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興坐在臺上,緊握把手,他掌心出了汗,有些癢,恨不得在她的肌膚上磨蹭,把這磨人的感覺消除掉。沒想到沈閣老一介儒生,居然能教出這么厲害又耀眼的姑娘。
在她策馬的當(dāng)下,馬蹄也像踏在他的心上,俐落的身手像滿天飛櫻般絢麗,在他眼里劃出一道旖旎,直到她射穿了他的箭,他體內(nèi)被撐到極致的情感瞬間爆發(fā),恨不得再要她百次、千次,證明如此亮眼的人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陸長興忍受不住內(nèi)心萬蟻攀爬蝕咬,步下了看臺。他要近距離地看看沈清,他要抱抱她,離那么遠,她跑了怎么辦?得防,得鎖!
唐琳見沈清一次又一次射穿她的箭,讓她面上無光已經(jīng)十分惱怒,又看陸長興激賞的眼神始終膠著在那女人身上,甚至為了她走下看臺,嫉妒燒毀了她僅存不多的理智,她也駕馬沿著場邊奔馳,抽出放在一旁的箭矢,搭弓射向沈清。
她不過是名歡場女子,憑什么跟她爭!
沈清雖然注意著陸長興的一舉一動,也沒有忽略箭矢破空而來的聲音,她側(cè)身躲避,原本瞄準(zhǔn)她眉心的利箭劃過她的云鬢,射下她覆面的紗巾,正當(dāng)她想策馬回避時,唐琳射出了另一支箭,目標(biāo)是她胯下的棕馬。
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眼見就要連人帶馬翻摔過去,此時棕馬突然失控,滿場狂奔,唐琳射出來的那箭不僅落了空,削了面子,最后還被卷進披風(fēng)當(dāng)中。
而以披風(fēng)卸勁、不讓利箭傷人的,就是步下看臺而來的陸長興。
“輸不起便罷,居然還動手傷人?”陸長興高舉披風(fēng),冷冽地看著面色蒼白的唐琳。
“天子腳下,蓄意傷人,現(xiàn)在人贓倶獲,懇請世子還給陸某一個公道。”
方才冷箭射向沈清時,他生平頭一回感受到失去的恐懼,害怕沈清像隕星一樣,光芒劃過天際,就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之中。
兩年前,他找不到沈清的尸身,還可以告訴自己她沒死,倘若今天她在他面前中箭落馬,傷在眉心,一箭一命,他該如何說服自己她還會再回來!
“必不辜負陸大人所托!鼻赝跏雷釉诔惺怯蓄I(lǐng)職的,正好負責(zé)京防這塊,看到唐琳朝芙榘舉弓,心臟都要跳到嗓子眼了!皝砣,拿下唐九小姐!
“不——”唐琳奮力掙扎著,發(fā)束都凌亂了,最終還是被掖下馬,雙手反剪帶了下去,等候?qū)徟小?br />
沈清大難不死,安撫好受驚的棕馬后,主動回到陸長興身邊。雖然陸長興給她的感覺太過虛幻難測,終歸還是在緊要關(guān)頭救了她一命。
她翻身下馬!爸x——”
兩個字都來不及說完,人就被陸長興按入懷中,埋首在她脖間猛然吸氣,兩人之間密不可分,隨著他呼息而脹大的胸膛壓得她有點疼。
“你沒事……快點告訴我你沒事……”陸長興撫著她的發(fā),唇瓣貼著她險些受創(chuàng)的眉心與額鬢,不住地細語著。
“我沒事。”沈清覺得他的反應(yīng)有些過火,更讓她摸不透的是他的恐懼與擔(dān)憂不像裝出來的,他是真的怕。
“爺,松手吧,周遭太多人了。”
“也是,待我回去好好看看你!彼娜嗽趺茨茏屌匀似畚耆,回去檢查仔細后,他還得跟唐順理一理帳。
陸長興輕捏了沈清臉頰一下,再把她抱到馬上,跟著跨坐上去,將她護在懷中,望向臺上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世子們,拱手道:“內(nèi)人受了點傷,怕延誤救治時機,陸某欲先離去,還請各位世子多加包涵!
