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君易開始大量閱讀了,談不上消遣,因為內容以知識性居多,但完全無涉他從前工作上的專業。他閱讀得很認真,甚至做起眉批,涂劃重點,這是他偶而讀累了趴在案頭睡著時,雁西在攤開的書頁里發現的。
閱讀給了他集中心神的目標,他神態益發顯得平靜,開口的機會反倒多了,三不五時經過她身邊,會沒頭沒腦問上幾句:“你知道植物也有視覺嗎?它們可以區分不同的顏色!保皢柲阋粋經典的悖論問題。如果你搭乘時光機回到過去殺了你年輕時的祖母,現在的你還會存在嗎?”,“你知道歷史上許多偉大的領導人物有什么共同之處嗎?他們都是瘋子,有異常的人格特質。我們太正常了,所以只能做普通人!薄
雁西泰半發愣,頂多回應:“噢,太神奇了!,“我為什么要殺我祖母?”,“我很慶幸我是普通人!,有時候想嚴肅回應他拋下的議題,他已經走開了。
書一箱箱送進家門。為了方便拿取,雁西又替范君易訂了幾具書柜,空蕩蕩的書房逐漸有了規模。有時思考倦了,范君易會走到露臺觀景,仍然堅持不用望遠鏡;偶而也出現在前院逗魚,或是待在后院盯著她晾曬衣物,始終不踏出大門,也冷淡和鄰居社交。
有個疑慮掛心許久,終于有一天,雁西趁他心情良好,把計算機屏幕轉向他,建議道:“您覺得訂一臺這種機器怎么樣?”
他淡掃一眼,皺眉,“做什么用?”
“健身啊。地下室雖然有桌球臺,可是沒人和您對打。小區附近有運動中心,您又沒興趣,干脆弄一臺健身車在家里,好好運動。”
“我看起來像缺乏運動的樣子嗎?”他冷眼反問。
被問倒了。她沒膽往他身上打量,只能憑最近的印象在腦袋里搜索他的體魄形貌,那曾經誤瞥的兩秒鐘,只約略知道他毫無贅肉,亦未脫形,但無法證明他體能是否及格,又不能命他當場伏地挺身或仰臥起坐。
“用看的不準確,”她只好這么說,“您是應該多運動!弊钇鸫a,運動會促使分泌產生積極心態的多巴胺。
“用看的確實不準確,”他旋即附應,“你一星期下山幾次,我就到后山慢跑幾次,不知道你覺得夠不夠?”
“?”雁西呆了。
她一星期下山三次,不是探望母親,就是現身咖啡館,或向朱琴進行近況報告,時間許可再和雁南見個面。每次都在午飯后一小時出發,晚餐前一小時返回,幾乎不例外。范君易下午不是小憩就是待在書房,極少下樓,他何時掌握了她的行蹤?又為何趁她離開這段時間進行路跑?難怪不見陽光的他至今保持皮膚棕亮,她還傻氣地以為是房子四面采光所致,原來他早已擺脫穴居生活。
“您出去應該告訴我一聲!彼粺o埋怨。
“你下山也應該告訴我一聲!彼鏌o表情走開。
這是責備的意思?反復思量,她可沒誤了事啊。
畢竟人在屋檐下,雁西修正了做法。下山前,特地尋至范君易跟前告知一聲,他卻沒有太大反應,只是意味不明地靜靜瞧了她幾秒鐘,簡答:“知道了!
這時候,雁西就跟個出外辦事的下屬一樣,不時擔心一下長官內心對自己的評價,深怕被陰晴不定的范君易給辭退。
心理作用之故,雁西縮短了在外逗留的時間,有時不得不放棄咖啡館之行,匆匆趕上山。幾次遇上剛路跑回程的范君易,見她揮汗如雨,比跑完數公里的他更不濟事,他會輕蔑地接過她手上的重物,不發一語,與她并肩走回住處。
忙碌之余,雁西不免茫然自問,她到底在做什么?
家務助理?廚娘?書僮?陪伴者?社工?替身?
