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西杵在房門外,筆直站著,盯著表面讀秒。
她琢磨良久,因為緊張,不停做著腹式呼吸。
九點整,她掄起拳頭敲門。等了三十秒,沒有回應,再疾敲數下,安靜如故。她從口袋取出鑰匙,對準鎖孔插入,往右一旋,喀喇一聲門開了。
門大幅敞開,里面一片死寂。她略捉摸方向,并未躡手躡腳,而是以正常步伐跨進室內,直驅窗緣,抬手摸索到繩索,使勁一扯,窗簾刷地左右退開,屋外陽光乍射,瞬間掃除一室漆黑,四周景物無所遁形。
床上睡死的男人被強烈的光線侵擾,翻了個身,艱難地微掀眼皮,背光中,雁西的形影佇立床畔,落落大方俯視著他。
“……是誰讓你進來的?”一陣駭異,范君易揉了揉惺忪雙目,縮眼辨視,難以置信,馮雁西竟無故出現在他臥房里,手里捧著一杯茶,了無愧意。
“九點了,起床吃早餐!彼钢砻妫澳闼嗔,這樣不好。待會先把這杯養肝茶喝了!
“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一骨碌坐直,嗔目而視。這個女人簡直如入無人之境,“我想何時起床是我的自由,你沒有資格——”
“那又何必?”雁西搶白,“睡著了你一樣想起她,不如保持清醒,可以好好想個夠。”
他瞬間語塞,待要駁斥,雁西一把抽起他身上的涼被枕套兜在懷里,轉身便走。
“喂——”他翻身下床,喊住她,“你懂什么?以后不準再這樣對我說話,不許再隨意進出——”
“那就準時起床!毖阄靼喝豢粗,“這并不困難,不是嗎?”
“你管太多了,馮小姐——”
“沒辦法,這是工作!
又是那樣的表情,無懼他的怒容,她堅定地直視他,固執地抿著嘴巴,直到他無言屈服,然后從容離開。
這是怎么回事?
范君易困惑了,他厭煩地以手耙梳亂發,轉身走進浴室,拿起牙刷,注視著鏡子里滿臉困乏的倦容;經過了一夜,他的雙眼仍微現紅絲,眉頭褶痕未消。
雁西說的其實不完全錯,無論多綿長的睡眠,他始終夜長夢多,醒時疲憊依舊,這正是他渴想酒精的原因,酒精暫時中止了他的思緒,緩解了他腦袋里自從那天雁西撂下那樁無法證實的公案之后,基于一種無法解釋的心情,他不再提及請她離開一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樓上樓下各據一方領域。除了三餐時間,她定時敲門催促;洗衣時間,她向他收取衣物;其余時候,他們根本碰不上面,整棟屋子,維持著既往的安靜,少了酒精的安靜。
但,這個雁西越來越無分寸,任意強取豪奪了這份僅存的安靜。
他匆促地漱洗,一腔慍火。一日之初不該始于慍火。沒道理,他勉強讓死水般的生活圈容納一個異質的存在,現在這個異質卻不斷推波助瀾,擾亂他的步調。
不該是這種情況,一定是哪里出了錯,他必須糾正這個錯。
頂著濡濕的面龐,他慢慢下了樓,走到餐桌旁,盯著整齊擺放的早餐內容。
一杯柳橙汁,一份蘑菇洋蔥蛋卷,兩片烤土司,剛出爐的香氣彌漫空氣中,他卻一點也不為所惑。
平心而論,馮雁西算是個努力盡責的家務助理。她不偷懶,不馬虎,她熟悉整個居家收納擺設,衣物歸放從不出錯,每天勤快地擦拭地板,連窗簾亦曾拆卸下來清洗,甚至不知打哪兒找來的花器,擺放吐香的鮮花,定期更換種類,營造了一個窗明幾凈的環境。然而做事這般利索的人居然嚴重缺乏料理天分,也許是近日脫離了酒精,范君易的味覺逐漸恢復了敏銳,因此不對這頓金玉其外的早餐抱持任何期待。
“吃吧,涼了不好吃!毖阄鞫松献詈笠槐Х龋才阒谝慌宰掠貌。
范君易想反唇,涼或熱其實沒什么差別,一樣糟糕;但她盯伺著他,他咽回那句話,拿起刀叉,切開熱騰騰、流淌出鮮黃起司的蛋卷。
“你以前做哪一行的?”他起了好奇心。
“社工。”她答得干脆。
大感意外,他再問:“公部門?”