這話一出,不曉得嚇壞了多少人,居然稱姨娘為內(nèi)人,陸長興對她究竟喜愛到什么程度?
“……”沈清都不知道該怎么反應(yīng)才好了,她少了面紗,馬背上又沒什么可遮掩的,除了低頭,還能做什么?
這下陸長興疼寵她不再是傳言了。
“應(yīng)該的,別耽誤——呃……你盡管放心回去,這里我來處理就行了。”秦王世子不知道該如何稱謂沈清才好,把身分說低了,怕陸長興不高興;擺正了,又怕壞了陸長興的姻緣,誰愿意把女兒嫁進來就低姨娘一頭?連世子都替姨娘說話呢。
“多謝世子!标戦L興一拉韁繩,調(diào)轉(zhuǎn)方向,奔出狩圍場。
這下京師又有新話題了。
騎射比試差點比出人命,連圣上都驚動了,先是薄懲了寵幸妾室的陸長興,要他在家反省十日,再召回教女不嚴(yán)的唐順,要來辦唐琳的案子。
陸長興無法出府,不代表旁人不能上門探消息,可惜陸長興這幾天足不出戶就算了,還謝絕訪客,奴仆們都像被下了封口令,連小翠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大人!睂O嬤嬤來到書房外!芭居惺路A報!
“說!标戦L興翻著路冰、路雨送上來的消息,今年雨水增多,不少地方都要防洪、排洪,人手跟資金都是要預(yù)先考量起來的事情。
孫嬤嬤垂首回道:“集玉閣的閣主求見芙姨娘。”
有人來找姨娘,通常都是回了主母,陸府沒有主母,只能來回陸長興。
“動作挺快的。允了!标戦L興合上案卷,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有些疲累。
“要門房注意,以后有人來找芙姨娘,切記不可刁難,若我在府,記得報過我再放人入內(nèi),若我不在,就把人打發(fā)了,也別讓芙姨娘知道!
“是。奴婢知道,先退下了!睂O嬤嬤退走兩步,卻發(fā)現(xiàn)陸長興站了起來,伸了下腰,意思是要跟她一塊兒離去。
“大人是?”
“辦公累了,需要休息一下!眲谝萁Y(jié)合,成果才會豐碩。陸長興笑了笑!拔乙踩ヒ娨婇w主,總不好客人上門了,我還在書房裝聾作啞吧?”
“以大人的身分,確實可以!睂O嬤嬤不免說了句,畢竟集玉閣閣主還不夠格由他親自接待。
陸長興笑而不答。
沈清有些恍惚,沒想到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不出一個月,就有人透過集玉閣想跟她搭上線,本該是件好事,她卻有些不安。
太順利了,也易生變數(shù)。
“看來你在陸府過得不錯,這樣我就放心了!奔耖w閣主拍了拍沈清的手,偷偷在她的掌心塞了張紙條,手法干凈俐落,隨侍在旁的小翠完全看不出異樣。
沒人知道集玉閣閣主的真實姓名,就像她教培出來的瘦馬一樣,領(lǐng)了個名字,叫沈香,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jì),恬靜雍容,氣質(zhì)穩(wěn)重,穿著講究卻不華麗,看起來像是個官家太太。
“多謝閣主關(guān)心,不知道其他姊妹如今可好?”沈清飛快地將紙條塞進袖口,替沈香添茶。
“一如往常,只是浣花晚你幾天,也讓京師里的董姓布商贖走,我上門求見,被董家主母駁回,也不曉得過得怎樣!鄙蛳阒刂氐貒@了口氣。
“做我們這行的,一生還沒過完就先看到結(jié)局了,你算好命的,陸大人很疼你,就算只有幾年光陰,我也替你高興!
“誰說只有幾年光陰?”陸長興掀簾入內(nèi),震住了沈清跟沈香的身影。他大方地坐到沈清身旁,摟住她的肩膀往懷里按!拔铱墒且鬯惠呑拥!