不,絕非替身。她努力換了模樣后,范君易瞧她的眼光不同了,沒有移情的余地,雖然他偶一為之盯著她陷入思索,但眼神完全不具情愫;她并不擔憂造成他的混亂陷溺,至少自那次剪發后意外的摟抱,他對她不再有親密之舉。
“到這一步,我是什么都不重要了,都得把這件事完成。”她喃喃自答。
“但,如果他就永遠這樣不好不壞下去呢?”她又喃喃自問起來。
很可能她會被辭退,那尾款就到不了手了;即使到手了,也許是一年半載后的事,緩不濟急啊!
惱人的遠憂讓雁西抱頭傷神,她縱有足夠的耐心,卻無法預知,這一條路像所有的道路一樣,總能節外生枝。
夜晚,雁西如常待在房里,為范君易上網訂購書籍,數量太多,花了許多工夫比對。他的字跡草率,英文書寫體堪比醫生的天書處方箋,不時得挖空心思猜測,不愿三番兩次上樓打攪他,她寧可多費點心神查詢。
盯著屏幕好半晌,雙目酸澀,一眨眼,毫無警訊,光明乍滅,眼前頓時一片黑。“不會吧?”她驚呼,停電了?
靜待了一分鐘,漆黑依舊,小區住戶的起哄喧嘩聲一波波傳來,清晰可辨,果然停電無誤。沒有光源,收工就寢亦可,她關上計算機。
不對,她又想到,此刻才八點多一些,范君易在午夜前通常會下樓數次,有時到廚房找水喝,有時到處逡巡查看;她記得客廳的緊急照明燈故障多時,摸黑下樓必然極不方便,她見過地下室的雜物間堆放了兩具備用照明燈,應該可以替代使用。
打定了主意,雁西拿起手機,走出了她的小房間,依恃著手機屏幕的微弱光線繞走在屋子里,屏幕照明幅圍小,她擦撞了燈柱,勾絆了沙發腳,碰翻了垃圾桶,終于抵達地下室入口。
推開小門,舉高手機朝梯口照耀,但只閃爍了一秒,全黑,重啟光源數次,無反應,手機電力徹底耗盡。
瞠眼張望,地下室入口猶如一座深井,幽黑不見底。
不輕易放棄,雁西摸索著墻壁往下延伸出腳步,步下一階,再一階,以同樣的跨幅持續下探,第十階,她失算了,忘了那是轉角,一踩空,她以溜滑梯之姿在兩面墻間碰撞翻滾,和彈珠臺上的彈珠一樣,一氣呵成直達梯底。
她或許短暫暈厥過,發生得太快,記不清過程,再說一片漆黑省卻了視覺印象,惟有四肢的強烈不適證明了她跌得挺凄慘。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躺了多久,只感覺少了空調運轉的地下室發出輕微的霉味;而她只要試著起身,下肢某處發出的劇烈疼痛就令她寧愿再躺回沁涼的地板。
不要慌,雁西安慰自己,也許要到天亮,天一亮,范君易就會發現地下室的門是開啟的,繼而找到她。
出乎意料,范君易并未讓她等待,距離她墜落梯間的真實時間不過十分鐘,她聽見了范君易的叫喚聲。
很難不被發現;因為雁西在客廳弄出的連串噪音早已驚擾了在書房里閉目養神的他。
在打火機的穩定火苗伴隨下,他下了樓,持續叫喚她五、六聲后,才捕捉到一點微小的回應。他驚異不已,循聲尋至地下室,火光照耀下,雁西以奇異的仰姿躺在樓梯腳邊,瞇著眼望著他。
“雁西?雁西?”他趨前拍拍她的臉。
“我還在。對不起……”她哭喪著臉,“麻煩您扶我上去,我想我腳扭傷了。”
他俯近觀察她的雙腿,試圖扳直她屈起的左腳,她竟燙著般尖喊:“別動!”
