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該是范君易預期中的好友小聚場面。
從六點鐘第一位登門的張立行開始,他的門鈴就沒歇過,大約每隔十分鐘就有人造訪,用川流不息來形容也不為過。原本寬敞寧靜的客廳在一個小時內變得熱鬧非凡,擁擠不堪。
來客多半是公司員工或業界的舊識。他們不僅自行前來,還呼朋引伴,以致能站立的空間延伸到陽臺、書房、甚至客房,談笑聲蓋過了輕音樂,規模像是個慶祝酒會,而這不過是私人新居喬遷,為何會有此始料未及的場面?
“不是說好只有五、六個人?怎么人多到這樣?”范君易把在人群中高談闊論的張立行拉到角落詢問。“是你替我宣傳的?”
“別緊張,前陣子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可以輕松一下,大家聽說你搬了新家,都想來湊熱鬧一下,聊一聊,開心開心嘛!”張立行拍拍他的肩,一面仰頭暢飲香檳。
“不是開心的問題,是食物的問題,哪來得及供應?我就只訂了一點外燴!彼粣偟刎焸。
“都說了別緊張,我一早就叫他們自備水酒,他們有酒助興就開心了,吃不吃得飽不重要啦!
張立行說的確是事實,那些來客人手一杯佳釀,到處尋話題聊天,聽取行業秘辛,打探股票內線消息,笑扯名人八卦,餐桌上一字排開的幾盤外燴點心早已消耗完畢,但沒有人主動向他索取食物,只是不停開新酒,顯然大家樂在聚首。
“再說我們還有一個雁西,一定沒問題的!
“雁西?她在這里了?”范君易萬分驚訝,他一直忙著在場中應付新加入的賓客,加上動線紛亂,站在玄關的人自動替到訪的人開門,很難注意到有誰現身。
“一小時前就到了吧,人就在廚房里。”張立行得意洋洋挑眉,“我昨天特地邀請她今晚擔任主廚,趁機考驗她的功力,要是賓主盡歡,我就重金挖角她到我家掌廚,一舉兩得不是嗎?”
“你想得美!”范君易瞪了他一眼,轉身投進人群,一路左閃右避,才得以接近廚房門口。
滑開隔間拉門,范君易往里探頭,偌大的廚房沒看到人,卻是香氣撲鼻而來;再看到中島料理臺上滿布了各色完工的餐點,中西式皆俱,每一樣均屬必需費時加工的精致料理。
他目瞪口呆,關上門,走近料理臺,伸手捻了一顆金黃色的炸肉丸放進嘴里,酥脆外皮裹著多汁的芋泥與肉泥的混合餡料,立時勾動了他沉睡的口腹之欲。往左掃視,流理臺上放著一缸調好的絳紅色雞尾酒,但人呢?
靠近爐臺,下方陡然冒出一副身影,身影背對著他,手上捧著一堆杯盤,分明是從櫥柜里搜羅出來的備用餐具,準備讓外頭不斷增多的賓客使用。
范君易疑惑不已,這背影無庸置疑是雁西,但這發型——短得跟個男孩差不多。
聽到動靜,背影一回頭,“啊”了一聲,正是雁西,她眨眼看著范君易,原本光潔的前額被蓬松俏麗的瀏海遮蓋住了,臉蛋顯得更小,年紀顯得更輕,幾乎是另一個雁西。
“餓了嗎?差不多都好了,可是盤子好像不夠——”雁西苦惱地摸著額頭。
“你剪頭發了?”他傾著頭打量她,大為新奇。
“咦!你注意到了?”她做個頑皮的鬼臉。
“能不注意到嗎?”他拍拍她的頭頂。
“……”她笑而不言。
“不是說好今天別下廚的嗎?”
“今天剛好不忙!彼似痣u尾酒,交到他手上。“大部分菜的前置作業都在我家做好了。放心,我做得來,以前我跟著我媽做了不少次的宴客菜!
