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南風緩送,吹得人昏昏欲睡、吹得人懶洋洋,打不起精神來做事。
金陽正熾、正發威著,一不小心,有可能就會被曬得昏厥在路上,大伙兒不停仰望天,期盼能夠下場及時雨,一解嚴夏的熱氣,要不然恐怕真會變人干。
為了躲避這恐有殺人不償命之嫌的熱度,眾人不是回家泡冷水,便是上客棧喝涼水、消暑氣,因此客棧內高朋滿座。
“小二,來碗涼水!边@桌有客官坐定后便迫不及待呼著。
“哦!請稍坐一會兒,馬上來!毙《χ泻羝渌凸伲S即抬頭,確定方位后,應了聲。
“小二,我這里也要涼水三碗,快快快!”他們快熱死了。
“是是是!毙《酥δ槪阃陰ず,火速沖進后頭大喊,“水綠,還不先出來幫我,摸什么摸啊?真是的!”
瞪著正在洗杯子的水綠慢吞吞走來,小二再道:“別洗了,先出來幫我不會啊?”
在這間客棧內,水綠跟幾名地位更低的小小二才可供他差遣,他算是小二頭頭,如今,其它小小二已經在前頭忙得昏頭轉向,他當然不能讓僅存的一個人太逍遙。
每回見了水綠,他總是一肚子氣,不是她懶、不是她壞,而是她凡事太愛逆來順受,又完全不會怨天尤人,反而一副泰然自若、理所當然、無怨無悔的認命模樣,簡直就是個奇葩。
認識水綠一年了,他還真沒看她發過脾氣,于是欺善怕惡的他自然就更喜歡欺負她了,還照三餐欺負,欺負得絕不手軟、面不改色。
“是!彼G穿著樸素,露出憨憨的表情,將濕淋淋的手往裙上一抹,跟著小二到前頭去幫忙,表現出來的就是一副很好說話的模樣。
她是個孤兒,被好心的曾老爺子收留,以前曾老爺子在世時,她還是個毋須太過操累的小丫鬟;如今曾老爺子過世,她的地位連三降,什么事都得做,還得忙到三更半夜不得閑,但她絕不言苦,因為她清楚這才是她該做的事情,她也認為這樣她才能繼續留在曾家。
水綠來前頭幫過幾次,也熟悉該怎么做,若只看著她一臉憨厚的表情,大伙兒總會當她啥事都不會,實則只要一吩咐下來,她便會做到盡善盡美,讓人無可挑剔,也因此曾家的人才沒將她趕走。
在客棧內忙了幾圈后,正在幫客官倒涼水的她才抬頭要露出微笑,卻瞧見客官露出一副看見鬼的驚愕表情。
視線再往左右一掃,連其它客官也是同一個表情,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真的冒出鬼來了嗎?
水綠不解,轉過身,就看見小小二正在店門口驅趕一名欲入內的客官。
這怎成呢!所謂來者是客,即使客官穿著不甚華美,手頭銀兩只夠喝一碗涼水,還是得開門歡迎的,如今她也是店小二一員,當然得負擔起招呼客官的責任。
于是水綠趕緊上前準備要迎請客官,小小二卻拉拉她的袖子制止。
“怎么啦?為何不讓客官入內?”
小小二也不在乎客官,當著他的面就跟水綠低聲交頭接耳起來!八G啊!你是沒瞧見他那張臉好像被毀容似的嗎?”
毀容?
水綠連忙看向客官……這位客官眼歪嘴斜,鼻子還缺了一角,雙頰有著膿包,臉色慘白,但最多就只是跟平常人有所不同而已,該有的還是看得到,哪算毀容!小小二真是太夸張了。
“來者是客,還是得請客官入座!”她有她的堅持。
曾老爺子曾告訴過她,這間“悅迎客!本褪窍M苄χ蛹{各式各樣的客官,而她一直都是跟在曾老爺子身邊,自然會遵守他的教誨。
小小二露出為難的表情,還不時往掌柜那兒看過去,但見掌柜拼命搖頭,怕也是不敢來靠近這名客官吧!
萬一客官身上有病,那還得了,他也是被迫不得不前來趕人的。
小小二繼續小聲地說:“可他的臉真的很丑,會影響到其它客官的食欲!笔菦]看見他們身后的客官一個個都瞪大眼如銅鈴,滿臉受到驚嚇的樣子嗎?他甚至還能聽見干嘔的聲音呢!
再不趕人走,他很怕其它客官會逃得一干二凈。
“他一點都不丑,你不該這樣損人喔!”水綠僅是就事論事,這位客官的臉只是有所不同,并不能說是丑!
始終站在門外的男子在聽見他們的耳語之后,唇微微勾起,他有張被毀容的臉,因此笑起來更顯可怖、猙獰。
要不是在大白天,見到他的人恐怕會以為自己真是看到鬼了!
“客官,一位是嗎?請跟我來!彼G依舊笑臉盈盈地迎著客官入內。
他跟著她,坐定后,一雙眼黑眸直直瞅著她瞧。
“客官,請問要點些什么?”
“我不丑嗎?”
哪知沒等到要點的菜,反倒聽見一個問句,她立刻抬頭!翱凸,你是問你丑嗎?”