“……”沈清實在不懂,她假裝深愛陸長興還挑得出理由,陸長興對她一往情深的模樣卻毫無來由,他到底有什么陰謀?
“能得爺?shù)奶蹛,是芙渠前輩子燒了高香!?br />
“這么會說話,回頭賞你!标戦L興調(diào)情似的捏了把她的鼻子。
沈清跟沈香在空氣中無聲地交換了一眼。沈香說:“看到大人如此在乎芙渠,我就放心了。我不便打擾太久,這就離去!
“閣主不多留一會兒嗎?”沈清顯得有些不舍,想多敘會兒舊。
“以后有機會再來看你,好好服侍大人!鄙蛳阈α诵,站起來朝陸長興福身,便隨小翠離去。
“女人不是一聊就一個時辰嗎?她走得真早!标戦L興挑眉,如此簡明扼要,是目的達成了吧?“她都跟你說了什么?”
“沒什么,問芙渠好不好,也說了其他姊妹的情況。”沈清照實回答,反正他事后去問小翠也是一樣。
“沒給你什么東西嗎?”陸長興定定地望著她。
沈清搖頭,清澈的眼眸回視!皼]有,芙渠在這里,什么都不缺!
“喔?”陸長興笑了笑,手指撫上她的脖子,慢慢滑下,想親自驗個身,像那日從狩圍場回來后,將她脫個精光。
沈清感受到他的意圖,有些排斥,卻不敢明目張膽地拒絕他,正想用公事為由將他請回書房,孫嬤嬤就先出現(xiàn)了。
“大人,奴仆有事稟報,可否請大人移駕?”
“喔?”陸長興好奇了,孫嬤嬤并非看不起沈清的人,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單獨跟他說?他先一步走出沈清房外,孫嬤嬤在后頭跟隨著他,來到小院的花圃處,孫嬤嬤才說:“后門來個男子想見芙姨娘。”
“誰?”
“他自稱沈容燁,長得與芙姨娘有幾分相似。”
陸長興思考了一會兒!傲硗庹胰巳ネㄖ揭棠,安排他們在后院見面,若芙姨娘問起我,就說漕幫有急事,我與駱冰在書房相商。”
他是知道沈清一些事,不過都是透過別人的嘴,始終不曾親口聽她解釋,就算握有證據(jù),也不能徹底踏實,萬一沈清不能從他這里得到她要的線索,恐怕下一步就是想著如何逃離他的身邊。
他得吊著餌在她面前晃,讓她眼底只有那道高懸的餌,而沒有其他。
一日內(nèi),連續(xù)兩人到訪,其中一名還是男子。
沈清收到消息時,有些想拒絕——她現(xiàn)在還是陸長興的姨娘,讓人撞見她跟一名男子在后院私會,跳到厲江也洗不清。
但掙扎過后,她還是去了,深怕錯過一絲可以利用的機會。
一到后院,來通報的奴仆說要去守著,順便替她拖著小翠。來找她的男子站在槐樹
下,身穿質(zhì)樸的藏青色長袍,發(fā)綰髻,以白色發(fā)帶束之,看起來是儒生的打扮,不像一般人家的奴仆。沈清心下一沈,轉(zhuǎn)頭便想離開。
“走了四年了,你還想走?”那名男子轉(zhuǎn)過頭來,四十來歲的臉龐上,有歲月蹉跎的痕跡。他痛心地看著沈清的背影!澳氵B大哥都不認了嗎?”
沈清身軀一僵!啊阏J錯人了!
“我自己的妹妹還會認錯?”沈容燁,也就是沈清的大哥,怒指心窩,沈痛地說:“我聽到有人說漕運使的姨娘騎射了得,能射穿前者留在靶心上的箭矢,還有脖間上的頸飾,我就想到這人是你!當(dāng)年我們習(xí)藝,箭靶上留幾根箭,你就射穿幾根,你頸子上的傷,是為了女扮男裝不受起疑,下狠手自個兒劃的,你還說你不是我妹妹?”