“民間的婦援基金會。”
他看了看她,這會是她的職業慣性始然,凡事全力以赴?
“為什么不做了?”
“我需要錢!
他又是一愣,她竟一派坦然,連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懶得編造。
“老太太答應給你多少錢?”
“視情況而定!
“什么情況?”
“你復原的情況!
他立刻恍然大悟。這正是她不肯輕易放棄這份工作的根柢原因吧。錢經常令人無從選擇,但錢能解決的問題卻從來不是最棘手的問題。
獲得了答案,范君易很快有了腹案,不再覺得餐點難以下咽,他迅速掃完煮得半生熟的早餐,喝下幾口劣質咖啡——對咖啡,她連咖啡豆的品味都有問題。
“這樣吧,”他嚴正地面對她,“老太太答應你的數字,我如數給你,一分不少,就當作我們之間的交易,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透露,從今天起,你不必勉強待在這里,做一份沒有意義的工作。老太太那里,我自會應付!
雁西垂眼聽完,范君易仔細觀察她的反應,發現她的眉梢眼角沒有一絲動容或暗喜。她放下咖啡,抬起頭,審視著他,圓眸清亮,審視里帶著一種無聲的批判,批判里彷佛又夾雜著失望與不解。在這短暫時光里,她脫出了方佳年的影子,完完全全就是陌生的馮雁西。
“你可以考慮看看!狈毒撞唤栈匾暰。
“唔,聽起來是個好交易!毖阄魍蝗恍α,“但是范先生,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是禁不起也不該交易的。對我來說,一次交易已經足夠,還有,我是有職業道德的!
“……”
雁西推開椅子,起身走開。
這是拒絕的意思了。范君易詫異,剛才是哪個環節表達有誤了?對她而言,這筆交易并沒有任何損失啊,他還替她省了不少功夫和時間,有何不妥?
難道是因為那件意外?那件她從未說清道明,卻暗示得煞有介事的意外?
他忽然覺得嘴里的咖啡走味得厲害,趕緊改喝柳橙汁,更糟,不但沒有預期的甜口,還驚人的酸澀。他暗自感慨——馮雁西大概不知道,她這件差事要做得下去,還真得靠他已麻木的生活感知呢。
還在胡思亂想,雁西又回來了。她面色如常,手上拿著不明物,直接走向他。趁此機會,范君易決定主動攤牌,他起身對她道:“你那天提到,我們曾經有過關系,是不是真的?”
“……”她詫異不已,耳根發熱,突如其來的詰問讓她十分困窘。
“是真的嗎?”
“……”是或不是,一個字或雨個字絕不是事情的全貌,但這種事如何細說從頭?雁西為難了。
“就當作有吧!辈淮阄髡f分明,他直接定案,“你和老太太之間的交易直接作廢,我直接和你談吧。除了原先說好的數目,你還想要多少,才肯辭工?”
“……”她半張嘴,想說什么,卻有口難言,耳根到面頰頃刻間爆紅,但并非羞赧,而是激動,萬分激動,她胸口起伏,兩眼汪著水氣,比平時晶亮,也更堅決有力,她直瞪著他,出聲微顫:“你——敢再提一次交易,我就……我就告你!”
最后兩個字特別鏗鏘有力,范君易一陣傻眼,兩人對望良久,在目光里解讀對方無法傳譯的心思。
慢慢地,他們同時感覺到彼此間的空氣不一樣了,說不上來的不一樣,兩人都別開了臉;范君易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雁西激昂的情緒則逐漸平息。
畢竟以往在工作上面對過各種不堪的情況,雁西緩了口氣后,重整心情,再回頭,表情已恢復了自然。她低頭從手中的小包里取出一只嶄新的刮胡刀,遞給范君易,“換一只吧,你胡渣老是刮不干凈!