這可不會是輕微的扭傷。
他冷靜思索,熄了火苗,準備兩手并用帶她離開。黑暗中,他伸手往預估的肩頸方向摸索,大手才一抓握,她立刻發聲:“拜托你別亂摸——”,觸手意外豐軟,顯然是她的胸部,他趕緊松手。
慶幸伸手不見五指,雙方幸免了尷尬,他小心翼翼攔腰抱起雁西,憑直覺側身上了階梯,一路磕磕碰碰,回到一樓。
把雁西平放在沙發上,借著打火機光芒,他才看清她額角布滿水光,一摸,全是冷汗。
他擰緊眉頭,轉身在附近的抽屜柜里胡亂翻找。雁西忍痛說明:“緊急照明燈和蠟燭都在地下室——”
“我在找車鑰匙!彼^也不回。
他想帶雁西上醫院。
雁西不敢吭聲,一整個車程都沒有。她斜倚后座,旁觀范君易怏然不快,拚命發動蒙塵已久的房車,怒轉方向盤,飛車疾馳山路,直抵最近的綜合醫院。
之后,他在急診室不停踱步,催逼一點也不急的護理人員,又匆匆去買了瓶裝水,命雁西喝下,再回頭質問為何值班醫師不見人影,大有翻桌找碴的意味。
滿頭大汗的年輕醫師終于慌張現身,一邊解釋剛才忙著為被砍傷的流氓縫合傷口,一邊為雁西檢查傷勢,最后聳個肩,輕描淡寫判斷:“應該還好啊,只是外踝扭傷吧!鳖H有家屬大驚小怪的意味。
“你沒照X光怎么確定扭傷?她頭也撞到了,你確定沒有腦震蕩?”范君易大聲詰問。
他人高馬大,一副來者不善,剛被流氓恫嚇過的瘦小醫師縮一縮肩,決定高規格處理雁西這名傷員。
照X光,打肌肉松弛劑,止痛針,冰敷,繃帶包扎,一連串處置,若不是遭范君易嚴正質疑,雁西最后還得接受莫名其妙的點滴注射并且留院觀察。
折騰兩個多小時,回到山上,小區一片燈火通明,電力恢復了。
雁西腦袋千回百轉,終于在她被范君易堅持抱進家門、放上她的單人床時,她抓住他的手,忙不迭解釋:“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證兩天就可以正常走路,不會妨礙我做事的。真的!我常扭傷,這一點小意外不算什么——”
他聽若不聞,表情嚴峻,拉著張椅子在床畔坐下,靜靜觀察她的臉,手指按了一下她的額角,她立刻“嗤”一聲閃避。他見狀,咒罵:“笨醫師!”竟忽略處理這塊高高腫起的撞傷。
“不要緊,明天就消失了!毖阄鬟肿旃首鬏p松地笑,“我休息一天,或者再給我半天就好,下廚不成問題,當然有根拐杖會更方便——”
“你到底在緊張什么?”他打斷她的話,萬分不解。
“呃——”
“你當我是沒有自理能力的幼兒,少了大人張羅吃喝就活不成了?”
“呃……”
“你應該讓腳傷徹底復原,別變成慣性扭傷,其它的事沒什么好考慮的,我可不想讓別人以為我苛待受傷員工,就為了吃頓飯。”
沉默片刻,雁西艱難地開口:“……那好吧,我明天先回家去吧!
“什么意思?”他瞇起眼。
她慎重思量了一遍,接受現實,“您說得沒錯,我想我這星期大概什么都不能做了,我回家養傷吧。我妹妹還可以幫一點忙,只是,可不可以麻煩您替我保守秘密,別讓老太太知道這件事?”
“這關老太太什么事了?”這一條更加令人費解。
“……”她低下頭,欲言又止。
范君易大膽猜測,直言:“你怕老太太知道你辦事不力,扣你的薪,或是把你給解雇了?”
話說得坦白,她還是擠不出答復。不知何故,時至今日,有關錢的部分竟令她難以坦蕩蕩。
兩人默對一會,范君易直起身,輕輕抬起她的傷腳,在附近找了一顆抱枕仔細墊高,減輕傷處壓力。
“你多久進行工作報告一次?”他忽然問。
“……每星期一次。”
他沉思片刻,然后有力地注視她,“那么這星期就別去了!