“我……”沈清的眼眶迅速泛紅,但她沒有哭。
“公子真的認錯人了,你快走吧,免得旁人嚼舌根,把我們倆攪在一塊兒,陸大人的脾氣我想你不會想領(lǐng)教的!
“你都自甘墮落成了姨娘,還怕別人嚼舌根?這事要是傳出去,你把父親的臉面擱哪兒了?你眼里還有父親、還有兄長嗎?”沈容燁恨不得把沈清帶回老宅,在父親牌位前請出家法。他上前拉住妹妹的手。
“跟我回去,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不,我不回去!鄙蚯彘]起眼,咬緊牙關(guān)道:“父親冤屈一日未伸,我寢食難安,無法像哥哥們一樣,能把這么大的屈辱吞下來。”
“你——你——”沈容燁氣得說不出話!案赣H要我們別爭,難道你忘了嗎?”
“我沒忘,因為我根本沒答應(yīng)。”沈清撇過頭,想起父親臨終前骨瘦如柴的模樣就難受。他不是病了,他是傷心難過到吃不下飯,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終于撐不住才倒的。
“姨娘又如何?比起父親受的誣蔑根本不算什么,他為沈氏一族付出這么多,為什么死后不能入祖墳?還有大哥你也是,你跟二哥、三哥、四哥的才華根本不該被埋沒,你們應(yīng)該在朝廷發(fā)光發(fā)熱,替父親將為國為民的理念延續(xù)下去!”
“父親要我們不爭,就是看盡了世態(tài)炎涼,我們什么辦法沒試過?曹永祥不會放過我們,早晚像拔草一樣,一株一株將我們連根拔起,到時候誰來將父親為國為民的理念傳下去?我們回到民間,就是為了教導(dǎo)下一代,這種事誰來做都可以,不見得非要沈家人!彼麄冇性S多后顧之憂,不是說拚就能拚的,如果可以,誰不想拚?
“我沒有你們這么偉大的情操,我只知道父親抑郁而終,哥哥你們有志不能伸,嫂嫂們從官家小姐成了農(nóng)家婦,連帶著你們在妻族面前也抬不起頭來!憑什么我們得受這種折磨,始作俑者卻逍遙法外,繼續(xù)做他的首輔大人?”沈清氣得握緊拳頭。
“那你能做什么?四年了,你做成了什么?成了陸長興的姨娘之外,你做成了什么?!”
沈容燁扯著沈清想往后門拖!案一厝!”
“我不回去!”沈清甩開哥哥的手,終于回頭看他,雙目紅得像使勁揉過一樣。
“就算我現(xiàn)在一事無成,不代表我一輩子一事無成,就算我只能用這么卑賤的法子走下去,我也不后悔!”
“沈蓉清!”沈容燁氣得恨不得甩她一巴掌!澳惘偭藛?你這么做,父親在天之靈會高興嗎?你只是讓他蒙羞而已!”
聽到自己久違的本名,她,度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從她出來尋訪證據(jù)那一天,沈蓉清這個名字就讓她埋葬在老家了,提也不敢提,現(xiàn)在就連沈清她都不敢用了……
她忍住悲愴,深吸了一口氣!拔抑恢啦粚⒏赣H的污名洗清,日后我們這一脈的子孫,都會因此蒙羞!
“你——你——好!好!”沈容燁氣到呼息不順,喘了好幾口氣才緩了過來。
“你不過是為了面子,我們這一脈是死是活你管嗎?父親做了多大的犠牲才保全我們一家人?換作今天要是國難,拚上全家人的性命也光榮,可你拿命去給曹永祥踐踏哪里值得?別拿沈姓作文章,你根本不配姓沈!”
沈容燁盛怒難平,揮袍離去,對沈蓉清的固執(zhí)與墮落失望透頂。
沈蓉清站在原處動也不動,目光有些游離。
西邊烏云籠罩,有往此處移動的跡象,沒多久,豆大的雨滴打在她的臉上,她像大夢初醒般,抬頭看了眼天空。
“我確實不配姓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