他接過手,握在手心;雁西徑自收拾起杯盤,走進廚房洗滌。
一切又恢復了原狀。這不是他預期的結果啊,但一時之間,他竟然對雁西無計可施。
范君易有訪客。
雁西收到警衛室通報后,放下手邊的家務,在前庭的金屬雕花門旁等候。
透過樹籬,雁西窺看了訪客幾眼,是一名年輕男士,身材中等,戴了副黑框眼鏡,衣著輕松,步伐急促。
來者是客,她端起了禮貌的笑容,欠身致意,直起腰,彼此一照面,對方霎時雙目圓睜,倒抽一口氣,原地呆住。
雁西準備好的迎客開場白當場作廢,她無奈直言:“是,我想我長得和另一位方小姐很相像,對不起,讓您受驚了,我姓馮,和方小姐沒有任何親屬關系!
來客定睛再瞧,暗暗松一口氣,干笑兩聲,“當然、當然。乍看是像,仔細看就有差了,馮小姐看起來比較——”他快速地瞄了雁西上圍一眼,接下來的評價不太適宜對初見面的異性明言,他明智地噤了聲,很快從身上掏出一張名片奉上,堆起笑容,自我介紹起來:“我姓張,張立行,是君易的工作伙伴,我來看看他,請問您是……”
“我是范先生的家務助理,我姓馮。”
張立行眉一揚,忍不住低喃:“家務助理?這家伙難道真的不行了?”
雁西抿著唇閱讀名片,忍不住朝男子身上掃了兩下——是科技公司負責人哪!
現在真是新貴頻出的年代,人人都能創業。她對這個行業相當生疏,沒有半點基本概念,不過瞧張立行眼神機伶自信,身段柔軟,也許真是個人才。
“咦!這里恢復原狀了?”張立行隨著雁西進入屋內,空氣中飄散著地板蠟的芳香氣味,客廳整理得井井有條,光線充足,頹敗之氣一掃而空。
一個月前他造訪過這里,當時的印象是大吃一驚。他對個人內務是否凌亂無章并無太多意見,畢竟公司里最有創意的兩個設計天才辦公室都像被手榴彈肆虐過,只要從門口望進去,各種參考數據、玩具模型、文件書本,堆棧成山或散落一地,歸檔的資料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埋在哪個角落。
但沒想到范君易更上層樓,原本優雅的客廳搞成瓶瓶罐罐充斥的資源回收場就罷,偶有零星蟑螂螞蟻橫行地板勉強也可接受;但向來意氣風發、俊秀有型的優質男人把自己整治得邋遢粗魯、酒氣沖天,就真的讓張立行冷汗直流,不得不采取緊急措施了。
通知范家是第一要務,暫停范君易的職務勢在必行。范家如何干預他并不清楚,畢竟那位總是代表范老太太出面的劉女士看起來行事老到,頗讓人放心,現下情況粗看似有好轉,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今天還好吧?”心情輕快了,張立行不自覺朗聲問。
聽來客語氣,顯然對范君易近況知之甚詳,雁西不便隱瞞:“不太好。范先生正生著悶氣呢。”
“生什么氣?”
“刮胡子刮得不開心!
“……這樣啊!睆埩⑿袚崃藫嵯掳停滩蛔〖记尚缘卮蛄科鹧阄。
真是奇妙啊!兩個完全沒有關系的人竟能如此神似,不過反復覷看,個別的氣質實有差異。這名馮小姐眉眼間少了些媚態,注視他人的目光直接坦然,長發胡亂扎在腦后,不甚講究細節,膚色接近健康的蜜糖色,明顯不忌諱陽光洗禮。無法忽略的是,她有一副居家服掩不住的姣好身段,和方佳年的纖瘦大不相同。
“你是他雇用的?”張立行問。
“是范老太太。”
“他無條件接受?”
