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看他。
她一直在看他。
幾乎每次只要一個不經意的抬頭,就會發現她的注視。當四目相對,她會迅速將眼神移走,改落在他的肩上,或是他的背后,有時則是在腳邊。
于是,每每來至自家工廠附近,唯一一家私人便利商店買東西,總是結完帳就走,不多做停留,也不像母親會和里頭店員聊天的他,實在無法不多注意一下這位日班工讀生。
那是一名外貌眉清目秀的女孩,眼睛大大的,挺可愛的,目測年紀應該超過二十五歲了,個子嬌小,大概只有一五五、一五六左右,體型纖細,露在短袖外的兩條臂膀細得跟竹竿沒兩樣,彷佛一折就斷。
她的皮膚十分白皙,微血管幾乎要從皮膚內透出來了,青白青白的,沒有任何紅潤之色,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似乎很少好好睡個安穩的覺。
他相信,如果她在三更半夜突然出現在他背后,他極有可能會被嚇到。
她幾乎都是在后腦杓綁個馬尾,氣質特別,有種一般女孩少有的靈氣(可能就是臉色青白的關系)。當她沉默的佇立在柜臺后面時,他毫不意外她隨時會突然消失不見。
她很安靜,從不跟他交談,偶爾剛好遇到她收銀時,只有慣例的──
請問要購買袋子嗎?這樣一共××元,收您××元,找您××元,這是您的發票……
除此以外,她不會跟他多說半句與業務無關的話。
雖說他的感情已經空窗兩年,人長得不至于破壞市容,但也不會自我感覺良好的篤定這女孩是因為害羞怕生,所以只敢偷偷看著他,不敢多跟他說上兩句話。
他總覺得她的眼神透著一種古怪,偶爾會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態──一種讓人要是細想就忍不住要全身發寒的詭異。
每次去便利商店,他總要把那眼神擔在心上自問自答,如此過了好一陣子,他覺得他已經無法忍耐了,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否則他連晚上睡覺都夢到那個女孩一直看著他,一直一直一直看著,臉部還持續放大特寫,占滿了所有視線……
媽呀,這根本是夢魘吧!
他都要跟她一樣有黑眼圈了!
于是,這一日,他決定主動把心中盤據許久的疑問說出來。
不過如果直接問人家:“你為什么一直看著我?”
萬一人家不爽的反嗆他想太多、自作多情,那他不就糗大了嗎?
就算他跟客戶拉業務也不會一開始就說“你要不要買我家產品”咩,還是先來個溫和安全的開場白再導入正題吧。
“你也住在這附近嗎?”結完帳時,他如是問道。
聽到他的問題,女孩神色帶訝的抬起頭來,然后他發現到了一個詭異點──她緊接著又望向他的肩,然后停著不動約莫一秒,才又移開。
通常人們不小心對視到對方時,第一個反應會是將視線移走,以免被注意到其實正瞧著對方,他也曾經這樣猜想過。但當兩個人的距離不過三十公分,他直接迎向她的臉面時,他才發現她移開視線后的表情清清冷冷的,帶著一種疏離,想跟他撇清關系的疏離。
靠……
他的后腦杓在瞬間一陣麻。
女孩沒有回應他,轉過身去整理香煙。
那一直不敢在心中去肯定的疑問,浮起了正確的答案。
他迅速甩頭,甩掉那可怕的影子,假裝他什么都沒發現,并轉開身去,面色蒼白的,幾乎可說是狼狽的沖出便利商店。
從此,只要在白日踏入這間便利商店,一不小心眼神對上她的,他就忍不住要打個寒顫。
他不想去深思她眼神的意義,尤其現在還是農歷七月,幾乎每日都可以看到住宅、公司工廠大門口前有人普渡拜拜,一堆鬼門開的禁忌在網路流傳,更添遐想──一點都不浪漫的遐想。
葉凱邦坐在辦公桌前,回覆外國客戶訂單的email,敲打鍵盤的手指,不知不覺停下。
他覺得……肩膀有點重。
他扭了扭肩膀,繞了繞脖子,告訴自己只是因為坐在椅上太久,所以肩頭發緊,絕對不是什么讓人背脊發寒的答案。
都是那該死的女人,害他連晚上睡覺都會無緣無故張眼,視線投落在房間角落,或者天花板,懷疑是否有什么屬于黑暗的物品藏匿。
直到確定他的房間非常的“干凈”,才又闔眼安睡。
“凱邦!”在外頭拜拜的葉母忽然朝辦公室喊了聲。
葉凱邦彷佛受到極大驚嚇般的打翻桌上裝盛紅茶的馬克杯。
“靠!”他連忙抽出面紙擦拭漫流的黃湯。
“你干嘛?”葉母蹙著不解的眉,“我喊你一下而已,膽子這么?”
