瞧瞧。”別讓外人笑他是睜眼瞎子,她還知道自己幾兩重!澳悴挥脫(dān)心我,蘇泓世的事影響不了你我,你不是他!背撬沧隽艘粯拥幕鞄な隆
“今天外頭沒什么急事,陪陪我心愛的夫人不好嗎?”昨兒個他作了個夢,夢中顧冬晴與霓裳一樣乘著馬,背著嬰孩離他遠(yuǎn)去,那畫面栩栩如生,將他活活驚醒。
幸好醒來她還在。
“聽說你妹妹病了,還病得很重?”前兩天無意間聽見外頭掃地的家仆耳語,還以為最晚昨天就會聽見他提出診治的要求。
“嗯。燒燒退退的,爹請大夫來看過了,說沒什么大礙。我昨天下午過去看她,精神還算不錯,只是胃口不好,瘦了一些!边有一直對他哭喊著不要嫁人,除了他以外沒有人配得上她。當(dāng)時爹娘都在場,他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還得故作鎮(zhèn)定安撫,著實(shí)令他困擾不已,幸好他沒有堅(jiān)持帶冬晴過去探望。
“精神還算不錯,大夫怎么會一個換過一個?”上門的大夫私下都在抱怨府上有“百花谷”名醫(yī),還請他們過來獻(xiàn)丑,分明是欺人太甚。她看著暗暗吃驚的趙系玦,就知道他有心瞞她!安幌胱屛抑赖脑,以后就找口風(fēng)緊一點(diǎn)的家仆!
“爹是擔(dān)心你會因?yàn)楸淼艿氖逻w怒玉兒,才不麻煩你出診,再說你這陣子身體虛累,我怕玉兒的病染給你,那就不好了。”加上玉兒聽到冬晴的名字就失控……唉,好好一名姑娘家,把自己搞得像瘋子一樣,如果她不是趙家小姐,誰能由得她胡鬧?
“我說過,趙家人不分男女我都治,就算趙凝玉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因?yàn)樗角槎鴦邮帜_,而且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真的不行,我也不會自找麻煩!狈浪赖酶\一樣,她是這么不理智的人嗎?
“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我等會兒再跟爹提一回,總不能讓玉兒繼續(xù)病下去吧!闭f他自私也好,有哪戶人家愿意納病姑娘進(jìn)門?不快點(diǎn)把她治好,如何托人說親介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