“只是因為不忙?”他笑。
“……不,因為你!彼蠓降卣f。
他深深注視她好一會,俯下臉吻了她。“忙完到外頭來吧,介紹朋友讓你認識。”
“好!彼斓卮饝。
菜色全都在客廳布上后,分散各個角落的人群忽然感受到胃的空虛,逐漸往香味來源處靠攏,拿到餐具的急著往盤子上堆放相中的食物,空手的毫不客氣地抓起食物放進嘴里,大家吃成一團,沒有人發現到第二波餐點全來自私人廚房。
送餐完畢,雁西退到外圍一角,開懷地看著大快朵頤到來不及說話的陌生賓客,她呵了口氣,決定揀這空檔,到處走走看看。
范君易裝置新居后,她是第二次上門,上一次來時搬家的紙箱大部分未拆,堆置了一屋子,看不出整體新貌。
書房是最接近客廳的空間,她晃了進去,和兩名聞香而出的賓客擦身而過。
書房寬闊,有兩面墻特別訂制了原木書柜,拆箱后的書全都分類擺上架了。
隔著玻璃,雁西一層層瀏覽那些書目,留意到有半數是在山上時她為范君易訂購的,他當時專注地沉浸在這些書海里,一天說不上幾句話,現在的他話仍然不算多,但整個人明朗多了。
回頭望向書桌,桌面干凈,上頭只散置了兩本書,雁西拿起封面有了明顯折紋的一本,那是范君易反復翻閱多次的一本精神科學書籍,描述關于大腦的記憶機制。她撫摸封面,隨意翻動內頁,有張夾頁紙從中飄落,棲止在腳邊。
她彎腰撿拾,觸及紙質才發現是張照片,翻面一瞧,一張盈盈笑臉正對著她;她一眼認出是方佳年,長發披肩,戴了頂可愛的草帽,穿了件白色雅致的小洋裝,露出一雙纖美的小腿,倚站在花叢間,氣質出眾,讓人移不開目光,照片隱約也有了皺褶,想來是多次被取出觀看的結果。
雁西愣了不知多久,回神后,她趕緊夾回照片,闔上書頁,燙手般放回書桌上,一顆心跳得驟快。轉移視線,書柜玻璃門上反射出她的映像,她禁不住撫觸自己的短發、面頰,再次明白了一個不爭的事實——無關乎相貌、神韻,無論她如何致力于突顯與方佳年的差異,在范君易心里,方佳年是一個獨特的存在,沒有人能取而代之,至少到現在這一刻,雁西也不能。
她相信范君易也很努力,努力地淡化記憶、重新開始;也努力接納她,喜歡她,見面時他從不忌諱在人前擁抱她、親吻她;每天總要通上電話,聽見她的聲音。他的努力讓原本退卻不前的她不可自拔地愛上他,即使知道長期以來,睡夢中,他囈語的是方佳年的名字,就連那一次在她的單人床上熱烈歡愛,清晨先行蘇醒的她,耳邊模糊聽到的仍不是自己的名。但她很有耐心,又擅長往正面開解自己——深情的人泰半難以忘情,她可以接受。
但這一次,這一次她的腦袋忽然辭窮了。如果靜夜無人時,清醒的他仍然忍不住要看上幾眼方佳年的舊照,那么雁西到底算是什么呢?
“原來你在這里,我找了你好久——”一雙手臂從后環抱住她,“出去吧,大家鬧著想看看廚師是誰!
雁西回過頭,仔細看著范君易,他日漸煥采的面龐,再無憂悒,這不是她一心希望看到的嗎?最初踏進那道門時,她的愿望不就是如此單純么?
“你真喜歡我?”她忍不住問。
“這還用問?喜歡得不得了!彼鹚氖郑侏M地眨眨右眼,“你喜歡聽,晚點人都走了再講給你聽,先出去吧!
“好!彼站o他的手。
雁西想,她的野心一向很小,不過是祈求在愛里的一點真心,她相信他的真心,這就足以讓她愛下去。
她跟隨他走出書房,迎向陌生的人群。
天氣逐漸轉涼了,雁西心里的涼意變成實質上的感覺,她換上了秋裝,找到了一個顧問公司行政助理的臨時工作,偶而得請假到法院出庭,或是到贍養院探視母親。她忙碌得很規律,但這種規律三不五時就遭范君易打破。
他想見雁西時,雁西一點都不能耽擱,路過公司樓下,她也得抽空溜出來五分鐘讓他看個高興;約好晚上碰面,臨時有重要飯局,他絕不因此取消約會,雁西必須在他的住處等待,直到他夜歸,她被堅持留下過夜。
過夜不是太為難,他們的親密關系是事實,只是有兩次讓心血來潮上門拜訪的張立行撞見,雁西難為情到提前告辭。
今天雁西下班晚了,她打個電話給范君易道:“不做飯了,我們在外頭吃吧,我訂好位子了!
只要雁西愿意見面,范君易很少堅持這類生活小事,懂得適時配合,讓她決定!翱梢浴T谀睦?”