“……”輪到雁西不解。
“我建議你繼續住下來,回去讓家人看到你這樣子,還以為你從事什么危險性工作,能放心讓你再回來嗎?老太太如果有意見,我可以說明,不會影響你的工作權益——如果這是你擔心的事。”
這是真正的擔心嗎?雁西彷徨起來。
或許真正擔心的是——暫時失去勞動能力的她,竟然找不出待在這棟房子里的正當理由,她和范君易連朋友都算不上,倘使沒有簽下那份合約,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一絲牽系,今天這一跤,跌出了她存在的荒謬性,甚至,她連向他訴說這份荒謬的正當性都沒有。嚴格說來,她和那些為了酬勞而付出時間的女伴游有何差別?
頹然望向他,她說出了今天的總結心聲:“對不起……謝謝你。”
雁西發現,她對范君易的了解實在有限。
首先,是受傷翌晨揭開了序幕。
當雁西被臉上異樣的熱氣持續騷弄,不得不睜開眼睛時,上方一對錚亮雙目把她狠狠嚇了一跳,她反射性彈坐起,同時扯動了傷腳,痛得她齜牙咧嘴。
“你起晚了。”范君易站在床側,指著鬧鐘,“十點了!
太稀奇了,他竟比她早起。
她拂開額前亂發,神識有一半還處于混沌狀態,她羞愧地胡亂解釋:“我大概不小心把鬧鐘給關了,不知道為什么全身酸痛,應該是昨晚滾下去造成的。跟你說喔,我半夜疼得醒過來,差點去不了洗手間,我吃了兩顆止痛藥,才勉強睡著,你說糟不糟——”
不對勁的直覺讓她赫然住了嘴,她猛然抬起頭,這一次終于真正意識到范君易的存在,“咦!你怎么在這?”
“我敲了門,你沒響應,怕你有事,所以進來看看!毖阄麟y得胡涂的模樣逗得他發噱!肮照仍谶@,出來吃早餐吧,空腹吃藥不好!
一對全新拐杖倚放在床沿,他一大早下山去買的?待要問他,他已轉身退出她的小房間。
雁西發呆了好一會,才掙扎著把雙腳垂放到地板,拿起拐杖左右分立,憑著直覺抓住握把后,以臂膀撐起全身的重量。她頭頸微向前傾,平衡站姿,視線掃到了胸前,這不經意一掃,她脫口叫出聲——她上身只著內衣,一件單薄、遮不了多少地方的內衣;這是她夏天睡覺的習慣,一點也稱不上變態,但如果沒事在外人面前展露,這算不算變態?
可這不是她的私人寢室嗎?她并未邀請任何人入內參觀,顯然是范君易不請自來,所以問題不該在她,重點是他怎么進來的?而且他態度鎮定,說話自然,好像沒什么事可以讓他驚訝一般;如果她特意質問,不就顯得她小家子氣?更何況他好心替她買了一對拐杖。
思前想后,她決定把這支小插曲拋在腦后。
但狀況并未就此結束,只要雁西待在密閉空間久一些,他便會敲門詢問,好似怕她一個不慎淹死在浴缸里或滑一跤撞昏自己。有一次她睡得太酣熟沒有應聲,他索性繞到窗外開啟紗窗一躍而下,直接跳進房里,緊張地檢查她的生命跡象,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尚未譴責,他竟先發制人,下了一道命令:“以后只要待在這棟屋子里,任何門都不許關上!
“……”她目瞪口呆,“這樣不好吧?我需要隱私——”
“我需要保證。你敢保證你不會有腦震蕩后遺癥?”
雁西不敢保證,她偶而確實會出現小暈眩,因為分不清是貧血還是腦震蕩后遺癥,只好妥協,夜晚多穿一件T恤睡覺,匆匆完成淋浴,在范君易看得見的地方上網。
范君易認為雁西避免移動是早日康復的不二法門,決定包辦所有家務。
掃拖地板雁西力有未逮,就讓范君易勞動無妨;但當她無意間瞥見他在洗衣間的洗手槽前親手洗滌她的貼身內衣褲時,她登時直了眼,拐杖瞬間落地,她一跳一蹭地靠過去,又驚又羞,伸手就奪,“拜托您高抬貴手,我的衣服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