他點點頭,等待著水綠的回答。
水綠歪頭仔細看著這位客官好一會兒,嘴里還喃喃重復著他的問題!澳愫艹髥?”靈活大眼緊盯著眼前這個提出問題的男子。
他再問:“是!我不丑嗎?”
確定自己沒聽錯問題后,水綠結結實實的將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外加繞了好幾圈后方確定了一件事。
而就在他以為她是不是神游太虛,正準備將她喚回神時,她突然笑了。
“客官,你一點都不丑!”笑得天可明鑒,一點也不作假。
“我不丑?”怎可能呢?他可是很有自信他這張臉堪稱是天底下第二丑的,而當他稱自己屬第二的話,通常也沒人敢說自己是第一。
可現下怎會有人說他不丑呢?這可是有損他的面子。
他聽完之后,有點不爽,明明最丑的人就是他,為何她卻說他不丑?她的標準究竟在哪兒?莫非這小姑娘的眼睛有問題?
“客官,你只是長得比較不一樣而已,真的不丑!毙δ樣,真心又誠意。
“是嗎?”這名叫水綠的姑娘一臉坦蕩蕩的表情,不過卻著實傷了他的心!拔蚁M沂呛艹蟮摹
有人希望自己丑?真是怪事了,天底下果真無奇不有,她真是見識太淺薄。“客官,真正丑的人應該是──”
“水綠,走開!彼G未竟的話語被逼得不得不前來的掌柜給打斷。
半數以上客官連連爭相要離開客棧,笑話!他們可不是來欣賞被毀容的人,頓時什么消暑的心情全都沒了,只想趕快忍住欲嘔的感覺逃離此處。
掌柜的見狀,可容不得客官再陸續離開,只好鼓起勇氣來到被毀容的客官身邊!斑@位客官,不好意思,這位子有人預訂了,恐怕、恐怕……”
掌柜的始終跟客官保持一大步的距離,面色凝重、臉色發白,豆大的汗水不停自額頭流下。
水綠瞧見了,“掌柜的,你流了好多汗呢!”頭一次瞧見掌柜的也有這么緊張的時候。
廢話!也不知這客官有沒有病,還得讓他親自出馬,他當然會怕了。
掌柜那種一副想逃又不敢逃,眼睛瞠大,仿佛看見天底下最丑陋東西的表情,集厭惡、反感的心情完全反映在臉上──如此絕佳的表情才是他最想看見的。
跟這個傻傻站在他身邊壓根沒感覺,將他當成正常人般對待的水綠相比,他還是比較滿意掌柜的表現,讓他很有成就感,他喜歡這間客棧的掌柜,下次再有路過的話,肯定會再過來的。
“掌柜的,真的有人預訂嗎?”她記得“悅迎客!敝挥卸䴓遣庞蓄A訂座位不是嗎?
“水綠!”掌柜的輕喝了一聲!澳阆鹊胶箢^忙著,這里有我處理就好!闭媸莻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丫鬟。
“我丑嗎?”每當他問這問題時,十個之中會有十一個面露恐懼的回答:是的,你很丑、很丑,非常丑!
而既然知道自己丑,就該好好待在家里,為何又要出來嚇人?
若不是怕吐出剛吃下的食物,那些人大概還能繼續說下去,由此可知,世人仍是執著于這張根本不算什么的面皮,只注重眼前所看到的,哼!他不屑。
他的臉若丑得不能見人,照道理,他該自卑地躲在家中足不出戶,免得嚇到人,但偏生他就是喜歡頂著這張丑臉逛大街,一面欣賞那些人厭惡的嘴臉,一面又能看清世人的真面目,對他而言,這樣的事情就跟吃東西維持生命一樣的重要,每讓他聽一回,他就樂一回。
說穿了,他就是賤!
這個“賤”字還是四哥贈送的,四哥的嘴毒,說起話來十句里有八句是故意損人,剩下的兩句中,一句是無心損人,一句則是存心損人。
四哥說他是天生犯賤,老愛以丑貌去試探人心。
沒錯,他承認,他就是喜歡這樣做,這有犯法嗎?哼!他就是喜歡這樣,誰管得著?
“可是……”眼見客官人單力薄,若她不幫著,肯定會被趕出去的!罢乒竦,曾老爺子說過來者是客。 表樖种噶酥腹駯煹姆较。
來者是客是“悅迎客!钡挠枟l,出自曾老爺子手筆,那四字的匾額到現在還掛在柜枱后方呢!
掌柜的頭也不回,他當然很清楚自己每天站立的地方上頭掛著什么,他瞪著水綠,咬牙切齒,心一橫,決定擺出更兇狠的模樣!斑@位客官,實在很不好意思,這位子確實有人訂了,如今店內座無虛席,恐怕不得不請你離開……
“上二樓雅座,那里視野不錯,居高臨下,又可看見樓下街道的動靜,風一吹,雅座的簾子微掀,保證暑氣全消!”掌柜嘿嘿直笑著。
真是拐了一個大彎說的話,等其它人也看見桌上擺著什么東西后,統統會意了。
掌柜的眼睛在看見黃澄澄的金子擺上桌,立刻將話給圓了回來,其速度之快無人可及,連原本一張臭臭的臉也立即堆滿笑意。
對嘛!這樣才對,除了以貌取人之外,還見錢眼開,這才是他所認識的世人。
他瞥了瞥還傻愣站在身邊的水綠,不免一嗤,這小姑娘應該只是個特例。