雁西說明了地址和附近景觀。“……餐廳就在那棵大樹旁,很容易看見,我在樹下等你。”
他遲到了半小時,雁西在樹下滑手機,見到他快步趨近,她笑著迎上前,“不用急啊,餐廳答應我保留位子,大不了下次再來。”
“我是怕你等!彼麪科鹚氖帧
餐廳等待的客人極多,能保留住位子并不容易,范君易猜雁西一定費了番唇舌才讓訂位保留。入座后,他笑道:“這又是哪本雜志介紹的店?”
“你別管嘛,盡量吃就行了!
他知道她又在搜集新菜色,這是雁西唯一較花錢的樂趣。
雁西心情輕松地四處張望,在滿室這么多雙眼睛當中,她卻被斜角的一雙炯炯目光吸引住,不經意回看了兩眼,那兩眼立即令她懊悔萬分,她很快收回視線;但來不及了,對方同時認出了她,目光定著在她的方向,似乎不打算移開。
她低下臉,沉默下來,取出手機,無意識地滑著屏幕,所有的用餐興致瞬息間消失了。她感到如坐針氈,面部僵硬;范君易和她交談了幾句,她皆答非所問,然后忙不迭致歉。
見她臉色有異,范君易好奇問:“在想什么?看到什么新聞了?”
“沒有,沒事,公司同事交代一些公事!彼位问謾C,“不看了,專心吃飯!
餐點陸續上桌,雁西食不知味,范君易離座上洗手間,她總算喘了口氣,卻始終保持垂眼,不敢輕易東張西望,但那不表示她芥蒂的人不會找上門,有人拉開了范君易的空座椅,直接坐了下來,面對惶惶然的雁西。
“好久不見。”葛明中氣十足地招呼。
“……”雁西瞪著他不說話。
“范先生看起來狀況不錯,我想大概是你起了關鍵作用;也或者,你什么都沒說。”
“……沒什么好說的。”雁西背脊發涼。
“你果真喜歡他。他可真幸運,總有人替他著想!
“事情都過去了,不必要再提,他也不好受!
“那么當初你又何必來找答案?”
“我當時只是覺得——你和方小姐欠他一個說法!毖阄魈痤^。
葛明盤起雙臂,歪著頭打量她,輕蔑地扯了扯嘴角,“你現在明白了嗎?佳年當時說不出口的心情,就和你現在一樣!
兩人對視片刻,她匆匆調開視線。
“心里有秘密,日子可不會好過,祝你好運!备鹈髡酒饋,轉半個身,突然又傾下頭,在她耳邊道:“但天下很難有永久的秘密,除非以后佳年的祭日,范君易打算從此不再出現在方家人面前,也不到方家墓園追念她,這一點,你可要好好想一想。”
“方家人不會說的!
“但我會到場,絕不缺席,也不會避諱任何人、任何說法!
雁西呆滯了幾秒,立即起身想追上葛明,恰好和回座的范君易撞個滿懷,范君易托住她手臂,疑惑地看著她,她慢吞吞屈身回座,面色煞白。
“怎么了?”
“……沒有,以為看到熟人。”執起筷子,雁西心不在焉,盯著食物不知從何下手,嘴里有口無心地說著:“快吃吧!
“那位是誰?”范君易問。
“唔?”
“剛才和你說話的男人!
一位范君易從來沒見識過的男人,即使隔了兩個走道望去,也能看出男人模樣帥氣,姿態率性,旁若無人,和雁西靠得極近耳語,不過短短幾句話,就令她惶惶不安,什么樣的男人有這般魅力?
“噢……那個是——”雁西撐著額頭,苦惱地編想答案。
“有這么難答嗎?”范君易收起了笑容,“你是不是有事沒告訴我?”
“怎么會?”趕緊堆笑,“那是——以前處理的個案的男友!
“喔?叫什么名字?”
“叫——我忘了。”她在桌底下拚命絞扭著兩只手。
“忘了?”
他大惑不解,雁西心慌意亂到連胡扯個名字都做不到,她有多不想讓他知道男人的身分?何況,她分明在閃躲他垂詢的目光。
“他是你以前的男友?”
“當然不是。”
靜默了一會,范君易不再追問不舍。每個人都有過去,他不希望雁西難堪。
但葛明的存在是顆未爆彈,坐立難安的雁西佯裝了十分鐘終于失控,她背起背包,放棄才動了兩口的晚餐,語氣不安:“我胃不舒服,我們走吧!
“……”范君易嚴肅正視她,回頭打量不遠處正和兩名友伴談笑的葛明,皺眉道:“你不須躲他,你不須躲任何人!
“我沒躲他——”
“那就把飯吃完!
“……”雁西垂下臉,機械化地拿起筷子。
“他讓你難過嗎?我去找他談談!闭f完就要起身。
“別去——”她按住他的手,哀懇:“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