“他沒辦法反對!
張立行笑了,這女子態度認真,說話倒很有意思。
“他最近還在喝酒?”
“沒了!
“……你是說,他戒酒了?”
“不,是喝不到了!奔由仙窠浶苑次浮
“喔……”聽出了趣味,張立行抬眉,指指天花板,“我到樓上看看他。”
范家果然有一套,看來頑固的范君易最近是服貼了,只是這位馮小姐甚為年輕,怎可能輕易制服范君易?
愈想愈不對勁,朝樓梯拾級而上,沿著走道尋至臥室,房門大敞,張立行已經瞥見范君易頎長的身影在梳妝鏡前晃動。他慢慢靠近,發現范君易眉頭深鎖,正以棉花棒蘸藥膏涂抹腮上的傷口,不禁咧嘴笑道:“怎么,太久沒刮胡子,生疏了?”
范君易從鏡里望見張立行,也不驚訝,冷哼:“你相信嗎?我連不刮胡子的自由都沒有!
“你氣色好多了,這是好事啊。”
“好不好我心里有數!
范君易雖消瘦許多,然而儀容周正,不聞酒氣,衣衫泛著清香,口條清晰,精神正常,只是滿臉說不出的怨忿,像頭無處宣泄的囚獅。
張立行呵呵笑了兩下,轉移話題:“樓下那位馮小姐真令人驚訝,像極了。”
“哪兒像了?連五分都不到!狈毒踪氣似地驟下結論。
張立行明智地閉嘴,尷尬片刻后,他擠出理解的笑容道:“都過去了,像不像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佳年的事大家都很遺憾,你的心情我明白——”
“你怎么會明白?”范君易轉身面向他,“不過,我并不期待別人明白,你不必感到抱歉。今天怎么來了?”
看來他太過樂觀了,張立行私忖,范君易的改變只是表象,他懨懨自棄,思緒緊扣住消逝的昨日,說話尖銳,全無半分輕松,這段深居簡出的穴居日子,他并未得到真正的寧靜。
“來看看你!
“是為了公司的事來的吧?”一語道破,范君易一點社交的余地也不留。
張立行斂起笑意,搓了搓手,語重心長道:“聽好,我們是朋友兼伙伴,關系不比一般,我就有話直說了。你必須明白一件事,無論發生什么事,地球仍在旋轉,所有人都得繼續走下去,這是改變不了的定律,你別以為——”
“我辭職!狈毒讛嗳唤涌,“就這樣吧,你找個人接替我,不必為難了!
張立行至為駭異,“你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公司還要運轉,你不須遷就我,時間也差不多了,我理解你的難處——”
“你若是理解就不致于輕易放棄,當初我們是怎樣努力過來的——”
“當初我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這句話阻斷了張立行的勸解念頭,兩人面面相望,不再言語。
言語經?椌透叩膰h,他們選擇了沉默。沉默也許會換來多一點諒解。
于此時刻,極不相襯地,一股撩人的炒菜香氣隨著氣流傳遞而上,源源不絕,在空間里凝聚不散,聞香者幾乎可以猜測出炒鍋中的食材種類——蒜瓣、九層塔、醬油、肉絲……
已經晌午了,用餐時分,這樣的家常炊煮香氣再正常不過了。
張立行試圖為僵局解圍,他拍拍好友的肩,莞爾道:“那位能干的馮小姐好像在準備午餐了,不介意留我吃頓飯吧?我們可以再多聊聊。”
范君易聞言,竟難得地笑了,他嘲諷意味十足道:“我不介意你留下來吃這頓飯。不過我勸你最好三思,她做的菜看起來和吃起來是不相干的兩回事,我怕你消受不起;況且,你以為連抽油煙機都會忘了使用的人廚藝能有多精辨?”
“啊?”
但話已說出口,不便收回;再說,張立行此行的目的非關美食。
今天破了例,像要證實自己所言不虛,不必雁西親自上樓通知,范君易主動下樓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