“沒有啦!”他下意識揉揉肩膀!笆裁词?”
“我忘了買米酒,你去便利商店幫我買一下。拜拜要用的!
“呃……”在肩膀仍舊發緊的當頭,他實在不太想去有那個怪女人的便利商店。
他有次瞄了下她左胸口的名牌,曉得她叫吳朗晨,一個非常陽光的名字,表情卻總是冷冷淡淡的。
啊,不,他想錯了,她叫“吳”朗晨,諧音就是無開朗的早晨,難怪她橫看豎看就像活在黑夜里。
“快點去啊,沒有酒不能拜拜!比~母催促。
“好啦!比~凱邦無可奈何答應。
唉,他還真是不能不去,誰教這附近就那么一家便利商店呢。
他又不能告訴母親,因為便利商店的店員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所以他不想過去。
他媽一定會賞他兩顆衛生丸,將他踹出大門。
葉家是開工廠的,專門制作五金用品,工廠坐落在臺南鄉下的一個小型工業區。
工業區離鎮中心有一段距離,他如果不去步行一分鐘可到的便利商店買東西,就得開車花上十分鐘時間去鎮中心,來回通常要超過半小時。
為了貪圖便利,首選當然是那家私人開設,非連鎖店的便利商店羅。
葉家一家有四口,除了在臺中讀研究所的葉家小妹以外,都住在辦公室的樓上。
葉父當初擴大辦公室為四十坪時,特地加蓋了二樓做為居住處,規劃成三房兩廳,每間房都是套房,一家人從鎮中心搬到此處,圖的就是上班方便,至于鎮中心的透天厝就租人開了家茶飲專賣店。
葉凱邦其實并不喜歡這種工作跟住家擺在一起的感覺,好像一整天都沒下班似的──而且這樣的話他上那家便利商店的機會就更多──不過因為父親堅持,而他也因為負責業務工作,出差機率高,被綁縛在住家與辦公室合而為一的房子的時間比較少,也只好默默接受了。
雖然葉父覺得住在辦公室樓上很方便(還可以多睡半小時,中午老婆會煮飯,不用吃菜色千篇一律的便當),但葉凱邦亦有自己的計劃,他打算蓋間屬于自己的別墅。地是找著了,但理想的房子設計圖還在討論中,尚未動工。
拿起抽屜內的錢包塞入后口袋內,他以不甘不愿的腳步走出工廠,極盡所能的拖長時間,但還是在三分鐘內抵達便利商店。
便利商店大門的“叮咚”聲響起,在柜臺后面拿煙的吳朗晨轉過身來,“歡迎光臨!
她先是視線與他一對,接著溜到他肩上,然后逃避似的別開眼去。
誰被這種眼神看上不背脊發毛的啦!
葉凱邦真想沖過去大喊:“你說!你到底在我肩上看到什么?你說!”還要用力搖晃數下,增添戲劇效果。
不過現實是,他很孬的假裝無視她的奇怪眼神,走到后面的貨架底層,拿出一瓶玻璃裝米酒,來到柜臺前結帳。
不得不說,當鴕鳥有鴕鳥的幸福啊……
前頭買煙的人走了,吳朗晨接過他手上的米酒,刷條碼。
“您好,一共五十元!彼囊暰下垂,看著桌面,好像那有什么引起她的注意似的。
葉凱邦暗吸了口氣,穩定心神,拿出錢包,抽出一張紅色鈔票,還特地閃過她視線落處,擱到壹周刊上面。
這時,他看到吳朗晨搖了搖頭。
又沒人在跟她講話,她又沒看著任何人,是在搖什么頭啦?
葉凱邦此時此刻只想速速拿著米酒離開。
“一百,不用找了。”強調他有付錢的在紙鈔點了下,葉凱邦迅速轉身閃人。
“先生!”吳朗晨追了出來。
不要叫我!
葉凱邦在心中大喊。
她一定是要告訴他會讓夏天變得“涼爽”,甚至是寒如冬天的“真相”,他寧愿當只縮頭烏龜,也不要知道真相。
“林杯”天不怕地不怕,當兵時為了幫好友喬事情,被黑道大哥用槍抵著頭,冷汗也沒流下半顆,但就是怕那看不見的鬼魂啦啦啦……
他加快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